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体版 繁体版 第18章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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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5按照约定,张友和再次来到许太春住过的旧院子。张友和这次来时拿上了他认为该拿的东西。看到张友和背着个沉甸甸的包袱,绥生却没有来,太春心里掠过一丝失望。

张友和开门见山地说:“不行,好话说了几大车,绥生就是不愿意跟你走,我是没办法了。还是那话,我给你银子,你走吧。只要有了银子你就不愁娶不到老婆,有了老婆你还愁没有儿子?你想开一点儿!银子我可以多给你,我张友和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说着张友和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递向太春。太春淡然地看了一眼,却不接。

张友和又说:“你不接也是你的,三义泰有你一份功劳,这是你应该得的。你不接我放在地上,这里是三百两现银和一张九千两银子的银票。你最好打开来过过眼。咱们兄弟一场我不能让你吃亏。”

太春:“这是身外之物,我不稀罕。我只要儿子,绥生是我的骨血,是我许家传香火的人,我得把他带回去认祖归宗。”

张友和半天没有说话。后来他转身向外走去。刚走了两步,太春在后面喝道:“拿上你的包袱!”张友和一回头,那包袱“嗖地”向他飞过来,张友和只得接了,心里却说:“好你个许太春,千条大道你不走,偏偏要走独木桥,你这是逼我啊!”

夜里,归化城的街道上,急促地移动着几条黑影,为首的一个说:“一会儿看我眼色行事,别莽撞了!”另一个问道:“大哥,抓住人怎么办?我看装麻袋丢进黄河算了!”为首的说:“大掌柜吩咐了,不让伤害他,只叫把他弄出归化城就行。”

大约有三更天了,太春迷迷糊糊刚睡着,就听得院子外面有动静。为了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太春用烂木头、破毡片在院子里搭了个栖身的窝棚,好歹能遮挡些风寒。听到动静,太春从窝棚里出来,向大门口走去。

这时外面有人拍拍门板问道:“这里可住着一个名叫许太春的人吗?”

太春出现在门口:“谁找我?”

一个结实的汉子问道:“你就是许太春?”

太春说:“没错,我叫许太春。”

那汉子说:“跟我们走一趟吧。”

太春:“什么事?”

那汉子说:“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太春犹豫着该不该跟他们走,那个汉子又说:“哎,我说喇嘛,你放心,我们不害你!你看看你自己,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你就是想找个吃饭的地方我们还嫌你麻烦呢!实话跟你说吧,有人要见你。”

太春以为张友和终于说服了绥生,以为绥生在什么地方等着他呢。也是想儿子心切,太春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披了件衣裳跟着那几个人向外走去。

半夜时分,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两边店铺的门板关得死塌塌的,听不到一点人声。太春跟着几个大汉沿街走着,眼看快到城门跟前时,太春站住不走了:“好汉,眼看着就要出城了,究竟是什么人要见我,总该跟我说一声吧!”

那汉子说:“再往前走几步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就听见一阵嘎嘎的声响,太春看见守门的士兵正在打开城门。太春这时疑惑起来,就说是张友和带绥生来见我,半夜三更的出城干什么?于是他心里就有了几分警惕。就在这时,几个汉子一齐动手,拉的拉推的推硬是把太春弄到城门外。

太春愤怒地质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汉子道:“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请你走人。往哪儿走都行,就是不要在归化城呆着了。”

太春;“这就没道理了,我一不偷二不抢,为什么赶我出城?”

那汉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在太春眼前晃晃:“别误会,我们也是好意,你在这里无家无业,这里是三百两银子还有九千两银子的银票,你拿上这些银子回老家去过安稳日子去吧。”

太春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是张友和要赶他离开归化城。太春站着,并不接那包袱。

那汉子喝道:“姓许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太春不理那几个汉子,甩开他们抽身又往城里走。那几个汉子强行阻止他,推搡之间双方动起手来。

太春虽然不比二十几岁时的身手,可他到底是练过功夫的人,收拾几个泼皮还是绰绰有余的。他且打且退向城里走去。

那汉子见状,喝道:“许太春,你别不识抬举!”

另一汉子也叫道:“别怪我们不客气!看刀!”说着那汉子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向太春刺去,刀尖贴着太春的肋骨擦过去,险些伤了他。

太春大怒:“你们好狠毒啊!我与你们远日无仇近日无冤为何为难我?是不是张友和让你们这样做的?”

汉子说:“我们也是授人钱财,为人做事;姓许的你也不要为难我们,老实实离开归化城大家都相安无事,不然爷们就不客气了。”

太春生气了:“少废话,让开路!”

双方又扭打起来。

这时,一队巡街的差役出现在街上。看到城门口有人在打架滋事,立刻呼啦一下涌过来,将太春和那几个汉子统统围了起来,一个管事的喝道:“将他们捆起来,带走!”

当下,太春和那几个汉子全都被带回到道台衙门等候处。第二天一早,道台升堂审案。

太春被带到大堂上时,他惊讶地发现高高坐在书案后面的道台不是别人,竟然是他的老朋友钱秀才钱福常!

且不说太春如今变了模样,就是不变他这一身喇嘛的装束钱福常也绝不会认出他来。

惊堂木一拍,钱道台开始审案子:“这位喇嘛来自何方,为甚当街斗殴?”

太春:“我是一个游方喇嘛,暂来归化。是这几个壮汉半夜要将我赶出归化城。”

那汉子道:“老爷明鉴,这个装扮成喇嘛的人是一个盗贼,半夜闯入民宅行窃,这就是物证!”

汉子扬起手中的包袱让道台过目。

钱道台喝道:“把包袱当堂打开来!”

那汉子在地上打开包袱,立时,银花花的银子和一张银票露了出来。

钱道台一指堂下的太春喝道:“大胆的喇嘛,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甚话好说?”

太春:“老爷!我冤枉!”

钱道台:“看来是不打不肯招了,来人!”

衙役们应道:“在!

钱道台:“给我打!狠狠地打,看他招也不招。”

话音未落钱福常恍然觉得堂下的喇嘛面容熟悉,于是喊道:“停下!堂下的喇嘛,你抬起头来,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太春缓缓地抬起头。

钱道台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喇嘛,渐渐地他终于认了出来了许太春。只是他觉得事情蹊跷,似乎不便在公堂之上明言,于是钱道台眼珠子迅速转了转,喝道:“退堂!”

衙役门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钱道台也管不了那许多,自己回到后堂,吩咐把丑喇嘛带进来。

道台府的后堂里,钱福常支开左右,亲自沏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茶招待了客人。俩人叙说着三年来各自的境况。老天爷就是这么捉弄人,三年前当许太春将三千两银子的银票交给钱福常时,他并没有想到钱福常真的会有这一天。当时的三千两银子对于三义泰不算什么大事,事情过去也就淡忘了,没想到钱福常真的成了道台衙门的道台,这就不能不让人感慨了。

钱福常见到太春非常高兴,用他的话讲许太春是他的福星,没有许太春当年的资助就没有如今的钱道台!钱福常说:“佛家言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同枕眠。你我今日能够再见这可是前世修下的福哇!”

钱道台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你说吧,如今在归化城没有我钱福常办不到的事。”

太春伤感地:“我如今是什么都没有了!老婆和买卖全都成了张友和的,过去的弟兄和伙计也不知去向,我心凉了,什么都不想干了!……现在我只想带着儿子回老家。”

钱道台:“哦。这么说你见过儿子了?张友和是怎么个意思?”

