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4
婚意绵绵 惹上亿万大亨 爱上独宿情人 花少兵王 七界神王 龙华战记 一品修仙 神魔录 死亡货车 第一野战军的故事
第十六章 4
是一个低沉重浊的声音,但她从中分辨出了她所熟悉的部分。“噢,你来了!……进来吧。”
他进来了,回身闩了门,再回身时,她已经走了,像店主人领客人去找房间。他望了她的背影一会儿,才跟了上去。
院子里一切都是老样子。他不自觉地瞥了楼梯一眼。
“进去坐吧。”她礼貌地站在门口,右手握着左手。
他进去了,一屁股在火盆边坐下,报纸包着的东西搁在桌上。她随后进来,泡茶,敬烟,然后一盘瓜籽和糖块。坐下以后,又将茶倒进杯子,又从杯子倒进茶壶,冲一冲,然后倒上一杯,双手捧给他。
“你喝茶!”
他的热情,随着她的这一套程序冷却下来。他接过茶,心里紧缩成一团,不知说什么好。她呢,双手抱膝,垂着头,不吭一声。她不敢望他,只在心里骂:这个混蛋,没有被整死,反倒越整越精神,越活越漂亮。她嫉妒他,自觉形秽,只希望他坐一会儿就滚蛋。他呢,感情的热度在消退,工作却没有忘记。他喝口茶,吞下喉咙时,像吞了一个石头,咕咚一声。
“最近过得怎么样?”他打破了沉默。
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顿了会儿,回答说:“还可以。”
“什么叫还可以?”
“有吃有穿,不再挨整……”
杨春华苦笑笑,一时找不出话来,喝干了那杯茶。
“再喝点儿?”她提起了茶壶,一望见那逼视着她的目光,她才意识到面前坐的不是专来喝茶的街坊。她放下茶壶,慌乱地咕哝一句,“自己倒吧。”
“你怎么不出去看看?”
“老了,又不是年轻人。”
“我看你不是人老,是心衰了!”
她不回答,低着头,过一会儿,她伸出发抖的手,抽出一支烟,伸向火盆去点。他夺了过来。她袖起手,身子缩成一团。
“我问你呀,”他尽量将声音平缓些,“领导动员你继续搞工艺品,调你到陶瓷厂设计,你怎么不去?”
“干不了,也不愿干。”她说了真话。
“为什么?”
“伤够了心,只想平安些。人家不惹我,我也不惹人家。”提起这些,她说话生硬,不再发抖了。
他讥笑道:“你大概现在不愁钱用了吧?”
“是的。”
“哼!曹镇长的钱你还了吗?”
“曹镇长?……”她这时候才忆起生活中曾有个曹镇长。“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回不来了。”
“唔?……”
他将夺过来的烟接上烟尾巴,告诉她:“人家来看你,你就从不出门去看看人家,好像自己不得了,好像他也整过你。但人家没怪你,以为是思念我,又跑到省城去找。那几天我正忙。凭他的职位和工资,坐不了小汽车,就挤着公共汽车到处找。那天过马路,被车子撞了……以后我得到消息去医院看他,他快死了。他一再嘱咐我,要我回来,找你,因为他五七年对你讲过,要把我找回来交给你的……”
她的身子又缩成一团,不知在哭还是没哭。
“那三百块钱是他全部积蓄,人家的心合盘托出了,你还得起吗?老大妈编的那座‘镇’,人家马教授宁挨斗也不透露藏在哪儿,保存了几十年,人家为什么?整过你的也不一定就是坏人,那位赵专员整过你,可他反复对我说,让我代他向你道歉,还说你是个好人,在危难时候还救过他。就是周振邦,在你危难的时候还偷偷给你送钱,关照大队干部照顾你,守着你。可是你呢?人家不惹你,你不惹人家,说得多么好听!……”
他越说越气。可是看见她一副冷样子,说的话就像铁锤砸在棉花堆里,又无计可施。
锣鼓声由远到近,震得耳朵发麻。待那声音远去,他有话也不想说了。她还是那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
“喂,看戏去吧?”他提议。
“不想去。”
他火了,站起身,将她扯起来了,却仍不想动。但他的手像钳子,紧卡住她的胳膊,叫她动弹不得,“我,我不想去……”听声音是个哭腔。
“嘿嘿,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他将她向外拽。
“哎哎哎,还有东西!”她挣脱他,拿起报纸包着的东西扔给他,“你拿走吧,我不稀罕!”
