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体版 繁体版 2 谁家玉笛

2 谁家玉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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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谁家玉笛

琥珀泪(修正版) 2.谁家玉笛 校园 书连

是谁夜夜笙箫

销了魂,结了肠

是谁夜夜哀泣

泪了枕,湿了帐

不知道是因为在高三的最后关头养成的好习惯,还是因为要回老家而振奋不已,天还没亮我就醒来。望着窗外若隐若现的灯光,我摸黑下楼。

妈妈在厨房里忙活,做我最爱吃的口水鸡。我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着荧光灯下几只扑腾的蛾虫,我想,它们真笨,笨得不知道那光是冰冷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奶奶也起床了。她蹒跚着走到我身边,把厚厚一叠钞票塞进我手里,零的整的都有。不等我说话,她便“嘘”了一声:“别让你妈看到!韵啊,乡下不比城里,需要什么就买什么。”

用过早膳,妈妈送我去车站。她帮我提着重重的包裹,里面塞着应有尽有的重庆特产、我换洗的衣服以及我给焰子哥哥买的几套新衣服。

到了车站,人不多,几乎都是老幼妇孺,少有几个精壮男子,估计都是到城里打工回家的。

等车的时候,姐姐来了,给我带了些吃的。妈妈的表情有些古怪,她说:“我去洗手间……你们姐弟俩聊。”

我问姐姐:“老妈怎么了?”

“估计是舍不得你,躲到厕所偷偷哭鼻子了吧。”姐姐笑侃道,“小韵啊,到了那边要经常给姐打电话,乡下物资短缺,缺什么我就给你寄去。”

说着,她取出一张农行卡,说:“这是我给你办的卡,姐挣的钱不多,里面只有五百块钱。用完了我再给你打。”

我竭力推辞:“我不要!妈妈已经给我钱了,奶奶也给了,真的不需要了!”

姐姐强行将卡塞到我手里,说:“一个人出门,多点心眼,事事留神。还好你是去乡下,那里的人都很纯朴,想必没有人会欺负你。”

姐姐陪我聊天,直到汽车鸣笛准备出发,妈妈才出来。看我上了车,她们便起身往回走。我坐在车上,若有所失地望着窗外,此刻我纠结于自己的心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是舍不得妈妈和姐姐?还是期盼谁的出现?

正当在我恍惚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身影,从候车厅跑到出站口,一辆一辆地寻找着某列班车。

是他,大熊。我激动得坐立难安,我打开车窗,向他招手,他百步穿杨跑过来,趴在窗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头发都汗湿了,一丝一缕贴在脸颊上。“不好意思,昨天睡得太晚,早上没醒过来……”

我笑了。不知道为何,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像暖流,让我兴奋,又像寒流,令我瑟缩。

我抓住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一路跑过来,一定很累。

他把一只纸袋递给我,说:“我就知道你没带。这是一只刺绣的风筝,如果你在老家觉得无聊,可以出去放风筝。”

“谢谢……”此刻,除了这两个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间,我很想拥抱眼前这个贴心懂事的男孩子。

“大熊……”我说,“你真好。你是送我飞翔的勇气吗?”

“傻孩子!”他拍拍我的手,说:“是飞翔的力量。不要担心,阴霾总会散去的。命运就像你手中风筝,方向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回去好好陪你的干爹……和你焰子哥哥吧。”

对于我干爹和焰子哥哥,我向大熊提得并不多,只是略有描述而已。可我却觉得,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是那样牵强。

汽车再次鸣笛,乘客到齐了,该出发了,轮轴转动,一溜烟将大熊抛在身后。

我回过头,他站在原地,用力地挥舞着手臂。

大熊,这个认识不久的男孩儿,像一个已经做了十年八载的知心朋友一样,短暂的分离竟犹如诀别,令我难受。我打开纸袋,那是一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紫色燕尾蝶,两只蝶尾纤长而漂亮,丝绸面料,抓在手里犹如温泉般柔软。

对于失败的高考,或许真应该像他所说的那样放下心结,阴霾总会散去的。无论如何,都要等到成绩出来再从长计议。

想着想着,我在颠簸的汽车里进入梦乡。一觉醒来,已经到达车站,我看看时间,已是下午四点。

我被人流挤下车,小镇的车站人不多,不像城市那样喧闹,所以我很快就在人群之中搜索到焰子哥哥。他穿着我寄给他的那件茶绿色衬衣,衣袖高高卷起,显得格外精神。

他看到我,一边激动地唤着我的名字,一边跑过来,紧紧拽着我的手,想要说什么,却因为激动过度而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只是一个劲念叨着:“走,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焰子哥哥壮得跟牛似的,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我的包裹扛在肩上。我甩了甩酸软的手,问他:“干爹呢?”