太春:“张友和倒是答应了,可是儿子不认我。”

……

本来已经到了做饭的时候,玉莲却在那里呆坐着,绥生玩去了,莲子在睡觉,玉莲一直拍着女儿的手心不在焉地起起落落。张友和回来了,见屋子里冷锅冷灶的,而玉莲却呆坐在炕上没有做饭,他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她知道什么了?张友和不悦地问道:“怎么不做饭?”

玉莲不看丈夫也不说话。

屋子里的空气十分压抑,张友和坐在炕沿上沉默了一会儿,他顺势仰面倒在了炕上。

过了一会儿玉莲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太春回来了?你是不是早就和太春见面了?”

张友和依旧躺着,眼睛望着屋顶:“我不知道这个许太春是真的还是假冒的,也不知道他是人还是鬼。”

玉莲:“他是人。他是你过去的把兄弟。”

张友和一下子坐起来:“你怎么会知道?”

玉莲:“你别管,我只问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张友和知道瞒不下去了,显然是绥生把他们那天见面的事情告诉他娘了。于是说:“我承认,我与太春见过面。”

玉莲大声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张友和:“我,我是怕你心里担不了这样重的事情!再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的日子过的好好的,我们的家,孩子、三义泰……可是他突然回来了,我,我该怎么办?”

莲子睡得不安稳了,玉莲看看莲子,伸手在孩子的身上轻轻地拍着。再说话的时候,声音压低了许多:“太春他说什么了?”

张友和:“他说要儿子。是绥生自己不愿意,不然他早就离开归化城了。”

玉莲:“所以你买通几个无赖要杀死太春,是不是?”

张友和:“我没有!”

玉莲:“你不敢承认是吧,你不像个男人。在这一点上你就不如太春,太春做事从来都是敢作敢当。”

张友和:“我真的没有指使他们杀死太春。我没有做对不起许太春的事情,也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答应给太春银子,让他回老家过安稳日子。要说对不起,是你对不起我!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是这几年来你却一心想着太春,就连做梦也想着许太春。你别忘了你现在是我的老婆!”

玉莲:“我成了你的老婆是因为太春他死了,可是现在他回来了,他还活着!”

张友和:“许太春死了三年了,这是归化人都知道的事情。”

玉莲哽咽着哭起来,把几年来压在心里的话像倒豆子似地全都倒了出来:“不,他没死,现在他明明还活着……我俩从小就好,后来是太春把我从山西龙仙镇带到归化来的,我为他生了一个儿子,我有半辈子是和他一起过来的,酸甜苦辣,饥饱冷暖在一起,他曾经是我的天、我的命、我的一切……现在太春就在归化,他破衣烂衫,吃没个吃的地方,住没个住的地方……就算我们现在不是夫妻了,可我们还能做兄妹做老乡吧?就算是一个要饭的我也该伸手帮他一把吧,啊?可你却……”

玉莲的述说着,哭着,伤心不已……

6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村庄。许太春走在通往村庄的黄土路上,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他来到村口时向一个老汉打听着什么。老汉指着村子说了句什么,太春道过谢后匆匆向村子里走去。

太春来到一座院子门前,他大声问道:“云黄羊是在这儿住吗?”

院门虚掩着,太春推门走进院子。

黄羊在屋子里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于是连忙跑出来,正好与走进来的太春走个迎面,黄羊做梦也没想到进来人的是他的太春哥,倒是被来人的相貌惊了一下:“这位大哥,你找谁?”

太春看见黄羊又惊又喜,叫道:“黄羊!”

黄羊:“是啊,你的声音好熟息……我就是云黄羊。”

“黄羊!你好好看看,”太春的眼睛里涌出了泪:“看仔细了,我是谁?”

黄羊疑惑地注视着太春:“听声音,你像我一个哥哥;可是我的哥哥许太春他已经死了好几年年了,……”

太春激动地说:“黄羊,是我,哥哥没死,我还活着……”

黄羊顿时热泪盈眶,他一把抱住太春,颤声唤道:“哥……”

这时,黄羊媳妇从外面回来,从声音和俩人的情绪上已经猜出个大概,她走过来泪盈盈地说:“哥,你回来就好……佛爷显灵了!”

黄羊媳妇擦擦眼角的泪水对黄羊说:“看你,净顾了高兴了,还不请太春哥回家!”

不大一会儿,黄羊媳妇就端上了一大盘热气腾腾的手扒肉,她高兴地对太春说:“哥,还是你有福气,今儿早上刚杀了羊,就叫你赶上了!快,趁热吃!”

炕上,隔着一张小炕桌,太春和黄羊面对面坐着,吃肉,喝酒。

黄羊:“哥,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叫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哥,我这回真的信了钱秀才说的话了。你真的是大福大贵之人!你想想那年咱俩在四合渠上挖河泥?卜泰让人把你扔进了黄河里,……要知道那可是流凌的季节。你硬是没死!”

太春:“还说呢,那还不是你舍命救了我!不然我早就喂了黄河里的鲤鱼了。”

黄羊:“好,那一次就算是我救的你,那么后来呢,到云台山买大黄,九死一生,哪一次阎王爷都奈何不了你。你就是有佛爷保佑着呢。”

“我有九条命哩!”

“这话我信!”

俩人端起碗,把半碗酒干了。

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爬上炕抓桌上的东西吃。

黄羊媳妇从锅上拽了一根羊棒骨递给孩子:“去去去!别在这儿碍事,出去耍去吧。”

太春笑说着说:“这是石蛋儿吧?你瞧瞧,眨眼的工夫孩子都这么大了。”太春摸摸身上,愧疚地说:“正赶上大爹落魄,连个玩意也没给孩子带。”

黄羊:“你说什么呢,只要你活着回来这就是天大的喜讯!对了,太春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黄羊跳下炕走出屋去了。不大一会儿黄羊返回屋子,手里抱着一块用布裹着的东西,他喜滋滋地说:“哥,你猜这是什么?”

太春嘴里含着一块肉,咀嚼着,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没说话。

黄羊把布解开,露出一块牌匾:“哥,这是咱三义泰的匾!”

太春接过那匾,一寸寸地抚摸着,眼眶里渐渐有了泪花:“这是咱三义泰的匾,咱三义泰的匾……这还是咱三义泰第一次开张的时候我亲手做的……”

黄羊说:“哥,你在鹰嘴岭出事以后,张友和做了三义泰大掌柜,他换了新的牌匾。我就把这旧匾收起来了。我知道它总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这一天终于让我盼来了!”

黄羊把牌匾轻轻依着墙放好,重新跳上炕,端起酒杯。

黄羊:“这都是天意!哥,老天爷他不让你死,他让咱弟兄重又聚在一起,那就再把三义泰的牌匾挂起来!明天我就陪你进城,找张友和把话扯开来。看他咋说!”

太春沉默着,摇摇头。

黄羊不解地:“你怎么了?哥,三义泰是你带领大家拼着命干出来的,你就这样便宜了他?”

太春:“没用,什么都没用。卜泰曾经倒是归化城的一条汉子,现在如何?曾经也是归化城数得着的商界精英,如今又如何?算了,我已心如死灰,什么都不想做了。”

黄羊:“哥,别呀,只要你扯起三义泰的大旗来,我云黄羊就跟你干到底,不出三年三义泰在归化城又是一家大商号!太春哥有这个本事。你不是成天跟我念叨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轰轰烈烈干他一番事业’,现在你咋这样了呢?”

