第四十五章 血祭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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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血祭孤城
“毒气弹！赶紧往后撤，快点拿帽子蘸点水……”
顾磊见到慢慢弥散开来的黄色烟雾，不由得大惊失色，忙命令大家撤退，可是落在身后的密密麻麻的毒气弹已经把这几十个人远远隔在了外围阵地上，冲进烟雾的几个战士只跑了几步就剧烈咳嗽着栽倒在地。其他人一时都慌了，怔在当地，身边的子弹飕飕飞过，竟也一时忘了躲避。看到战士们惶恐的眼神，不知所措的举动，顾磊意识到自己带着弟兄们冲上前来有点冒失了，鬼子显然是安排了一次诱敌，否则刚才的火力压制不应该那么微弱，在没有任何防毒装备的情况下穿越这片毒气肆虐的阵地是不可想象的，后路已经被毒气弹封死，有的战士正强忍着疼痛和呼吸困难用帽子接着把尿，可是这么紧张的当口想撒出尿来着实不易。陈伟也急了，一边吩咐大家卧倒，一边大声喊道：
“能撒尿的赶紧尿点出来！尿不出来的在地上蘸点血，当心鬼子反击，都散开……”
战士们惊恐地望望身后袭来的黄烟，又望望面前不远处隐约可见的鬼子，把心一横，纷纷趴在了地上。毒气很快就盖了上来，顾磊用血蘸湿了军帽捂在鼻子上，可孰料暴露在外的眼睛和**的伤口竟然泛起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眼睛立刻就睁不开了，眼皮下面象是开了锅一样的灼痛，他的眼泪象瀑布一样流了下来。顾磊听见其他的战士也在疼的直叫，用眼角瞥去，看见一个战士用手拼命抓挠着自己的双眼，直到它们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其他大多数战士都浑身抖若筛糠，一边翻滚着一边咳着鲜血。顾磊心中哀叹这下算是完了，正在着急，猛地看到陈伟竟然站了起来，陈伟扔掉了捂着鼻子的帽子，从地上拎起了那把血淋淋的枪，他慢慢地扭过头来，顾磊看到陈伟流血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片从未有过的凶光，可他那张被毒气熏出一个个大泡的黑脸却冲着自己在笑，陈伟的嘴里流着血大声叫喊着：
“弟兄们那！咱们的任务完成了！再和我赚几个鬼子啊……”
说罢，陈伟竟然跳起身来，拎着大枪就向鬼子那边冲去，赵科峰和赵江涛本来也正在那里挣扎，眼前只能看见血红的一片，听见陈伟的喊声，寻着方向也跌撞着跟了上去，其他能动的战士们见几位排长都去了，纷纷摸起身边的枪，嘶哑着流血的喉咙，强睁开糜烂的双眼，大喊着向鬼子那边冲去。
顾磊突然觉得浑身发软，他想叫住战士们，可喉咙竟喊不出声来，用手摸摸自己的脸，伤口也早已经被毒气腐蚀得鲜血淋漓。他看见战士们一边咳嗽一边冲进一道道锁链一般的弹幕里，在一团团钢铁爆出的火焰中灰飞烟灭。烟雾中，陈伟的一只胳膊和枪不知去向，身上无数个窟窿不断的爆开，他被几个鬼子刺倒在地，鬼子的刺刀刺下去拔出来，再刺下去再拔出来，陈伟一只手摊开，头仰向后边，血污遮盖的脸朝向这边，让顾磊分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他另一只手里的手榴弹因为少了一条胳膊而无法拉响，他慢慢地把手榴弹凑在嘴边想去咬那拉绳，一颗不知哪里飞来的步枪子弹打中了他的头，陈伟坚硬的的头颅象烟花一样瞬间爆开，脖颈里的鲜血箭一般地标向天空，撒下一片绚烂的图画。在旁边，赵科峰竟然抱住了一个受伤的鬼子，正在闭着眼用牙找着那鬼子脸上的零件，一个一个的往下咬着，旁边的鬼子用刺刀将他扎的象刺猬一样，可他仿佛浑然不知，直到他找到了那鬼子的喉咙死死咬住，两手拇指再按进鬼子的眼眶，才慢慢地倒下，那个鬼子也已经被他咬得不成人样了……