“爸他照看党参去啦!他本来是要来接你的,但我说,我一个人就够了,您放心,我不会把咱小韵弄丢的!”

我咯咯笑着,眼前的焰子哥哥让我总也看不够,虽然他经常寄照片到重庆,但真人却是如此生动。如果大熊属于干净清秀、书生气息的男孩子,那么焰子哥哥应该算得上成熟稳重。深邃有神的眼睛,高挑浓密的眉头,轮廓分明的脸庞,高挺饱满的鼻梁,整齐洁白的牙齿,清爽简洁的短发,高高壮壮的个头,这就是我的焰子哥哥。

我说:“就算你没来接我,我也认得回家的路啊,怎么会走丢。”

那个巨大的包裹在焰子哥哥的肩上简直轻如鸿毛。他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喜欢耍酷,他一只手撑着包裹,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笑道:“哥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回家?小傻瓜。”

在他面前,我是算小了,虽然只比他小三个月,但只齐他耳根的个头,实在令我相形见绌。可我还是不服气地说:“我长大了,不是小傻瓜了。”

他便乐呵呵地看我:“好好好,你长大了,大傻瓜。”

从镇上回青龙湾不远,但山路坎坷,焰子哥哥像从前那样牵着我往前走。绕过蜿蜒缠绵的青龙山,下一个土坡,就来到长江边上,过一道叫做“青龙桥”的铁索桥,就到家了。

我从小患有恐高症,不敢上桥,却渴望看见长江彼岸的风景。于是焰子哥哥就跑到对岸,然后回来对我描述所见所闻。在我上学之前,奶奶和妈妈决不允许我上桥,她们生怕我掉到江里被水冲走。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好奇心战胜了恐高症,我决定让焰子哥哥带我过桥。他牵着我的手,走在前面,我闭着眼睛跟在后面。后来那次“偷渡”被奶奶知情,于是她告诉了干爹,干爹把焰子哥哥绑在板凳上,用牛鞭猛抽他的屁股,我怯生生地躲在门背后,看着焰子哥哥屁股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红色鞭印,我吓得哭不出声。

至今我都忘不了,是那个关于“水的诅咒”,让干爹狠下毒手鞭策他的宝贝儿子。

青龙湾还是这般风景旖旎。触景生情,当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全都映入我眼帘的时候,那些难忘的往事全都喷泉一样涌出来。焰子哥哥时不时地跟我说话,将我原本零星的记忆打得更加破碎。

青龙桥像一条乌青的铁龙,在阵阵江风中左右摇摆,令我望而却步。

焰子哥哥看着我,笑道:“怎么?还是怕?”

我看着他深邃的眼眸,咬着唇点点头。

“我背你!”说罢,他蹲在我面前。

我笑了,“你还当我小孩子啊,我不会连一座桥都克服不了的。”

他回过头来看我:“有些东西不必去克服的。你忘啦,我说过的,我要背你过一辈子的桥。”

我仿佛又想起年少轻狂,无知透顶的孩提时代了。虽然生活在青龙湾这个偏远的小山窝,但那却是我此生最快乐无忧的时光。每天赏江上粼粼的波光,听村民嘹亮的渔歌,看鱼儿一样的焰子哥哥在水里神出鬼没,那是怎样令人留恋啊!九七年重庆直辖,市政府上上下下换了一班人马,我的姑父马如来成功跻身市委副书记,九八年在他的接济下,我们一家搬到重庆磁器口,还在那里开了一间只有十张桌子的小茶楼。搬走之后,因为学业繁忙,我很少再回巫山青龙湾,只是初一初二的春节分别回来过一次;青龙湾没有电话,我和焰子哥哥联系的唯一方式便是书信。

我顺从地趴到焰子哥哥的背上。他宽厚的肩背比从前结实多了,我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仿佛卸下了一整天的舟车劳顿。

“对了,村里的老人们都还好吧——年轻的一代都南漂了,他们过得可好?”