太春只顾闷头喝酒,并不搭话。

黄羊:“要么你是没信心了?我的好哥哥你难道忘了,十几年前,在萨拉齐,咱们不是白手起家把三义泰干起来了吗?还有,咱第二次干起三义泰的时候,我们不也是两手空空吗?哥,在归化城谁都知道你是一个商业奇才,三义泰在你的手里用不了几年一定能东山再起!”

太春:“黄羊,你别再劝我了。”说着太春端起酒碗:“黄羊,按说哥哥我已经是两世为人了,咱哥俩今天见面不容易,来,今天咱不说别的只说喝酒!”说罢,一仰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黄羊不明白太春哥这是咋了,咋啥话都听不进去呢?黄羊端起酒碗,叹了口气,又搁下了:“哥,既然你不想做买卖了,那就跟着兄弟种地吧!就兄弟这几十亩地,还有那些骡马牛羊,够咱吃喝的了,你想干啥就干啥,只要你心里痛快就行!”

太春抬起头来望着黄羊,眼睛的深处藏着一缕忧郁,他缓缓地说:“兄弟,哥哥想回家了。”

7归化城外的一个岔路口上停着一辆马车,车上装着几个口袋和包袱,车倌怀里抱着鞭杆坐在车辕子上等着出发。车上的几个口袋里是黄羊媳妇给太春带的肉干儿炒米还有奶豆腐,她说,一来呢哥哥在路上当干粮吃,二来带回家去给老人家尝个稀罕,好歹是自己和黄羊的一点心意;包袱里是两件滩羊皮筒子和几张熟好的狐狸皮,她说带回去给老人家吊个皮袄什么的,总之还算是件拿得出手的东西。黄羊媳妇的话说太春心里热乎乎的,这两口子啊,好人!

太春如今已经是身无分文,连马车带盘缠都是黄羊给他准备的,黄羊玩笑地对他说:“哥,你放心吧,包袱里的盘缠够你跑几个来回的,要是在老家待不住你立马就回来!”

太春笑着说:“哥记下了。”

黄羊又对太春说:“哥,带现银我怕你路上不安全,这张银票里有八白两银子,带回去做个小本生意。要是有个磨扇压手臂的时候你就捎个话来,兄弟别的没有,牛羊骆驼你随便拿!”

太春觉得嗓子眼儿热乎乎的,他点点头:“黄羊,哥记下了。”

本来,黄羊是要把太春送到杀虎口的,可太春执意不肯,他说:“好兄弟,你就是把哥哥送到山西老家,咱俩也还是要分手的。听哥的话,就到这儿吧,你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呢。”

黄羊只好作罢,只是拉着太春的手不肯松开,望着太春心里似有说不完的话,可又不知道该说啥才好——太春哥死里逃生,只说是兄弟俩再也不分开了,没想到太春哥心如死灰执意要回家去,唉,山高水长的,只怕是这一分手今生今世再想见面就难了。黄羊想到这里,眼眶里潮乎乎的。

太春心里也难受,他知道再这样耽搁下去除了伤感再没有别的了,于是握着黄羊的手说了一声:“兄弟保重,哥哥走了!”

太春转身向马车走去,他始终没敢回头望一眼黄羊,他上了马车对车倌说:“走吧!”

黄羊站在那里,直到望不见马车的影子了才蹒跚着往回走。就在这时,一辆从城里出来的马拉轿车从他身旁疾驰而过,飞快地向太春走过的那条路跑去。黄羊在心里说:匆匆忙忙的,这是什么人呢?

太春坐在马车上抽着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车倌说着话,车轮轱辘辘地滚动着,归化城的城门楼子越来越远了。

正走着,后面一辆马拉轿车风风火火地赶了上来,轿车来到太春马车的前面,将车头横过来后停了下来,恰好将太春他们的路给挡住了。

太春正在思忖:这是什么人,咋这么霸道?就在这时,从轿车上下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她的身后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太春仔细一看,那孩子竟然是绥生!再看那女人,原来却是玉莲……

太春望着玉莲和绥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愣在了那里。

玉莲径直来到太春面前,先是惊愕他相貌的改变,她望着太春,渐渐地眼眶里浸满了泪水:“他爹,你受苦了……”

绥生站在他娘的身后,漠然地看着他的亲爹。

太春冷冷地:“你来干什么?”

玉莲:“你真的要回老家去了?”

太春依旧冷冷地:“家没了,老婆没了,儿子没了,不回老家去我还在归化城干什么?”

玉莲颤声道:“再也不来了?”

太春:“再也不来了。”

“许太春,你想过没有,你就这副样子回到老家,母亲见了你会怎么样?”忽然,玉莲的语气骤然变得严厉起来:“这么多年了她老人家盼着你荣归故里,光宗耀祖,她要是见到你这副样子她会咋样,你想过吗?你这是让她伤心、让她在乡亲面前丢面子!你,能算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吗?再者说,母亲若是问起孙子来你怎么回答?许太春,当初走西口你为的是啥?口里出口外你受了多大的罪,千辛万苦地你熬过来了,你又为的是啥?”

太春望着天上漂浮的云彩,淡淡地说着:“过去我心高气盛,那是我有盼头;现在我啥都没了,我拿什么去光宗耀祖?没意思,啥都没意思了……”

玉莲一听太春这话,她忽然泣不成声了:“三年前你在鹰嘴崖出了事,当时我也不想活了,几番想寻死又几番活了下来,你以为我这几年过得有多么舒展是吧?可你明明知道我心里的苦。我心里苦着,一天天地撑下来了,我为啥,还不是为了把绥生拉扯大,好为你们老许家延续香火?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你怨恨我嫁了张友和,可你想过没有,我苦等了你一年你却没有一点音信,一个女人家带个孩子,不说别的,到了冬天井台上结满了冰我们娘俩连吃水都难,你可知道?绥生不懂事背着我去井上打水连人带桶掉进井里,是张友和救了他,你可知道?我从此就欠下了人家的,欠人家的就得还,可我一个妇道人家我拿啥还……”

太春不说话,可他的心里却翻腾得厉害。

玉莲接着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死了,一个寡妇迟早是要嫁人的。后来,我嫁了他,不为别的,为了绥生,为了报答人家……太春哥,别走了,你忘了你头一次回家的时候为啥连村子都不敢进、连老娘的面都没见上就又跑出来了?是你自己就觉得没脸面见老娘……如今你就是回去了,你能对得起娘、对得起你的心吗?”

玉莲将绥生从身后扯过来:“绥生,叫爹!”

绥生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很不情愿张开口:“……爹。”

太春走过去张开臂抱住儿子,眼睛潮湿了。绥生似乎不愿意这样,使劲地向后仰着身子。

玉莲继续说道:“你做了大半辈子买卖,你已经是个地道的商人了,除了做生意你还能做啥呢?就连大盛魁的古大掌柜都说你许太春是个天生的买卖人!你想想看,再说如今你也不年轻了,扔下买卖不做你还能干什么呢……太春哥,别走了,啊?”