顾磊感到自己的眼泪里已经流出了鲜血，肺里更象是被人点了一把火似的疼痛着，一度几乎晕撅过去，他看到自己的两条胳膊上鸡蛋一样大的燎泡泛着黄色晶亮的光，他知道自己的大小便都失禁了，他已经控制不了身上的神经，却仍然能够勉强站起身来。后面传来了一片喊杀声，顾磊回头看了一眼，黄色的烟尘正在散去，隐约可见十几个国军战士正戴着面具在匍匐而来，料想是老屌派出来的支援，他心里登时有些安慰，还好，阵地没有丢。再看看前面，那二十多个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战士已经没了声息，十几个鬼子还在用刺刀一个一个地扎着他们。突然死尸里站起来一个人，他手里一挺没有木头把子的机枪将这十几个鬼子打得七歪八倒，但紧接着斜次里来的两个鬼子就把尺把长的刺刀扎进了他的身体。那人回头盯着两个鬼子，胸前冒起一阵白烟。顾磊认出了赵江涛那张白皙而普通的脸，曾经那么软弱的面孔此刻狰狞无比，血流如注，一道火光在他的胸前炸响，两个鬼子的上半身和赵江涛整个人在一声轰响中无影无踪了……
顾磊的眼里流着血，心里流着泪，把牙一咬，心想算计一生，竟然会是个这般死法。他坚定地向着那个战场走去，路上尽是横七竖八死去的士兵，无论是鬼子还是自己的弟兄，死去的表情都不太一样，他的脚被地上的血泊泡得热乎乎的，哗啦啦的像是在家门口趟着雨后的积水。几颗子弹从顾磊的身边飞过，嗖嗖的尖叫声让他觉得无比亲切，怎么以前竟然对这种声音感到害怕那？他甚至可以辨清每一颗子弹飞来的方向和远近。在路上，他看见一个自己的士兵的上半身还在挣扎着，看见自己来了竟然给了他一个微笑，顾磊认得这是赵科峰班里面最能惹事的那个江西烂兵痞子。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这个战士的脸颊，慢慢地把手枪抵在他的脑门上，那个战士会意地咧开嘴，给了顾磊一个灿烂的笑容，在枪声中闭上了眼睛。
十几个鬼子带着防毒面具，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看见这个国军的军官开枪打死自己的士兵，好像只是和握手一样的简单，不由得愣住了。顾磊拎着枪慢慢地向他们走来，根本不去理会身边白晃晃带着血如林的刺刀，几个鬼子慢慢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由着这个浑身是血不成人样的国军穿过他们，走向一个没有头颅的尸体。鬼子们慢慢围了过来，看着顾磊跪在那具尸体面前，用手一捧一捧地将那人的碎裂四周的头颅收集过来，堆在他的身边，扶正那人的身体。十几个鬼子面面相觑，竟然有些不忍心打死他。
顾磊抚摸着陈伟的身躯，上面至少有十几处刺刀穿过的伤口，那条胳膊是被机枪子弹打飞的，茬口处碎裂的骨头清晰可见，另一条胳膊上和自己一样满是燎泡，手里……手里竟然还握着那颗手榴弹！
顾磊知道，陈伟是老屌最为信任的士兵，也是自己生死几度的朋友，如今因为自己贸然决定反冲击而中了鬼子的埋伏，如此惨烈地死去，顾磊觉得既惭愧又后悔，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他们回去了。他虽然早就准备着这么一天，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还想被提拔到师部作个参谋，再努力巴结一下或许还可以得个将军，光宗耀祖啊。可以他知道，中央（黄埔）军校毕业的校友们，抗战刚打起来一年2万人就死掉了一半多，其实自己能活到今天其实已经很是幸运了。在忻口，在武汉，在长沙，多少颗子弹莫名其妙地绕过自己？