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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怎样的一个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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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怎样的一个生日

一九七七年。四月十二日。农历二月二十四。礼拜二。又又的生日。

和煦的微风吹拂着整条街道。老梧桐树在不羞不惭地、惬意地轻轻摇曳着它刚刚鼓起花苞的光秃秃的枝条。这是一个好天气。

然而,今天的这个日子对于孩子们来说,却是在等待着来成就大人们的一个阴谋……

“周龅牙”与爱人韩玉霞从去年就打算着再生他一胎(最好是个男孩儿)。准备添丁的前提——那就是营造一个必须的夫妻的“二人世界”。这要是放在青青三、四岁的时候,其实并不算是一件多难的事情,——叫她姥姥带她回烟台老家住上年半载的,凭“周龅牙”的经验和能力,也就完事大吉了。但现在不成;眼见青青到了入学的年纪,打算在另座城市有书念,户口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好在“周龅牙”未雨绸缪﹕他认准了石老爷子不同凡响的办事能力,利用女儿跟又又建立起来的笃厚友谊,迂回求助老爷子帮忙解决了眼前的这个大难题。今天他所要做到的,那就是拆散这对已然难分难舍的好伙伴了。

青青的家里。她刚刚自己动手仔细地洗过了小脸蛋子,正央求她妈给她编两条漂亮的小辫子呢。她爸爸与岳母站在最里面的那扇终年不见阳光的窗户跟前,窃窃低语着。青青跟她姥姥睡觉的那张小**,搁着一件收拾好的大包袱,还有一只鼓鼓囊囊的墨绿色帆布大旅行包。

青青丝毫没有预感到小**的那些东西对她意味着什么。第一次接受相当正式的邀请,她快活得就像一只雏雀儿,闲不着嘴巴地跟她妈说着话。

“求你一定要给我扎好看啦,”她很想去找面镜子照一照,但是她的小辫子攥在她妈手里。“今天又又过生日,第一个请的就是我,还请了艾艾,本来也有武子的份,可是他要上学,又又说﹕‘嗳,没办法,大不了缺他一个吧……’”

“青青,听妈说,”

“揪疼我头发啦!妈,我可以穿那件花格子衣裳吗,就是过年穿大衣里面的那一件。求你让我穿吧,我不会弄脏它的……又又说,要在‘四娘的饭店’请我们呢。你说,我是不是要送他件礼物呢,那只布老虎怎么样?就是有点脏……”

“青青,你不能去给又又过生日,”韩玉霞好不容易插上了嘴。

“为什么!”

“因为时间来不及,”

“为什么时间来不及?我还没有上学呢,为什么不让我去?!”

“因为……”

咯咯咯咯……一串像是从墙壁中穿透过来的、又像是从门外绕入房中的欢快笑声,使得韩玉霞横下来的心肠,一霎变得犹豫起来,她眼巴巴地朝丈夫看了过去……

隔壁。又又换上了一身新衣服,穿着过年买的那双黑色的小皮鞋,一面笑,一面招架爷爷隔肢他痒痒的那只大手。水月桂笑眯眯地听着满屋子回荡的欢笑声,几乎丧失视力的一双眸子泛着晶莹的光采。

“别隔肢他啦,再笑岔气喽。”她浅笑着说道。

老爷子收了手,像个顽童似的朝孙子做了个鬼脸儿,逗得又又再次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咯咯咯咯……爷爷,”他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请了青青跟艾艾,饭店能做得下吗?”

“青青……噢,坐得开,坐得开哩。”

“一定会很热闹的,对吧爷爷。”又又开心地在**打了几个滚儿。

就在他即将咯咯发笑的那刻,门外蓦然响起青青尖利的哭喊声,隐隐绰绰还夹杂着大人们对话的声音……

“不!我哪儿都不去……”

“她爸啊,你看……”

“哪能由着她的性子来,车票都买好啦……非走不可,这就走……青青,你听爸爸说……”

“我不听!不听、不听、就不听!我不走……”