“很多你小时候见过的老人都不在啦!”焰子哥哥叹道,“小时候带你小姑唱戏的吴二爷,他死啦!胃癌。”

我感到他的脚步变得很沉重。我说:“要是他在天之灵知道小姑现在已经是‘川西派’的得意弟子并且已经是‘江风渝火’表演团的团长,一定会含笑九泉的。”

看到我情绪低沉,焰子哥哥立即转移话题:“对了,你还记得那个给你算命的王老瞎子么?他还活着呢!现在他还给人算命呢,大家都唤他王半仙!前段时间咱爹好说歹说非把我拉去算命,看我高考运势如何,王瞎子说还不错呢!”

“是吗。”我苦笑。关于高考,我是不想再提了。我倒是想起他提及的王老瞎子,妈妈说我出世的时候,奶奶请他来给我看过相,王瞎子说我们江家犯水,水是大忌。我的爷爷和父亲的确都命中犯水。爷爷年轻时候开了家船坞,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出江与一艘客船相撞,溺水身亡;至于我的爸爸,则是在捕鱼的时候不慎落水,困死网中。这便是王瞎子口中那个“水的诅咒”,所以奶奶从不允许我这个江家三代单传的唯一男丁近水。王瞎子还说遗腹子不好养活,最好认个干爹,于是奶奶本着就近原则,再加上江邱两家本来就算是亲戚,便替我认了焰子哥哥的父亲邱光福做干爹。

正想着,焰子哥哥已经走到桥中央了。虽然铁索左右摇晃,他却步履平稳,毕竟是在这里走了十七年。我突然觉得悲伤,这么优秀的一个小伙子,本应享受人世繁华,本应在外面自由闯荡,可他最美好的青春却囚困于穷乡僻壤。

我一定要带他出去。我想。

桥那头便是焰子哥哥的家。江边的民房,临江而建,土木杂合,陈旧而且沧桑。房子是唯一的祖业根基,木头横梁上是做工粗陋的雕龙画凤,却流露出人们对生活的美好憧憬,龙游四海,凤舞九天,彰显着人们激昂的斗志。房子并不宽大,厨房兼客厅,两间打挤的卧室。没有楼层,在后院搭了个简陋的稻草棚,兼做厕所和猪圈牛圈、鸡棚鸭棚。每天天刚刚放亮,家禽争先恐后地钻出来,一大群白鹅一边伸长脖子打鸣,一边往江里扑去,为和谐的青龙湾献上清晨第一首盛大的乡村交响曲。

门前有一株茂盛的药芋,它的年龄很长,连干爹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在那里落地生根的。一条曲折狭窄的石板路通向江边。

进了门,他给我倒了杯党参茶。那柔润甘甜的味道让我心旷神怡,顷刻忘记城市里的喧嚣浮躁。我笑道:“还是家乡的茶好喝,比我家茶馆的茶还香。看来我家的茶得革新了,也该掺点党参。”

“这个提议不错啊!”焰子哥哥深邃的眼睛里闪出火花一样的亮光,“小韵,近年政府加大对江区捕渔业的管理,严格禁止过度捕捞,很多渔民都干别的营生去了。爸也不打渔了,政府给了一部分津贴,其它开销全靠种植党参、天麻和雪枣——如果真的让党参进茶楼,我们就多了一条销路呢。”

我极力赞同:“是啊,要是党参茶受欢迎的话,就能增加村民的收入,青龙湾的老人们也就好过些了!我回去跟我妈商量,先来这里进点货,如果卖得好,我们就向别的茶商大力推广!”