玉莲说着,已然是泪水涟涟。

太春松开儿子,望着玉莲,他想起了当年刚来归化时他和玉莲逛街的样子:那天玉莲穿一件红底儿碎花的小棉袄,下身穿一条可身的黑棉裤;盘着头,只在发髻上戴一朵杏子大小的绒花,脸上不使胭脂不搽粉,却好看得让人挑不出丁点毛病……

太春望着玉莲,一颗眼泪滚了出来,吧嗒一声落在胸前的衣襟上……

车倌等得不耐烦了,大声问道:“掌柜的,走还是不走了?”

太春走过去,大声说:“掉头,返回归化城!”

8太春留下来后,暂时在黄羊家里落了脚。

那天在城外,玉莲追上太春后说了一番话,仔细想想也确实是那么回事。人活脸面树活皮,就算回去了,怎么见乡亲,怎么见老娘?天长日久,就是臊也把自己臊死了。既然不走了,那就得做点事。做什么呢,轻车熟路,当然还是做买卖。

白天,太春进城去张罗买卖重新开张的一些杂事,晚上就回到黄羊家里暂住,十几天过去,买卖开张的事情已经打理得差不多了。

人们都有一种同情弱者的心理,所以许太春想重新开买卖的事竟然意想不到的顺利。

这天傍晚,黄羊在屋里听到外面狗叫,知道是太春哥回来了,忙出去开院门。

黄羊和太春往屋里走,黄羊抢先一步拉开屋门说:“哥,你看看是谁来了!”

炕上的人叫道:“许大掌柜!”

太春仔细一看,原来是赫连!于是大喜。

太春上去抱住赫连,高兴得一时不知道说啥才好。

黄羊说:“都别站着了,快上炕!”

太春与赫连上了炕,三人围着炕桌坐了,太春欣喜地说:“赫连,你咋来了?”赫连说:“是云掌柜让人捎话给我说,许大掌柜回来了。我一听,高兴坏了,于是就赶来了!”

太春端详着赫连:“你还是那样,一点儿没变。”

赫连:“许掌柜,你可是变了,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要是在大街上遇见,乍一看我都不敢认你哩。”

黄羊说:“你不在这几年,赫连也娶了媳妇,如今连爹都当上了!”

三个人原本就对脾气,这下见了又说又笑把啥不愉快的事都忘了。黄羊媳妇在地上熬奶茶,看他们弟兄高兴也就不打搅他们了。奶茶熬好后端上炕桌,又将炸好的茶食端了上来:“别净顾了高兴,黄羊,招呼着大家吃喝!”

黄羊对媳妇说:“哎,今儿个晚了,明天杀只羊,给太春哥和赫连煮手扒肉吃!”

黄羊媳妇嗔道:“还用你说,我把羊都拉回来了,在院子里拴着呢!”

黄羊:“好好,还是我媳妇好!”

“这回好了,许大掌柜终于回来了……”赫连说,“许大掌柜你说,你的买卖甚时开张?你一句话,我立刻就回来帮你!”

太春:“再等两天,我把有关的事情理顺当了。”

黄羊:“哥,我有个事儿。要是三义泰开起来,我想把路先生再请回来。”

太春:“到底是兄弟,黄羊,咱哥俩想一块儿去了。赫连,这事交给你,明天你就动身,把路先生请回来!”

张友和是个聪明人,没想到这回却栽了!原本是想把许太春赶走然后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谁想到事情反倒弄拧了——先是道台衙门插手这事,接着玉莲又把许太春拦了回来……。如今非但没把许太春赶走,倒成了归化城里街谈巷议的话题,人们同情许太春的同时,也纷纷职责他张友和霸占了人家的买卖和老婆,倒闹得他人不人鬼不鬼地难做人了!

这几天张友和不大想出门儿,归化城关于他和许太春的事都快编成书了,出门后人们总是对他指指点点的,不用打听,准没好话。所以他不想出门,一天到晚窝在店铺里,做事也做不在心上,这儿看看那儿翻翻,全当打发日子。

这天下午张友和正在帐房写帐本,一个小伙计进来,手上拿着一个帖子递给他:“张大掌柜,……给您的请贴!”

“谁家的请贴?”

“新三义泰……”

“是许太春的新三义泰吧?”

“是。新三义泰……今日开张,请您去赴宴。”

说着,伙计把帖子呈递给了张友和。张友和下意识地把手在裤子上擦擦,他接过帖子。伙计注意到张大掌柜在看那请贴是时候手在一个劲地抖。后来张友和把怅惘若失目光转向哪个小伙计,也不知道是在问伙计还是自言自语:“许太春真的会在归化城东山再起做生意开买卖?”

伙计先是点点头,随后又一个劲儿地摇头,结果到底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9今天是新三义泰开张的日子,随着一长挂鞭炮的炸响,“新三义泰”的牌匾徐徐升起,最后固定在了门楣上。新三义泰的店铺在归化城人气最旺的小南街,也是该着太春的买卖顺畅,房东原本是个在归化经商多年的山西人,因年纪大了告老还乡,所以急着出售房产,正好遇上太春要租房子。老汉听说过太春的人品,又是山西老乡,于是以最低的价格卖给了太春。店面是一溜七间大正房,后面还带着四四方方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库房也有马棚,比太春原来的店铺还要宽敞。

店铺门前,太春、黄羊、路先生、赫连都在忙着招呼客人,因了太春的为人以及他死而复生的经历,前来贺喜的客人络绎不绝,门前还围了不少看热闹的老百姓,所以给人的感觉人气十分旺盛!

……

张友和早早地就来到新三义泰了。他远远地在人群外面徘徊,望着新三义泰门前热闹的情景和旺盛的人气,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看门前的人进去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朝新三义泰走过去。

太春刚把一拨客人让进店铺,一扭头看见张友和向这边走来。太春略略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不冷不热地说:“张大掌柜来了!”

张友和勉强笑着施礼:“恭喜贺喜,许大掌柜!愿新三义泰买卖兴隆!”

太春回道:“谢了!……请张大掌柜里面坐!”

张友和抬头看了看新三义泰的牌匾,他认出来了,这还是过去的那块旧匾,不过重新书写油画了一番,不知为什么,他望着“新三义泰”几个字,觉得很刺眼。

这时前来贺喜的文全葆走向张友和,他笑呵呵地说:“啊,是张大掌柜到了。”

张友和抱拳道:“文大掌柜!”

文全葆笑着说:“真是世事难料,想不到许太春死了三年又活着回来了!”

张友和敷衍着:“文掌柜说得对,是世事难料。”

文全葆话里有话地说:“张大掌柜,这真是应验了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你说是吧?”

张友和听了文全葆的话显得很尴尬。这时文全葆又说:“张大掌柜,走进去吧,许大掌柜在等着咱们呢!”

新三义泰开张,照旧是在沙格德尔王爷的大观园招待归化商界名流,酒过三巡之后,人们有说有笑,关切地询问着太春历险的经过。张友和局外人似的自斟自饮,一餐饭吃得好没滋味。倒不是别人把他张友和当局外人,是他自己把自己当了局外人,所以坐在那里走不得走,在不得在,简直是活受罪!

回到家后,玉莲接过他的外衣挂在衣架上,关切地问:“三义泰开张了?”

张友和哼了一声。

玉莲又说:“我到街上去找绥生的时候看见了,挺热闹的。”

张友和撩起眼皮看了看玉莲,目光怪怪的。

玉莲笑道:“你怎么拿这种眼光看我?”