东西打在他身上,又掉在地下。报纸散开,露出了枕套,一对鸳鸯躲在荷叶下。她望他,只见他两眉骤然聚拢,眼睛好怕人。她吓坏了,蹲下去捡,嘴里喃喃地说:“我跟你走,走……”
尾声
人们大多都看戏去了,街上没有人,经过打扫的青石街面,反映出灯笼的光彩,红红绿绿,铺了一路。远处,传来演戏的歌唱声,锣鼓音乐声,使这条色彩斑谰的街有了几分诗情画意。吴画很少夜晚出门,这空气既使她感到清新,又使她觉得有些冷,若不是怕他发怒,她会赶紧跑回去守到火盆边。他见她瑟瑟发抖,脱下呢大衣披到她的身上。一路无话。她听见他钉了掌的皮鞋响着清脆而沉稳的声音。瞥一眼满街的灯笼,她在心里叹息:唉!我们真不该来到世上,如果晚出生二十几年,该多好啊!
“从小巷走吧。“她哆嗦着提议。
“随你吧。“
他们钻进一条小巷,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时候,走的也是这条小巷。不过那天是从这边出来的,而今天,正是从这里进去,走向演戏的操场。他望望天空,什么也望不见,叹了口气。
“你也叹气?”她问。
“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不会叹气的。”
“哼!叹气人有的因为不满足,总还要干点事。可是有的,我看是因为快无可求药!”
又冷场了。
他们从小巷钻出来,就到了操场。都记得那次演戏的情景,他在台上发脾气,斥责她。散了场,他收拾东西。她回去洗了脸,在这个墙角等着他。……然而,谁也不愿提,没心思提。旧话了,古话了,重提没什么意思。他们站到一个不上人注意的地方,观看着台上。
一个节目完了,演员进场了,报幕的却没出来,台下一片嗡嗡声。
“你……住多久?”
“不走了。”
“回来了?”
“唔!”
“回来……干什么工作呢?”
“在区里。”
“噢。”
演员老不出来,观众席上有人鼓掌,有人吹口。走了一会儿,她身上本已开始暖和,站了会儿,又开始冷。见没人注意,不觉往他那边靠了靠。他将她揽入怀里。
“你……还是一个人?”
“废话!”
“我……老了……”
“你比我还小两岁。”
“可是……你说得对,我的心冷了。”
“会暖和过来的。”
“我有个女儿……”
“见过面。”
“她不喜欢你……”
“那是她的自由。”
“那我们俩?……”
他顿了一会儿:“你说呢?”
“就这样儿吧。”
其实,他也觉出到了一起没多大意思了。但是,话不能说绝。也许,有一天他们俩会觉得需要对方,少不了对方。思索了一会儿,他点点头说:“先暂时就这样儿吧,反正我不走了,随时可以商量的。好不好?”
“嗯!”她答应了。
谈感情就像谈公事一样理智,他俩都感到可悲,可都暗自苦笑,不自觉地分开了些。
“不过有一点你得依我的。”
“什么?”
“出来干!”
她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好吧。”
报幕的出来了,台下安静下来。
“下一个节目:《十八相送》!”
台下一阵掌声。
音乐奏了个过门,后台唱个起板,一对书生出来了,潇洒大方,漂漂亮亮。他望那扮祝英台的,酷似当年的吴画,明知那是迎春,仍禁不住心头紧缩一下。
“快三十年了!……”他叹息似地说。
她打了个寒噤,又扎进他的怀里:“我真害怕……”
“怕什么?”
“跟五七年一样,这只是个开头……”
“不会了。”他拍拍她的肩,“我们走吧。”
他们再选一条小巷,无言地穿过去,来到了河边。
“其实,像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样死了倒不算悲剧,”她还沉浸在那个戏的情绪中,“能哭的也不是悲剧。可怕的是让们活着,风烛残年再相会,既不想哭,也不想说了。”
“是啊!”他也有同感。“不过,我虽然不哭了,心却没死。我还要干点儿事,争口气。别怪我埋怨你,人活在世上总该有个想头……”他想了很多话,又怕操之过急,使她反感,便打住了。他满有把握,只要她常出门,答应参加工作,就好办了。
前面有人撒尿,他们只好站住,也不说话了。
河水下滩,发出亘古不绝的涛声。锣鼓声撞到斜对面崖壁又传过来,那回声,好像有几套锣鼓在敲。崖半腰一抹白色,那是河里的雾霭升起来了。回头望,只见薄雾已经弥漫在街上,一盏盏灯罩上了五彩的光晕。这静谧叫人惬意,这景象让人动情。他俩都在想着心事:灯笼镇,断不了还会演绎出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来,只是,千万不要再灭了这满街的灯……
1985年11月—1986年2月于远安
1986年6月改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