屋里简陋却干净:一座灶台,一口水缸,一张饭桌,几把木椅,几只竹篓,还有一张破渔网和一些渔;墙上挂着几只陈旧得发黑的竹编簸箕,一串红透了的辣椒和十几块烟薰腊肉——我们这里把腊肉叫做“云雾茶”,味道独特。正打量着,焰子哥哥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粥过来。“坐了一天的车,饿了吧?来,喝碗荷花粥。”

荷花粥清香、甘甜、爽滑可口。

“还记得怎么做荷花粥么?”他眨着眼睛问我。

我努力想了想,说:“有莲藕粉,红糖……还有什么我忘了。”

“傻瓜!你怎么把家乡味道都忘了!”他轻轻撸我的脸,“莲藕、茨菰、马蹄、菱角、芦笋,著名的‘泮塘五秀’嘛!外加红苕粉、雪枣汁、红糖浆。”

他专注的模样,让我忍俊不禁。他数完材料,说:“爸说,我小时候就是喝你妈妈做的荷花粥长大的呢。所以你看我,天地之钟灵毓秀。”

“少臭美了!”我笑着回应,心里却阵阵酸涩。我知道外表此坚强的焰子哥哥,内心隐藏了不少哀伤。他的母亲,在他出世的那一刻就抛弃了他,那是一个多么自私而又狠心的母亲啊。如果说焰子哥哥的出生给人丁单薄的邱家带来新的希望,那么,在干爹邱光福眼里,这样的希望未免代价太大,因为他的媳妇抛夫弃子,跟着她的情夫私奔到河南,原因不详,大抵是厌倦了青龙湾鸟笼似的贫苦生活。所以,那真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希望。

这永远是焰子哥哥内心一块不可修复的伤疤,尽管他看似成熟稳重,懂事体贴。十七年来,他不仅要承受被母亲遗弃的痛苦,更要承受别人异样的目光。从那以后,人们便用“跑河南”来形容那些不守妇节的女子,更是那些不懂事的小屁孩用来挖苦讽刺焰子哥哥的代名词。

看我喝完粥,焰子哥哥拉着我的手,拿了只套鱼的竹竿,说:“走,看我捉鱼去!傍晚时分,正是捉大鲤鱼的好时机!”

绕过那株形态优雅的药芋,穿过石板路,我们来到江边。江水被晚坠的斜阳渲染成浓厚的颜色,泛着点点金光。两岸是清脆的画眉高歌,我陶醉了。

焰子哥哥挽好裤脚,利索地跳进浅滩里面。他像警惕的白鹭一样在水里踱着大步,轻轻地,不激起一丝涟漪。然后,逮住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竹竿套进水里,便有一条肥硕的红色鲤鱼挣扎在鱼网里。

我欣喜若狂,一方面欣赏他娴熟得让人妒嫉的捕鱼技术,一方面惊叹这条锦鲤长得如此优雅漂亮。

“今晚有好吃的了!”他笑道,“快跑,这是禁捕河段,不要让人逮着……”

他慌乱地上岸,不顾满脚淤泥,趿上拖鞋,拉着我的手,夺路狂奔。

那夜,我尝到了世界上最鲜美的鱼汤。干爹没有回来,焰子哥哥说现在是党参的生长旺季,盗贼猖獗,所以干爹要在地里彻夜照看党参,在帐篷里过夜。我说:“一个人在外面多无聊呀!”

焰子哥哥笑道:“小韵,你想啊,在田野里,习习微风,朗朗星空,烧一壶小酒,嗑几粒瓜子,再哼哼小调,多惬意呀!再说了,还有北北陪他呢!”

北北是一只老狼狗。我们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干爹从一个家畜市场把它捡回来。刚出世的它眼睛尚未睁开,就被人抛弃,蜷缩在一头黑母猪肚子下面吃奶。干爹觉得它可怜,就把它抱了回来。仔细算来,现在它该有九岁了吧。去年焰子哥哥给我寄的照片上还看到它,威风不减。

我突发奇想:“不如明天我们去替干爹守地吧。他年纪也大了,不能老在外面沾露气。”

“好啊!只要你愿意。”焰子哥哥一股脑地笑,目不转睛地看我吃鱼,好像永远都看不够似的。我将整条鱼一扫而光,他说:“看来真是把你饿着了。”

我摸了摸被那条锦鲤撑得浑圆的肚子,一边狼狈地打着饱嗝,一边“嘿嘿”傻笑。我想,只有在焰子哥哥面前,我才会这样彻底不计形象吧。

收拾好锅碗瓢盆,我们来到村里的磨盘纳凉看星星。这是一座古老的磨盘,据说从前是用骡子拉磨,全村的稻谷都是在这里脱皮。那时候青龙湾人丁兴旺,夏天的夜晚,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搬着凳子聚到这里乘凉聊天。现在,人们不再需要磨盘磨米了,家里也有了风扇空调,此处便无人问津,它就像被人遗忘的历史,陈列在孤独的角落。