张友和:“这么说你也看见许太春了?”

玉莲:“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去找绥生,是无意间遇上的。”

张友和没有说话。

玉莲张罗着给丈夫沏茶:“哎,你是喝砖茶还是喝花茶?”

张友和不耐烦地:“随便!”

玉莲笑道:“你这一随便我可难办了,你说我是该给你沏砖茶好呢,还是沏花茶好?”

没想到就这么句话,张友和一下子就毛了,他大声道:“你还有完没完?在外面人家挤对我、给我难堪,回家来你也嘲笑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玉莲不知道自己的话有什么错,莫名其妙地问道:“你这是咋了?”

张友和像一根点燃的火药捻子,他大声道:“我究竟做错什么事了?当年他许太春被暴客逼下山崖能怨得了我吗?我也进山找过,犄角旮旯都找遍了,找不到我有什么办法?人死了,买卖总不能死吧,我不过是替他许太春照料着三义泰的生意,我又错在了哪里?就说我娶了他的老婆,玉莲你给我说实话,是我逼你了还是抢你了,你自愿嫁给我张友和为妻,我辛辛苦苦替他许太春养活着老婆孩子,难道这也是我张友和的过错不成?”

张友和嚷着,嚷完了又哭,把个莲子吓得靠在墙角里一动不敢动。

夜深了,绥生和莲子都睡熟了,张友和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听到张友和的叹息声,玉莲轻声道:“他爹……”

张友和不作声。

玉莲:“我知道你没睡着。你别生气了行不?白天是我不好,我没能体谅你的心情。说实在话,我不是专门去看太春的,我是找绥生时碰上的。”

张友和深深地叹了口气。

玉莲:“我咋就把自个儿给逼上这么一个难为的道儿呢,这么活着真是累死我了。”玉莲说着,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音儿。

张友和转过身来,一只手搭在玉莲的身上:“你别难过了。我又不是跟你生气。”

玉莲:“那你为什么?”

张友和:“生意上不顺。本来和俄国人谈好的一笔茶叶生意,生生让许太春给撬过去了。你说这个许太春,买卖还没开张就把手伸我这里了,你说我以后还怎么活?”

玉莲:“是吗?太春他该不是故意吧?”

张友和:“许太春故意不故意我不知道,文全葆那家伙没起好作用。是他把消息透露给许太春的,整整三十万担茶叶啊!”

玉莲劝道:“你先别着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张友和:“他文全葆早就想把我置于死地。看来许太春和文全葆他们是要联起手来对付我了。”

玉莲:“三义泰哪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你张友和也不是纸糊的泥捏的,说垮就垮了。在归化城张友和也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儿。”

张友和:“你说得对,我张友和绝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整垮的!”

玉莲把身子靠近丈夫:“消消气儿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赶明儿有什么话你和太春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个明白,咋说你们也是磕过头的兄弟,再说太春他也不是不懂四六的人,有话好好说,啊?”

张友和没吭声,翻了个身,甩给给了玉莲一个后背。

钱福常果然是个守信的人,不光在场面上关照着许太春,还在生意上给了他很大的方便。太春的新三义泰自开张以来,生意比老三义泰还红火。黄羊、赫连与路先生都是对脾气的人,经历了一场事情,别看大家表面上不说什么,却是越发把心劲拧在了一起。

这天下午,看见黄羊兴冲冲走进账房,太春站起来问道:“事情办妥了吗?”

黄羊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给太春:“办妥了。哥,你看,这是塞北关开列的税票。这一次免去税款一万八千四百三十二两!真是朝里有人和没有人大不一样啊!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够咱苦做半年六个月的。”

太春兴奋地:“我知道,咱这都是沾了钱道台的光。”

黄羊:“哥,这么大的事都没见钱道台出面。塞北关的货检员一看新三义泰几个字,二话没说就把税给免了。开始我还以为是弄错了呢。”

太春沉吟了一下,对路先生说:“大先生,你给我备两千两银子的银票,我去趟道台衙门!”

道台衙门的后面钱福常的寝室里,太春正与钱福常喝酒。酒过三巡之后,许太春从怀里拿出那张银票推到钱福常跟前,诚恳地说:“钱大哥,这半年多来,承蒙你的关照,三义泰的生意越做越红火,这一点心意大哥可不能嫌少。”

钱福常将那张银票又推到太春面前:“免了吧!若不是你当年的慷慨相助,我钱福常也不会有今天的荣华,这银子我不能收,这半年来对你的关照权当是还了你当年的人情。”

太春为难地:“这……”

钱福常接着说:“你听我说,其实这做官与做买卖是一个道理。当初你把三千两银子交给我,连个磕巴都没打,你没问这银子的用途,也没问这银子能不能还,你对我的那份信任是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你说这银票我能收吗?”

太春说:“钱大哥,你别把事情说得那么繁琐,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要是算起人情账来那咱俩今后就别交往了。这么着,这三千两银票是万裕长的银票,全国四家分号北京、汉口、太原、成都全都能汇兑。如果你暂时用不着不妨寄回老家去接济家乡的亲朋好友、孤寡弱残,也不枉你当了一回归化的道台。你看可好?”

钱福常笑了:“都说你许太春不善辞令,没想到你这大实话更让人感动。好,那我就依你所说,将这银票寄回老家去接济亲朋好友孤寡弱残!”

太春见钱道台收下了银票,说:“钱大哥,今后三义泰全指着你关照呢,我们彼此千万不要见外。你说呢?”

钱福常端起一盅酒,笑道:“你呀,用当地人的话说——愣精愣精的!”

太春笑了,他一边给钱道台斟酒一边说道:“钱大哥,虽然你如今是归化的道台了,可咱兄弟俩从当年交往到现在,做事从来不隔心;你是场面上的人,那点俸禄绝不够你的来往开销,这么着,我想出一个法子,干脆在新三义泰的万金账上给你记六厘干股子,到账期按股分红就是,也省得咱俩推推让让的忒麻烦。”

太春要给钱福常在三义泰的万金账上记六厘干股,这是钱道台没有想到的,他沉吟半晌道:“不急,不急,你让我好好想想……”

10时间过得真快,新三义泰开张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近两年来,许太春的新三义泰和张友和的三义泰都在暗暗地较劲,男人吗,天生骨子里就有一种争强好胜的劲头,他们谁都不想自己输在对方的手里。许太春的心境还算是平和,反正自己老光棍一个什么都没有了,那就一抔心思地做生意吧!加上黄羊、赫连和路先生等人的鼎力相助,新三义泰的生意眼看着一天天兴盛起来。表面上看张友和也在不动声色地做他的生意,可新三义泰就像是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儿,什么时候想起来心上就是一阵隐隐的痛,这痛除了买卖上的事情再就是玉莲和绥生——他许太春不呆不傻,虽然嘴上不说什么,自己的老婆孩子成了别人的老婆孩子,难道他就甘心?所以张友和的心总是沉甸甸的,他担心许太春总有一天会毁了他的这个家!毁了他的一切!

黄昏时分,绥生牵着莲子的手叽叽嘎嘎地笑着,从外面跑进了院子。绥生已经十四岁了,莲子也已经快四岁了,由于兄妹俩的年龄差着十来岁,所以绥生很是疼爱他的小妹妹,没事的时候就带着她到街口去玩儿。莲子也亲哥哥,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动不动就赖在那里不走了,非得哥哥背着她不可。

兄妹俩来到门前,忽然听到从屋子里传出的争吵声。绥生站住了,他牵着妹妹注意地听着屋里的动静。

莲子:“哥,我饿了,我要回家!”