夺去近在咫尺的弟兄们的生命，多少颗炮弹将自己身边的弟兄炸成灰烬而自己却毫发无损？如今，这一天终于到了。他将陈伟的手连同那颗手榴弹抱在怀里，将军帽在头上扶正了，把风纪扣也系上，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一群鬼子瞪着血红的眼睛逼近。他突然看见离得近的一个鬼子没戴面具，嘴里居然叼着一只香烟，就伸出手去指着他的嘴，再用手指勾一勾。那鬼子很是诧异，却也并不小气，颤巍巍地将半截香烟慢慢地递给了这个冥不畏死的中国军官。顾磊只一口就把剩下的半截烟抽了个干净，笑着冲那个鬼子伸出大拇指，鬼子也惊讶地冲他点了点头。顾磊看了看又要落下去的太阳，将身体坐正，悄悄地拉开了了手榴弹的那个拉环，在手榴弹炸响的那一刻，他听见后面传来老屌的那一声如雷般的怒吼：
“兄弟们啊！”
顾磊回头看去，夕阳中背着光的老屌**着上身，身背大刀，怀里抱着一挺鬼子机枪，率领着一众士兵正在冲上前来，后面举着一面破烂不堪的青天白日旗，在夕阳里冒着烟，粘着血……
“亲爱精诚，相亲相爱，精益求精，诚心诚意，以谋团结。先之以大无畏之精神，持之以百折不挠之志气。为民众谋解放，而一己之功名富贵，皆可牺牲；为本党谋团结，而一己之自由幸福，都可放弃。故能不怕死，不畏难，以一敌百，以百敌万，决不负革命军人之精神……”
在他脑海中，黄埔的歌声响了起来，在一声轰响腾空而起的瞬间，顾磊感觉到自己的灵魂瞬间出壳，漂浮在高高的天空里，俯瞰这片满目疮痍的古城。那个他一直有点看不起却又颇有敬畏的农民连长，发疯一样冲在前面，他的枪口喷射着鲜红的火焰，他的大刀泛着白色的光芒，正在一步步跑向自己和弟兄们的尸体。
血战常德第十二夜，东门失守！
“虎贲”57师31团4营6连，在当日血战中，除连长和其他几名士兵重伤被救之外，全部壮烈牺牲！
老屌再度醒来，已是不知身在何处。他的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一副血与火的战场，眼光所及之处，满地是支离破碎的尸体，满眼是聚流成河的鲜血，他看见一群鬼子围着的那个人正是顾磊，却认不出顾磊怀里抱着的那个没有头颅的弟兄是谁；他看见一片红光将顾磊二人和身边的鬼子炸得血肉模糊，他看到朱铜头挥舞着大刀砍向一个鬼子军官，他看到一排机枪子弹把面前的一个战士打成了蜂窝。随后，他看见天上飞来了几架鬼子的飞机，对着这边就是一顿扫射，他感觉到一颗子弹从自己的后背擦向下面，整个脊背仿佛被刀切开了一般，剧烈的疼痛让他跪了下去，用刀撑着地，他看见朱铜头浑身是血冲自己跑来……
后面的就都不知道了。
真正醒过来的第二天，老屌知道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常德战役已经结束了。“虎贲”57师可以说全军覆没，只剩下了师长余程万和几个参谋，弹尽粮绝，终于被迫过河，撤离了常德。不过虎贲的任务算是完成了，鬼子虽然占了常德，但是已经被虎贲消耗得无力再把战役进行下去，从三个方向赶到的国军增援部队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他们不得不撤出这座已成焦土的城市。国军趁胜追击，日夜不停，鬼子一路上损失惨重。当老屌得知自己的连队连同自己只活下来三个人的时候，心里的疼痛一阵阵地盖过了全身二十多处伤口，可眼睛里却干涸地赛过焦裂的大地，流不出一滴眼泪。
活下来的战士对老屌说，朱铜头把身负重伤晕过去的老屌背回后面，交给了两个伙夫，关照他们把这个人背去后方就又跑回了战场。鬼子的阵地差一点就被增援的战士们冲垮了，这时候鬼子的空军赶来，扔下了数不清的炸弹和烧夷弹，等到硝烟散尽，望远镜里已经看不到任何一具完整的尸体，估计他和后面冲上去的那十几个战士一样，已经全部化为焦炭了。