我站在凄惶的磨盘中心,一阵阵晚风吹来,我打了个寒战。城里的六月,燥热难安,山村里却有股逼人的寒气。

我们背靠着背坐下,享受着宁谧的夜晚,虫鸣蛙唱徒增幽静。天上的星星眨啊眨,每一颗星星都隐藏着一个我们童年的故事。

我们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彼此依靠。他的背真宽厚啊,像一座牢固的山。焰子哥哥打破沉默:“小韵,过几天填志愿,你报哪里?中央戏剧学院?”

“不是。”我摇摇头,“她们希望我考重庆大学,但没戏了,打算报西南师范,教育学,奶奶的意思。她说,做人要为人师表,传授仁义,光耀门楣。”

“我知道你孝顺……”焰子哥哥说,“可她不能决定你的命运啊。你不是一直喜欢戏剧么?为什么不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她们太爱我了,让我无法拒绝。”我说,“这一生,我都在向她们妥协。她们决定我上哪所中学,决定我假期报什么补习班,决定我交什么样的朋友。现在,她们又要决定我将来的人生道路。我都无条件妥协。”

焰子哥哥呆若木鸡地看着我,突然激动地说:“是!她们不光安排了你的命运,还有感情,是不是?你都逆来顺受,是不是?”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说:“她们永远无法操控我的感情。”

他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只是喃喃说道:“如果她们不让我们……”

“决不妥协!”我嚷道,“我不信宿命。”

他转过身来,紧紧地搂了搂我的肩,声音压得很低:“我陪你一起,好吗?”

我疑惑地看着他,黑暗中他深邃的眼神好像两颗闪闪发光的琥珀。他说:“我和你一起填西南师范,好吗?”

“不好。”我斩钉截铁地说,“你该考哪儿考哪儿去。千万别做傻事。”

他看着我,不再说什么。他知道我一向很倔强,虽然常常服从于妈妈和奶奶,但在他面前,却很少妥协,所以他知道多说无益。他还知道,服从于两个女人,算是还债,她们含辛茹苦把我养大,在她们面前,原则妥协于让步;但是,我绝不会让焰子哥哥为我做出牺牲,因为我已经负债累累。

那夜,我们谈了很多。焰子哥哥情绪亢奋,巴不得把这六年来村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告诉我,大到三峡移民哪个湾哪个村又迁走了哪几家人,小到谁谁谁家的母牛一胎生了三只牛崽。

他看着我,眼神迷离:“也许有一天,我们也会搬走。江水一天比一天高。”

我想了想,安慰他:“真到了那一天,你们就搬来重庆,跟我们一起生活。”

他把脸深埋在我颈窝里,短短的头发刺得我又痛又痒。很久之后,他才压抑地飘出一句话:“搬去哪里都没关系,我是怕弄丢了你。”

我微微一怔,闭上眼睛,体会味这无言的心酸。如果时间能凝固,就凝固在这一刻吧,永远不要再流动。

他抬起头来,摸了摸我冰凉的手臂,说:“小韵,你冷吗……”

“嘘……”我打断他的话,用微弱的声音说:“你听,笛声……”

他便安静地跟着我一起侧耳倾听,是一曲《故乡的原风景》,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瑟瑟浮动,显得格外悠扬,格外悲凉。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我想起李白的诗,我想此时我对这凄婉的笛声的理解,大概就如此诗吧。

“是晓风。”焰子哥哥告诉我,“是晓风在吹笛。每晚都吹。”

“吹得真好。”我说,“好久没有看到晓风了,他都成大小伙子了吧。”

“是啊!”焰子哥哥笑道,“个头比你还高呢。在县里上高二,这小子厉害,中学跳过一级,所以明年这个时候,他也就跟我们一样,自由解放啦!”