绥生拽住莲子不撒手:“你听,爹妈在吵架呢。”

屋里传出大爹和母亲的声音,绥生听明白了,总之和他亲爹有关。

绥生拽着莲子推门走进去,大爹和与母亲立刻停止了吵架。张友和在地上的椅子上坐着,气呼呼的样子,母亲坐在炕上正在抹眼泪。绥生冷冷地看着他们,问道:“你们又吵!烦死了!是不是为那个许太春?”

玉莲:“你不用管,这里没你的事。”

绥生:“我就知道是那个许太春闹的!他没回来时我们好好的,自从他回来你们俩就没断了吵闹,我恨死他了!”

玉莲喝道:“绥生,不许这样说话。”

张友和往烟袋锅里装烟丝,他说:“绥生到底是大孩子了,看事情也知道个三多二少了。好端端的冒出一个许太春,搅得我们家整天不得安宁,这鸡飞狗跳的我们过得这叫啥日子?”

张友和的语气里明显有怂恿绥生的意思。

果然绥生被激恼了,他从墙上取下张友和送他的那把蒙古刀:“我杀了这个许太春!”

玉莲跳下地,拦道:“胡说!那是你爹。”

绥生:“我没有这么个丑八怪爹。”

玉莲一把没抓住,绥生从她的胳膊下钻过去,跑了。

新三义泰的店铺里太春在照料着生意。刚刚送走了一拨客人,太春稍稍松了一口气,赫连给太春端来了沏好的茶,对他说:“许大掌柜,快歇会儿吧,忙了一下午了连口水都没顾得喝。”

太春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来,赫连到后院忙乎去了。太春端起茶碗刚喝了一口茶,就见绥生跑了进来。太春看见了绥生很是高兴,还以为是儿子来看望自己。

太春站起来叫道:“绥生!”

太春没有提防,只见绥生冲到跟前,晃眼看见绥生手里好像握着一个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觉得胳膊上一阵钻心地疼痛……太春低头一看,胳膊上有血流了出来……

当绥生看见许太春的胳膊上有血流出来时,呆在了那里。

太春捂着胳膊问:“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看见父亲流血绥生自己反倒给吓着了,他看看手上的刀,又看看许太春流血的胳膊,他忽然哭了:“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快走吧!就因为你我们家老吵架,你还抢了我大爹的生意,杀了你我们家就安静了。”

说着绥生又举刀向他爹扑去,正这时,赫连从后院回来,他一把抱住绥生喝道:“你这个小疯子,你这是干什么!”

赫连夺过绥生手里的蒙古刀,扔到了地上。绥生被赫连的两条胳膊死死地抱着,大约是把他弄疼了,绥生喊道:“放开我!放开我!”

太春说:“赫连,你放开他。”

赫连松开绥生。

太春从地上拣起刀,然后向绥生走过去:“绥生,这刀是哪儿来的?”

绥生倔强地说:“我大爹给买的!”

太春的心里忽然疼了一下,那年他走驼道之前曾经对孩子说,等回来时给他买把蒙古刀,没想到却出了事……自己没买成,张友和却给他买了,唉,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阴差阳错的,一件事没做好,事事赶不上啊!

太春将那刀递过去:“孩子,把你的刀拿回去吧。不然下次你再来刺杀爹的时候手里就没有刀了。”

绥生从他爹手上狠狠地将刀拿过去,转身走出了屋子。太春不放心随后就追了出去,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脸色苍白的玉莲出现在太春眼前!毫无思想准备的太春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一下子呆在了那里。

玉莲也在呆呆地望着太春……忽然,玉莲看见了太春手臂上的血渍,她颤声说:“这是绥生……把你给伤着了?”

太春:“没事,一点小伤。”

玉莲忽然哭了:“拿刀杀自己的亲老子,老天爷,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太春淡淡地笑着:“绥生这孩子长大了,手上也挺有劲儿的。”

太春望着绥生背影消失的地方,脸上竟然显现出一丝笑容。玉莲看见太春的胳膊上还在往外渗血,她从身上掏出一块手绢,想给太春进行一下包扎。可是当她走到跟前时又犹豫了,她眼里噙满着泪水:“他爹,疼吧?啊?”

太春平静地说:“没事。”

玉莲:“这事怪我,是我这个当娘的管教得不好。”

太春:“我不怪他,绥生他毕竟是我的骨血,我咋会怪他呢。”

这时,绥生返回来拽着玉莲的手,要拉她走:“娘,咱走,别理他!都是因为他,害得我们全家不安宁。”

玉莲颤声道:“儿子,可他是你的亲爹呀!跪下,给你爹赔不是。”

绥生倔强地扭着身子,不给他爹下跪。玉莲急了,“啪!”地打了绥生一记耳光!这情形被赶来的张友和全都看在了眼里。

11绥生竟然拿刀子去杀他亲爹,这事传出去可丢死人了!玉莲生儿子的气,也心疼太春,也不知道那一刀伤的重不重,亲亲的儿子做出这种事,他那心里还不疼得滴血?

那天晚上玉莲回来后,一口气窝在心上,心口疼了大半夜。这事要搁在往常,张友和嘘寒问暖地少不得要在身旁精心地伺候着,可是那天夜里张友和却整夜没有回家。天快亮的时候回来了,却喝得酩酊大醉,还是柜上的伙计给送回来的。

玉莲一肚子的话没处说,一大早她就独自来到太春的坟上。

远远地望着那坟,玉莲便由不住地悲从心来,到了跟前她扑倒在坟上放声大哭:“老天爷呀,你说句话,我到底该咋办?一边是张友和,一边是死而复生的太春,还有那个搅不清事由的糊涂儿子……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啊,倒不如死了的干脆……哥呀,是你把我带出口外的,如今你不管我了……我眼看着你没人照顾心痛啊,我的好人,你可让我咋活呀……我上辈子造下了什么孽,老天爷让我受这个罪啊,太春哥,我难呀,你说,你说我该咋办呢……”

玉莲凄婉的哭声在荒草连天的野地里回荡着,让人听了煞是恓惶。

家里,张友和一直睡到太阳快压山尖儿了才醒了过来。他坐起来一看,老婆不知到哪儿去了,屋子里乱糟糟的。大约是饿了,绥生带着妹妹在吃炒面,俩人脸上鼻子上沾着炒面,看着让人心酸。张友和在心里感叹道:唉,就好像是俩没娘的孩子!

莲子看见爹醒了,爬过去,手上端个炒面碗:“爹,你吃炒面不?”

张友和感叹着,把莲子抱在怀里,又把绥生拽到自己身边:“绥生,你娘呢?”

绥生依旧在吃他的炒面:“不知道。”

张友和:“唉,你看看,咱这过的叫什么日子!”

“还不是那个许太春给闹的!”绥生忿忿地说:“原先咱家里多好,自从他回来,啥都变样了!”

张友和看看天都快晌午了,还不见玉莲回来,他有些坐不住了:“绥生,你娘咋还不回来。不行,咱得找找去!莲子,乖乖在家呆着,哪儿都别去,我和哥哥找你娘去,啊?”