又又先是趴在**,紧张地竖起小耳朵听了听,忽然从**跃下地,撒腿冲出门外。

艾艾与范四宝已经站在了家门口,他正翘着个小脑袋,忐忑不安地往青青家那边张望着。天井中陆续站出来了几位邻居,像在找热闹看一样。

“怎么的?”又又问艾艾。

“情况很不明朗,她——”艾艾吐出句学来的新词,陡然刹住话,努嘴示意又又去看——

青青的姥姥在右胳膊弯上挎着一件包袱,率先走出门来,耷拉着脑袋,一直走向院门洞外面去了;后面,“周龅牙”手拎大旅行包,神色焦躁地朝门内招呼着;青青她妈把她从门里拖出来了,挣扎不休的青青,她的一只小手使劲地抓住了门框子,一只胳膊仿佛就要被她妈从单薄的小身板上扯拽下来……

“我不走!我不走!我要给又又过生日嘛……”

“她爸,帮把手,”

“周龅牙”走回去,抬起一条腿垫着旅行包,伸手掰开了紧抓在门框子上的四根小指头,——青青身板一闪——打着踉跄就被她妈给拽到了天井中;她的一双小脚板还在拼命地蹭着地面,——宛如一棵即将被台风连根拔起的小树,剧烈地摇摆着,被迫地一步步挪移向院门洞那边;她悲愤地做着最后一分无望的挣脱,怀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哭喊着扭回头来——被泪水和鼻涕弄得一塌糊涂的小脸蛋子一霎晕染上了光采——见到救星一样竭尽全力地喊叫出口﹕

“又又——救我——”

又又的小小心灵猛地受到了震撼,嘶岔了嗓音地大声喝道﹕

“周龅牙!你们给我放开她!”

诚然,这声大喝让两个大人的后脊梁颤抖了一下子,但是他们还是无情地合力拉拽着青青,走进了昏暗的院门洞中。“四姐!麻烦你帮我把门锁好!”而且青青她妈还背着身喊了一声。

“艾艾,去给我拿大枪!”又又愤怒地叫喊道。

“好嘞!”

但是艾艾被范四宝给死死地挣住了。又又也被他爷爷揪住了衣服后领子,一採,脚离地的就给提拎回家去了。

“又又——救我——救我……”青青的哭喊声越来越弱,越来越远……天井中归于了平静。

一张饭店里最大的方桌。四张长条凳子,摆在方桌四周。中午十一点半钟,这里准时坐满了顾客﹕东面,左右坐着石老爷子与水月桂,又又和艾艾夹坐在两人当中;北面,挨着老爷子这边,坐着老大景秋、老二景盼和老三景升;他们对面,挨着水月桂这边,坐着大儿媳妇于金娣、二儿媳妇井菊如与三儿媳妇葛红梅;西面,坐着已满十八岁的石全与同为十四岁的石美、石谦。

范四宝跟掌灶的大师傅打过招呼(私下塞给他两包带过滤嘴的“大前门”烟卷),因而,端上桌的,无论是凉菜还是热炒,盘盘都盛满了“实惠”。

酒席上的气氛十分压抑,看到又又耷拉着脑袋的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伯伯婶婶、堂兄堂姐们都感到心厌,但是当着老爷子的面又不敢做出一点表露,也只好被动地陪着他沉默不语。

范四宝亲自从后灶端上来一盘“糖醋里脊”(饭店有专门的服务员,她只是个打扫卫生、干杂活的)。在清脆的瓷盘盘沿磕碰响声中,她飞快地扫了这不言不语的一大家子人一眼,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再有一个汤,菜就齐啦。叔,菜……还满意吗?”她干巴巴地问道。

“噢,是他四娘呀,你也来坐。”水月桂手扶桌沿站了起来。

“快坐、快坐,”范四宝连忙把手在衣襟上蹭了几下,扶着水月桂坐下去。“我就别坐了吧?我……艾艾,你起来吧,过会儿跟妈回家……”

又又猛然抬起头来,近乎惊慌失措地尖声叫喊道﹕

“不!叫他呆这儿!”