“跳级?这么厉害,一定能考上很好的大学。”我由衷地羡慕,“改天我们去看看他吧。”

晓风就是那个带小姑入戏的并且已经去世的吴二爷的孙子。他比我们小两岁,理所当然就成了我们的小尾巴,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小时候的他是个远近闻名的爱哭鬼,一受到委屈,他豆大的眼泪就“哗啦哗啦”地流下来,他的父母常取笑他没出息,动不动就哭鼻子,没男子气概。可他爷爷却不这样认为,相反,他认为晓风在戏剧方面颇有天赋,因为他的嘹亮啼哭,在吴二爷眼里是一种有效的练嗓方式。

自那以后,每次吴二爷演出,都要带上晓风,并借机让他出场,收获宝贵的舞台经验。可惜后来文艺团革新,吴二爷团长的位置被撤掉,一气之下吴二爷退出江湖,不再登场,晓风也就失去了登台的机会。

我想,晓风在戏剧方面有这么好的优势,如果不考相关专业,那就可惜了。他吹的那曲《故乡的原风景》,气息均匀,曲调圆润,感情投入,他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

那曲子也许是为我而演奏,在这特别的夜晚。

夜晚一片黢黑,田埂里、桑树上、禾叶上,飞舞着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划下一条条浪漫的轨迹。我想起小时候,焰子哥哥偷偷带我到江边捉萤火虫,我不慎落水,吓坏了的焰子哥哥害怕的倒不是我的安危——他可是游水的好手——他是担心我一身是水,让奶奶发现了肯定又会向干爹告秘,免不了又要遭到一顿毒打。于是他急中生智,跟我调换衣服。果然,那次他躲过一劫,晚上,我们在蚊帐里,就着那荧黄的光线讲了一夜的故事。

我提议道:“焰子哥哥,咱们去捉萤火虫吧。”

他便劲头十足:“好啊!你就坐那别动,我去捉!”

我没听他的,跟在他身后。他厉声斥责:“听话,快回去。草丛里多有蛇虫出没,咬到你了我心痛呢。”

听他这样说,我倒是真的被吓住了,小心翼翼地退回安全的磨盘中心。黑暗中,焰子哥哥犹如剪影一般晃来晃去,那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可怜地落入魔爪。他把捉来的萤火虫装在玻璃瓶里,说:“我们回家吧。够我们数一夜的星星了。”

回到家里,整个村庄都断电了。焰子哥哥得意地晃了晃装满萤火虫的瓶子,说:“节能光源,今晚不用摸黑了。”

我问他:“村里经常断电吗?”

“三峡水利建设。”他说,“断电是正常现象。等竣工以后,人们就可以享受充足的电能了。”

洗了澡,我们冲到纱帐里。躺在冰凉的竹席上,困意立刻向我袭来。焰子哥哥将萤火虫放到帐里,我微微睁开眼睛,那一颗颗耀眼的星光在我眼里变成了柔美的八角星芒,好美,好美,美得让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首歌:

“新月缓缓升起,群星闪烁微光,争着点亮漫漫的长夜,映照梦中的人。”

焰子哥哥躺在我身边,双手枕着头,突然他翻身而起,从床头柜里拿出一颗玲珑剔透的东西,放到我手里。

那是一只水晶一样透明、灿若黄金的蚕豆形琥珀,里面困着两只舞姿蹁跹的蝴蝶。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捧着它翻来覆去地看。

焰子哥哥说:“你不是要我保管一辈子吗?我一定会永远珍藏在身边的。”

那枚琥珀是我小时候在一个矿井里面捡来的。我的小学老师吴叔叔对这只琥珀大加赞赏,说了一些“龙胆虎魄”之类的话,他说琥珀是由树脂和树胶在地壳中沉积多年形成,那两只蝴蝶的形态结构跟现在的蝴蝶相差甚远,证明这只琥珀至少形成于一万年前。

我听不懂老师的话,只是觉得它异常漂亮。我把它交给焰子哥哥,说,这两只蝴蝶经过这么多世纪依然完整地相守在一起,要是能有只琥珀也这样包裹着我们就好了。然后我嘱托他,你要替我保管一辈子。

我抚摸着光滑如玉的琥珀,两只蝴蝶依然栩栩如生,翅膀上的鳞片清晰可辨,两对触角优雅漂亮,好像唱戏的人头上戴的稚尾翎子。

我说:“我相信你。”

“好吧。”焰子哥哥将琥珀放回去,他拉着我的手,说:“睡吧。”

那星芒闪闪的萤火虫幻化成遥远的光斑,渐入我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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