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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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娜塔莎跳下木屋,跑到河边,脚站在水里,向庞天德挥手喊着:“庞——你的脚怎么了?”庞天德一边用手语摇着,一边大喊:“回到岸上去,水里凉——”
一队苏军边防兵在河边一字排开,挥手让娜塔莎后退。中尉指挥士兵从娜塔莎的木屋里往外搬东西。娜塔莎激烈地与中尉交涉:“这是为什么?我在河边住,谁也不妨碍,为什么不能住?”中尉说:“娜塔莎同志,对不起,这是上边的命令。两国可能要交战了,边界的居民都要退到三十公里之外。对岸也是一样,请您看看——”
对岸土屋旁,中国的边防战士用一把大锁锁住了老郭的土屋,又贴了两张封条。战士推着老郭和庞天德往岸上走。庞天德说:“打仗?我不相信!我和他们一起战斗过,我们联合作战共同取得了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一位排长说:“老庞,别再说了,我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再说我可保不了你。快走!你看你的脚,伤还没好呢,又往河边跑。老郭,你用车子带着他。”
庞天德被战士强行架到自行车后架上,他眼望着对岸,挣扎着挥手。对岸,娜塔莎眼含泪水大喊:“噢——不!庞——你们别推他,他脚有伤……”
一眨眼就到了夏至。庞天德骑着车子从外面进来,把从木材加工厂领的工资给老郭媳妇说:“大嫂,这点儿你先拿着,有好久没给房钱了。老郭也打不了鱼了,咱们仨总得吃饭。”老郭媳妇嘴里客气手却接着说:“哎呀,忙啥呀。”老郭说:“老庞,你留着,纪子走时给留了不少钱。”
庞天德说:“那才多点钱啊,早用没了。大哥,河边咋样?还把着?”老郭说:“把着,严着呢。”庞天德说:“都两三年了,还不松动?这么大两个国家,以后就不想再和好了?”老郭摆手:“别乱说!这事咱老百姓管不了……”
两人正说着,两个警察和两个戴红袖章的居委会干部来查户口。警察说:“庞天德户口不是这里的,我们查了,他的户口在辽宁的海东。按照这次普查的要求,他得回去。”庞天德说:“我不能走,我在木材厂有工作,我有木材厂的证明。”警察说:“这没用。要不你把户口迁这儿来,得有正当理由;要不你回去。给你一个月时间,我们还要来查。”庞天德只好回海东。
庞天德提着行李,风尘仆仆地进家时,纪子正修剪葡萄架,她猛然看到庞天德,如在梦中,手中的剪刀落地浑然不觉。良久,她才眼含热泪慢慢向前,接过庞天德的行李说:“你回来了……”庞天德木然地笑着说:“嗯,回来了。”
两人坐在院子的小桌边,正不知该说什么,朵儿推着自行车,背着书包进来喊:“妈我回来啦!”眼尖的朵儿疑惑地望着庞天德问,“妈,他是谁啊?”纪子眼睛湿了:“朵儿,这是爸爸。天德君,这是朵儿,你的女儿。”庞天德瞪大眼睛看着朵儿。一家三口就这么见了面。
白厂长调回汽车厂当厂长,经白爱红联系,庞天德回汽车厂当了技术顾问。
日出日落,叶黄叶绿,院中的葡萄架上,又挂上了一串串的绿珍珠。清晨,纪子把早饭摆到小桌上,走到庞天德的窗前轻敲窗子:“天德君,请起床吧,吃饭了。”庞天德穿着一身睡衣,从屋里出来。朵儿学着纪子的样子,微微鞠躬:“天德君,吃饭了。”说完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庞天德也笑:“这丫头!”纪子不笑:“朵儿不许没礼貌!”