张友和拽着绥生找了几条大街没有玉莲的影子,他们后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了新三义泰的铺面前。不过张友和没进去,正犹豫间恰好赫连从里面出来,张友和忙过去打听:“赫连兄弟,绥生他娘……在里面吗?”

赫连说:“张大掌柜!我要说没在你准不信,要不你进去看看,许大掌柜在里面呢!”

张友和碰了个软钉子,只好转身到别处去找。他拽着绥生又跑了几条巷子仍然找不到玉莲,张友和心里不禁一阵慌乱,她平时不出门呀,能去哪儿呢?忽然,张友和心里突突地跳了几下,玉莲是个要强的女人,莫不是想不开寻了短见……想到这儿张友和有点害怕了……这时,他想到了一个地方,于是拽着锁生忙向郊外跑去。

在太春墓前,张友和终于找到了玉莲。

玉莲坐在坟头,看上去已经平静下来了。张友和长长地松了口气,一颗心总算落进肚子里。他和绥生站在玉莲的身旁,平时能言善辩的他竟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张友和给绥生使个眼色,意思是让他跟母亲赔个不是。

绥生望着母亲呆滞而麻木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害怕,他低声对母亲说:“娘,是我不好,惹您生气了。”

玉莲:“都是我造的孽。我谁都不怪,我只怪我自个儿。”

绥生:“求求您了,娘……您别生气了,妹妹一个人还在家里呢。”

听绥生说到女儿,玉莲的心里泛起一阵隐隐的痛:“莲子,可怜的莲子……”

张友和说:“走吧,天都快黑了,回家吧。”

玉莲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淡然道:“走吧。”

……

已经是后半夜了,赫连起来解手,当他路过许大掌柜的寝室时发现里面还亮着灯。赫连是个心细的人,他担心大掌柜受伤的胳膊有什么问题,于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烟雾腾腾的。大掌柜果然没睡,坐在炕上捧个烟袋在抽旱烟。

太春:“赫连?半夜三更的不睡觉,你来干啥?”

赫连笑着说:“看到许大掌柜屋里的灯亮着,我进来看看大掌柜有啥吩咐,是不是伤口疼睡不着觉?”

太春淡然地说:“我这里没事,早不疼了。快去睡吧,这些日子黄羊不在,够你忙的。”

赫连接茬问道:“云掌柜快回来了吧?”

太春说:“我估算着就这两日了。赫连,明天一早叫伙计们把库房整理一下,腾出地方准备着放货呢。好了,你快去睡吧。”

赫连答应着走了。太春躺下后还是睡不着,睡不着就免不了想心事,这心事一旦抻出个头来,就一路想了下去,就像是捯线团儿,越捯越多,越捯越没完……想当初走西口是因为没钱娶媳妇,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到归化城挣钱,挣了钱回家成亲,然后像所有的庄户人那样过日子,生儿子,还有就是孝敬老娘;所以刚到归化城的那段日子他许太春卖豆芽、挖河泥、还当了几天桥牙子,虽然苦虽然累虽然还挨过打,可是他仍旧过得很愉快,为啥呢,心里有盼头呗!可是等他的生意做大之后,亲成了,儿子有了,却整天忙着照料生意上的事,怕赔、怕不赚钱、怕砸锅,日子宽裕了心却不清净了。经历了鹰嘴崖那场祸患后他终于明白,人生最惬意的不是有大把的银子花,不是成天下馆子吃烧卖,不是做生意赚钱后的满足和自得,而是老婆孩子围坐在热乎乎的大炕上,有说有笑地就着咸菜呼噜呼噜地喝粥吃面条,是一家人赶庙会时肩扛着儿子手牵着老婆的喜兴……可如今,老婆嫁人了,儿子不认自己不说甚至还那样仇视自己,细想想,自己纵然是挣一座金山回来也还是失败的人生!

自己最终还是留下了,尽管他不愿意承认,可问问自己的心,他还是为了玉莲?当初把他从老家带出来,就这么扔下她自己走了?与心不忍啊,虽说他如今是张友和的老婆了,可是在他心里,还是他的玉莲妹妹……

想起儿子来太春的心里就是一阵刺痛,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能让他这样拿刀子去杀他的爹,可见自己这个父亲也是不成功的父亲……孩子还小,自己并不怪他,问题是这样的仇结一旦在他心里系上,什么时候才能打开呢?太春想到这里,长长地一声叹息:唉,早知这西口如此难走,哪如当时就不走呢……

太春想着,直到天快亮时他才睡着。刚睡着,就被赫连给叫醒了,赫连兴奋的声音:“大掌柜!大掌柜,驼队回来了!云掌柜回来了!”

太春一骨碌爬起来:“回来了?人呢?”

太春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间屋响起黄羊那豁朗朗的声音:“哥,人在这儿呢!”说着,人已经进来了。

太春上前一把抓住黄羊的胳膊上下打量着:“咱的人都回来了?”

黄羊说:“回来了,一个都不少!”

太春又问:“货呢?”

黄羊笑道:“货也回来了,该办的都办了,一样都不少!”

太春拍着黄羊的手臂,一迭声地说:“好,好,你比哥哥有能耐……说吧兄弟,想吃什么,哥哥给你张罗!”

黄羊不假思索地:“手扒肉、烧卖、刀削面、饺子……”

太春大笑道:“哎呀,一趟驼道走得可把我兄弟的肚子委屈坏了!这样,手扒肉你回家去吃,我兄弟媳妇的手扒肉做的最地道,其余的今天让你吃个够!赫连,你先打发个伙计到沙格德尔王爷的大观园去订座儿,一会儿我们为云掌柜接风洗尘!”

且不说在新三义泰的掌柜子伙计们如何高兴地为云黄羊洗尘,他们吃完饭,黄羊将新办回来的货一样样交割入库打点停当后,已经是黄昏时分了。黄羊和太春又说了一会儿买卖上的事。

太春说:“黄羊,你走这些日子我考察过了,下回我们不做砖茶了,改做细茶。”

黄羊:“细茶怎么做?”

太春:“砖茶是西伯利亚人喝的,细茶是欧洲人士饮用的,欧洲人生活讲究,近些年对细茶越来越上瘾。咱组织好茶货派驼队直接发往欧洲和圣彼得堡,准赚。”

黄羊:“哦……哥哥你接着说。”

太春:“过去归化商人都不做细茶生意。嫌莫斯科路途遥远,本大利薄,那咱就专做别人不愿做和别人不敢做的生意。”

黄羊笑了:“噢,我明白了。细茶乍看起来本大利薄,实际做起来也有便利之处。同样一峰骆驼载的货就能抵得上运砖茶的十峰骆驼,这省的也是钱呀!”

太春:“这正是我们施展本事的天地——水无定形,商无定法嘛。”

黄羊:“还等什么,赶紧准备呗!”

太春:“还有,伊万提出一个建议,要我们新三义泰和他们的西伯利亚公司合在一起做生意。”

黄羊:“这可不行,我们是中国人的商号怎么能和俄国人的公司合伙做生意呢?”