一夜之间，31团全军覆没，老屌原本熟悉的那许多人，王强、顾磊、陈伟、赵江涛、大薛、赵科峰、亚强，以及黄克方、黄进、二伢子等等从黄家冲来的小伙子们，统统都战死沙场，这个战场上除了两个还在病**挣扎的自己的兵，已经再没有一个熟人！老屌虽然经历过如此之多的战役，体验过无法想象的生死战场，可在这一刻仍然无法减低心中的那份哀伤，他几次想拔下身上的输液管让自己一死了之，追随大家同去，可每次都被护士们发现，护士们流着眼泪，一边安慰他一边再给他接上，对他进行着日夜看护。老屌在病**不断陷入杂乱无章的回忆，离开家的日子像是被人用剪刀剪成了碎片，在脑海里被翻江倒海般的战火搅和得乱七八糟。他被人用担架抬着走过一条条马路，又坐上军车被拉向不知方向的山路。每天都会响起的警报声，每天都能听见的哀嚎声，让老屌可以知道自己还活着这样一个事实，没有人问他，也没有人来找他，身边都是缺胳膊少腿做梦说胡话听不出口音的士兵。老屌没有、也不想去打听兄弟们的死活了，他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呆下来，静静地把这不可想象的伤痛慢慢平息一些。过了几个月，山里开始下雪的时候，他终于可以下地了，他因为严重的肌肉萎缩而不得不支起了拐杖，身子瘦下去几十斤，一阵山风吹来恨不得就得抓个大树啥的以免被风吹走。他的身上坑坑洼洼地已经没有一处好的地方，脸上也多了几处被毒气弹熏至溃烂的伤口痕迹。同行的伤兵们都不大敢和这个长官说话，众人不敢去想象这个满身伤痕的长官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
到了重庆的一天，6连活下来的战士李方来找老屌，让老屌惊讶的是这个李方打扮得好像一个货商一样。李方见了老屌放声大哭，说另外一个活下来的兄弟前几天自杀了。他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大洋和纸条，有的大洋还隐约粘着血迹。这都是在战场上大家放到一起，约定由活着的人带回来的赏金。李方哭着说要按着这些纸条上的地址把钱给兄弟们各家送去，不想再回战场了。老屌愣愣的看着他，竞没有话说。
李方走的时候留下了十几块大洋给老屌，老屌几乎全买了酒喝，在伤兵所里以财雄大方著称。每当一个熬不过去的士兵要死去的时候，就喊叫着要喝几口，这让医生们颇为头疼，想方设法把老屌转到了一个大医院继续疗养。老屌在这里喝酒就更加肆无忌惮，而且有了一帮军官酒友，在可以扔掉双拐的时候。老屌的心情仿佛好了很多，但是已经离了酒就没法子活了。
从别人看报纸念给自己听到的新闻里，老屌知道湖南东部的重镇几乎已经全部陷落，地图上黄家冲业已经是鬼子的领地，他听到国军第十军血战衡阳最终落败投降，听到6000多衡阳附近的百姓组织起来协助第十军而战死，听到了湘中民团首领黄老倌子带领500多土匪参加衡阳血战，全部壮烈殉国，战区司令长官下令追封黄老倌子为少将师长，还给黄家冲立了一块“千秋英烈”的墓碑。黄家冲哭声震天，白布遮山，那些兄弟们的亲人们如今不知去向。老屌心里面每天都象压着一块大石头，鬼子的飞机还动不动就跑到重庆来轰炸，每一次都炸死不少人。老屌根本就懒得去防空洞里躲避，还趁着人们躲炸弹跑到酒铺里偷酒喝，可就是没有一颗炸弹落到他身边，国军在重庆外围铁桶一般的防线也终于挡住了鬼子，任凭鬼子冲得再凶，每一次都被打回起跑线去。就这样，当老屌再被编回部队的时候，战事已经淡漠了下来。
老屌已经不太在乎指挥部门把自己编进什么部队，更不在乎给他什么头衔，他和自己的部下关系变得冷冰冰的，每天崩着脸，不和其他军官交谈，对连队也没有什么训话，只是练兵，练到他们爬不动为止，自己就悄悄溜出营房，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