吃着饭,朵儿问:“爸,你回来一年了,为什么还不和妈妈复婚啊?这样一人住一个屋,多不方便。”纪子愣一下,有点不好意思:“朵儿,快吃了上学去,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了,真是让人不好意思。这是大人的事。”庞天德说:“朵儿,复不复婚,你都是我的女儿。我们大人,无所谓了。”
朵儿追问:“那个娜塔莎也无所谓了吗?”庞天德愣着。纪子站起来,拉着朵儿往自行车前走:“饭盒已经装好了,快上学去。”朵儿说:“妈,我是在为你做试验。他的数据已经出来了,眼睛和神情都有数据。他的心还在那边,你没戏。爸,我说得对吧?”三人互相瞅着,气氛尴尬。庞天德解嘲:“纪子,朵儿才上中学,现在的孩子,跟咱们那一代,可真是不一样了。”
晚上,庞天德坐在桌边看书,纪子拿着几件洗好的衣服进来说:“天德君,早上孩子说的话,请别当真。她还小,不懂事的。”庞天德说:“不能那么说,其实她说得挺准,我确实还没有做好复婚的准备。我总觉得……”
纪子说:“天德君想说什么就说吧,别憋着,心里怎么想的都说出来,都是这个年龄的人了,没什么。”庞天德说:“我总觉得,上次跟你结了一次婚,已经对不起你。这次,我得好好想想,别再一次对不起你。”
纪子叹了一声:“其实,用不着想,从你回来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你不敢复婚,怕再伤害我,这样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庞天德说:“我是想把事情想清楚再作决定。”“不用解释了,其实你这一辈子都很清楚。你们两个的感情,是很令人感动的,现在别说你,连我都有点想她了。”
礼拜天,纪子在院子中间给白爱红理好发,又拿来个镜子给白爱红照着:“怎么样?还满意吗?”白爱红笑着说:“天哪,纪子,你要是在街上开个理发店,肯定赚钱。”“白姐,我这个人,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你看,做饭好吃,做衣服好看,现在又会剪发。”二人坐小桌边喝茶。
白爱红说:“庞天德是没这个福分啊!”纪子说:“不是,他是不喜欢我这个类型。”白爱红接上:“也不喜欢我这个类型。”
纪子问:“白姐你说,这女人,到底有多少个类型呢?”白爱红说:“我看过一本书上面说,一个女人就是一个世界。”“天哪,那得多少个世界啊!”“其实男人也一样。所以就得选择,就有痛苦。要是没选择,就没痛苦了,世界也就没意思了。”
纪子沉默一会儿说:“白姐,现在形势变了,从邓小平以后,又有不少领导人访问日本。你的关系多,请帮我打听一下,像我这种情况,回日本的政策怎么样?”白爱红问:“要放弃?不想再坚持了?”纪子摇头:“他这块石头永远烤不热,我太累了。再说,我也想我的父母了。”白爱红也摇头:“唉,真是不公平!”
纪子说:“我听朵儿说过一句话,她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说世上所有的事,只有一件是说不清的,是没有道理的,那就是爱情。”白爱红叹一声:“唉,连中学生都比我们看得明白!”
河边的木屋还是被烧过的样子。当年那个渔夫已经很老了,他坚持要买娜塔莎的木屋。已是中年的娜塔莎就是舍不得卖,木屋是他俩爱情的见证和寄托啊!经不住老渔夫一再恳求,不断加价,再加上娜塔莎不会再住这木屋,她终于含着泪把木屋卖了。
娜塔莎狠心卖掉木屋,又辞掉农用机械厂的工作,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扎乌斯克镇。娜塔莎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她有一个大胆的决定,那就是搞边境贸易,倒腾中国小商品。这样,她就可以大胆地名正言顺地跨过边境,去找她的庞天德!