太春:“起初我也是这样说的。不过这倒提醒了我,后来我对伊万说,合伙做生意也行,但是西伯利亚公司得预付五成的细茶货款。伊万说要商量商量,等他们答复以后咱们们再作决定。”

黄羊:“哦,要是这样那当然好了,有了五成的货款垫底儿,做起生意来那心里就更稳妥了。”

太春看看天都黑了,于是往外撵着黄羊说:“走吧走吧,别说了,你给我赶紧回家去,一走好几个月,弟妹早就盼上你了。”

黄羊不急不慌地:“急啥么,又不是头一回出门。”

太春往外推着黄羊:“也亏你娶了个好媳妇,换个人早不干了,种地放牲口还得料理家务,还一点怨言都没有,你小子积了几辈子的德,讨了这么个好媳妇,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黄羊见太春哥这么说,也就顺坡下驴,拿起褡裢回家去了。

12就着油灯昏黄的光线,玉莲在给莲子缝衣裳。莲子是个乖孩子,娘做活的时候她从来不闹,这不,她自己在一旁玩挑绳儿呢。

绥生跟着大爹走了,说什么人请客,他们去吃饭了。本来玉莲不愿意张友和总带绥生出去应酬,再怎么说绥生也是个孩子,吃吃喝喝的,对他不好。玉莲还说过去太春应酬从来不带绥生去。本来是无心的一句话,张友和听了又吃醋了,不让带不是?我偏带!一个男人,从小时候起就得带出去见世面!

玉莲做着针线活儿,心里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是是非非,禁不住又掉开了眼泪。

莲子抬头:“娘,你怎么哭了?”

玉莲掩饰着:“娘没哭,娘眼睛里进灰了。”

莲子凑过来,用小手抹去玉莲脸上的眼泪:“娘,来,我给你吹吹。”

莲子伏在娘的脸上,撅起小嘴呒呒地吹着。

吹了一气,莲子小大人儿似的:“好了,赶明儿个再让爹给你买个眼药,点上就没事了。”

玉莲笑了:“还是俺莲子会心疼人。”

莲子撒娇:“娘,来跟我玩挑绳!”

玉莲:“莲子自己玩吧。”

莲子:“不,我要娘跟我玩。”

玉莲只好和女儿挑绳。玉莲似对自己又似对莲子说:“唉,俺算是想明白了,俺就这个命,不管是谁,就连自己的儿子,全都指靠不上……”

伶俐的莲子立刻说:“娘,哥哥指不上还有莲子呢!”

玉莲一把将莲子抱在怀里:“莲子,娘要是回山西老家,你跟不跟?”

莲子反问道:“娘,山西老家好不好?”

女儿这一问,玉莲想家了,她在心里描摹着家乡的山水,说:“山西老家好哩,有山有水的,到了秋天,满山遍野的红枣柿子都熟了,可好看了。”

莲子:“那我就跟娘回去。娘,咱回老家爹也去吗?”

玉莲摇摇头:“不知道……”

夜深了,说着说着话莲子在娘的怀里睡着了。玉莲把女儿放在炕上,给她盖好被子。她从红柜里拿出一件件衣服,为回老家准备着该带的东西。玉莲忽然看到了自己当初跟太春从老家出来时穿的那件大红的棉袄,看着棉袄她就想起了那一路上的情景,想起了太春唱的《行路歌》。

玉莲忍不不住轻声唱了起来:

一出龙仙水阁外,哈拉板申来得快;

走五申过善盖,祝乐庆公布到大岱。

唱着唱着,就想起当初太春带着她玉莲走西口情景——俩人一个骑马一个坐车的眉目传情,俩人共骑一匹马时的**飞扬……玉莲抽泣着唱不下去了,她伏在包袱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又怕惊醒了莲子,哭声压抑而委屈……

城外的黄土路上,一辆马车上坐着玉莲和她的小闺女莲子,车上还放着几个包裹。莲子是第一次出远门,她透过轿车帘儿看着外面的风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娘,你看!那儿有只鸟儿!快看,有只兔子跑过去了!”

玉莲苦笑着,看上去很憔悴。

莲子欢愉地:“娘,咱们啥时候才能到呀?哎,娘,绥生哥哥咋不跟咱们一起走呢?”

玉莲:“你绥生哥哥……”玉莲说到这儿眼里有了泪,她岔开话茬:“莲子,路还长着呢,你老实歇会儿吧,啊?”

莲子伏在娘的怀里,乖巧地:“哎。”

车子晃晃悠悠地走着,不大一会儿,莲子就靠在娘身上睡着了。

已经是深秋季节了,寂寞的道路两旁,荒草连天,树上的叶子在风的摧残下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一辆孤零零的马车渐行渐远……

马车正在疾驶着,忽然后面有一骑一乘急急地追来。骑马的人跑近了,是张友和。张友和绕到马车的前头,一提马缰绳:“吁!——”

与此同时,轿车也站住了。玉莲撩起轿帘探出头来:“什么人这么无理?”玉莲定睛看时,竟然是张友和!

张友和立在马上:“玉莲,你这是要做啥去?”

玉莲平静地:“回家,回老家。”

张友和:“玉莲,你怎么说风就是雨呢!就算是这几天生了点气你也不该说走就走啊!”

玉莲不语,她将脸扭过一旁不搭理张友和。车子停下了,莲子反倒醒了,她似乎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于是叫道:“爹!——”

张友和:“莲子!”张友和赶紧下马,过去把莲子抱出来,父子俩亲昵着。

车倌等得不耐烦了,问道:“哎,这到底是走不走啦?”

玉莲叫道:“莲子,快上来!我们走!”

张友和和气地对车倌说:“大哥,不走了!夫妻俩闹了点别扭,这是赌气呢!”

玉莲嚷道:“你让我走!莲子,过来!”

张友和不高兴了,他将脸一拉,对车倌说:“掉头,回城!”

女人毕竟是女人。玉莲到底没有拗过张友和,虽然痛苦着、无奈着,但还是在张友和的监护下坐着马车返回了城里。

那天晌午吃饭时,大家都不说话,绥生和莲子看大人们都不说话,俩人也不敢淘气了,趴在桌子上呼噜胡噜地扒饭。玉莲坐在那里,挑了几筷子没有胃口,于是就搁下了碗。张友和却在一盅接一盅地喝酒,看样子已经有了八分醉。

绥生看看大人的脸色:“我吃饱了。”见哥哥不吃了,莲子也乖觉地:“我也吃饱了。”兄妹俩溜下饭桌,走了。

玉莲站起来也要出去,张友和一把抓住她:“你要去哪儿?”

玉莲不语。

张友和胳膊一甩,玉莲被摔倒在炕上。张友和红头涨脸地说:“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玉莲漠然地看着张友和。

“我知道你的心不在我身上,你心里想的一直还是他对不对?”说着,张友和又灌了一盅酒:“一天哭丧个脸,好像我张友和给了你多大的委屈,那你去找他呀,去呀!”

玉莲给张友和盛了一碗饭:“吃饭吧!”

张友和一抬手把碗扫在地上:“你别给我来这一套!”

玉莲痛苦地:“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张友和一把拽住玉莲按在炕上,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吼道:“从成亲那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你不能再想着他!不能!——”

玉莲躺在炕上,一副万念皆灰的模样……玉莲脸色惨白转向铁青……她闭上了眼睛:“那好,你就成全了我……求求你掐死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

张友和一听反倒松开了手,他把玉莲从炕上拉起来,搂在怀里,又是哭又是哄地:“玉莲,别走,别离开家,你看咱现在过得多好,哪儿也别去,哪儿也别去,玉莲我喝多了,你别怪我……你是我的女人,我会对你好的,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句话,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去给你摘……”

玉莲躺在炕上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