于是,绥芬河火车站上,经常可以看到娜塔莎的身影。已经发胖的娜塔莎背着大行囊,在人群里挤着,她的金发蓬乱,衣着随意,说话大着嗓门,她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娜塔莎。
白厂长组织队伍去德国考察,他让庞天德也去。厂里效益不好,产品没市场,快一半的车间不开工,可是,考察团还跑到德国去买设备。去了一大堆人,没几个真有用的,都是跟着去玩。工业局一个副局长,把他老婆也带去了。没见他们跟德国人怎么谈判,做生意,玩了一圈就回来了。说买了设备,都不知啥时候定的合同。结果呢,刚买回来那套德国货,还没动就废了。原来,那是人家那边淘汰的废品,不过刷了油漆,打扮一番,考察团买回来了。出了问题,白厂长是带队的,因此受了处分。
庞天德听白爱红说了这事,就拎着水果去看望白厂长,他还递上一个精致的盒子说:“家里有一盒大红袍,是当年我爸爸喝的,我藏起来没舍得喝,给你拿来了,去去火。”白厂长笑了:“火什么呀,无所谓嘛。休息一段,调个地方,也该退休了。”
庞天德说:“去了那么多领导,还有副局长,也有总工程师,总不能怨你一个人吧?”白厂长说:“这你不懂,事情出了,总得有个合适的人出来承担责任,事情才能过去,这是规矩。就像你当年,不是也承担过责任嘛。”庞天德说:“那是真怨我,你这个,不公平。”
白厂长笑着指点:“我就喜欢你这股劲,直,有个性。可是现在不行啊,年轻人!得学会动点脑子。”庞天德问:“那厂长现在是……”白爱红说:“停职了,但是待遇还在。”庞天德摇头:“领导也不好当。”
白厂长说:“小庞,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你有情义,不像有的人,还没怎么着呢,就避着我了。你行,好啊!哎,听说你那个日本妹妹要回国了?”庞天德说:“是啊,现在等签证呢,这么多年,早就该让人家回去了。”
白厂长说:“好。那你的个人问题,也该考虑了。年轻的时候,容易冲动,做些过火的事,现在大了,考虑问题就得实际一点儿,是不是?”庞天德有点尴尬。白爱红说:“老白同志,干什么呢?这是人家私事,别问了。”白厂长宽厚地笑道:“问问怕什么!私事不是也跟你有关嘛。”白爱红有点急:“爸你越说越不对了,他爱的是娜塔莎,现在也是。”
白厂长面有愠色:“还是那个苏联专家?小庞,你这就有点太不可理喻了吧?”庞天德站起来告辞:“厂长,你歇着,我跟爱红出去走走。”
庞天德和白爱红推着车子走。白爱红说:“天德,我爸的话,你不介意吧?”庞天德说:“不介意,能理解。这话我跟纪子说过,我这人是有点不可理喻。”白爱红说:“不可理喻的人才有特点,要是常人,就没劲了。”
庞天德说:“我发现你也有点不可理喻。”白爱红笑:“才发现啊?其实纪子也有点不可理喻,娜塔莎也有点不可理喻。”庞天德接上:“真是凑一块了!”两人开心地笑。
白爱红问:“还想找娜塔莎吗?打算怎么找啊?”庞天德说:“等把纪子她们娘俩送走了再说吧。”白爱红说:“我爸说得对,你虽然不可理喻,但却是个有情义的人。”庞天德摇头:“唉,惭愧!”
纪子、白爱红、朵儿在小桌边喝茶闲聊。白爱红问:“纪子,前边那条街都扒了,要拆迁,这里有消息吗?”纪子说:“这房子被划归物保护,留起来了。”白爱红说:“好!这房子要是扒掉就太可惜了。”纪子说:“姐喜欢这房子是不是?”“当然,这房子谁不喜欢!”“姐,以后我走了,你就住进来吧。”“那哪行?这是你们老庞家的房子。”“我也不是老庞家人了,只有朵儿是。我把她带日本去,她也住不上了。”
朵儿说:“白姨,跟我爸结婚不就得了,名正言顺。”白爱红笑:“这丫头,啥都敢说。可是你爸不要我,他还想着娜塔莎呢!”朵儿说:“中苏冷战,正冷着呢!就算有热乎那天,娜塔莎早成老太太了。”纪子和白爱红吃惊地看着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