“听俺又又的意思。四宝,你也来坐吧。”老爷子发话了。

范四宝嗫嚅着,由衷地笑弯了嘴角﹕

“我嘛……我就不坐吧……至少这会儿……后面还有活要干……”

“那中。”老爷子操起筷子,空画了一个圈子,示意开席。于是酒席上有了响声;发自于筷子夹菜和牙齿的咀嚼。

老爷子无意中看了大儿子景秋一眼,马上再去看三儿子景升:哥俩都长着一双跟自己相像的圆眼睛,包括孙女石美;但是要跟心爱的孙子又又相比较,那可就相差甚远了。他咂咂嘴,把目光斜垂着定在了那个耷拉着的小脑袋瓜子上。

开始有客人光顾。进门的两拨人,同样惊奇并且眼馋地对这么一大桌子的丰盛菜肴多看上几眼,然后自觉地找一个靠墙根的位子,低声低气地叫一碗“打卤面”或者别的什么面食,得到的自然是服务员另样的态度喽。

吧嗒嘴巴和咀嚼声混淆成一片。有位服务员,笑容可掬地为这桌规格难得一见的酒席上添进来一瓶“洋河大曲”。老爷子意味深长地白了老二石景盼一眼,说道﹕

“既然叫了酒,景秋,你带着景盼、景升喝两杯吧。”

“是,爹。”

“又又跟那个艾艾,可劲动筷子哩,捡爱吃的,够不着哪个,就跟俺说。”

“谢谢石爷爷……”

葛红梅迟迟没有去动动筷子,她腆着大肚子,颇为困难地侧过上身,简直就是贪婪地盯着又又持续地看着,脸上的妊娠斑因为红晕衬托,显得更加清晰、并且扩散开来了。但是,当儿子低头喝汤的时候,——他额头发际上的那两个“旋花”——像冷箭一样射进了她的瞳仁中,心就像被针尖狠狠地扎了一下子似的,一股冷冰冰的凉气陡然在全身蔓延开来,于是,脸上的映着红晕的斑点,马上黯淡了下去,一只肩膀头下意识地拱动了两下,跟自己置着气抄起了筷子。

井菊如的脑袋像只母鹌鹑一样(公平地说,假如她贤淑善良的话,她的模样标准算得上漂亮),一面撕咬着排骨,一面不断地四处张望着,——她发现到了葛红梅的这个举动,也十分清楚弟妹此刻是怎么样的一种心境,其实巴不得来上几句,只不过不敢贸然开口罢了;她咯吱咯吱嚼着一块脆骨,歪着脸,目光刻薄地上上下下地飞瞟着腮帮子大动的艾艾,终于忍不住把要对葛红梅说的话,变变样子,向又又说出来了﹕

“又又我问你,这个孩子……你的这位小朋友,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你都说出来是朋友啦,还问我干什么。”又又没有那番心计借话戗这位二婶,可事实上却着实把她噎了个够呛。她难堪地哆嗦着两片嘴唇,总也找不到半句可以圆一圆自己脸面的得体话来。

石谦看到他妈受了屈,一口咽下去还未嚼烂的一块牛肉,为他妈,跟又又斗上了气。

“说话请注意一下态度!问你一句,他是咱们石家的人吗?这可是咱们全家人的聚会!”

“多嘴是驴!是你过生日吗?是我!告诉你吧,艾艾跟我比你跟我要好的多,多几千几万倍!艾艾,别理他,吃!”又又没了刚才那副蔫蔫的样子,气势汹汹地说道。

“对,几千几万倍……”艾艾傻笑着吮吮筷子,就近夹了一块鱼肉,咬到口里去。

石谦气呼呼地瞪了又又片刻,转开视线又来看石全与石美;看到兄妹俩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他打了个饱嗝(其实是一肚子的恶气),用口型恶毒地诅咒了又又。

“俺又又过生日哩,少给俺叽叽歪歪地败兴哩。”老爷子把不怒自威的圆眼睛一抬,平平淡淡地说道。

石谦母子只有忍气吞声知势地安静下来。石景秋端起酒盅,一声不响地呷酒,再呷酒;景盼与景升学着大哥的样子,也嗞溜嗞溜地发着响声……于金娣或许是得到了丈夫某记眼神的暗示,清一清嗓子,端起一杯汽水站了起来﹕

“来,我提议大家一齐祝我们又又健康成长、学习进步,干——杯!”

“中!”老爷子顿时转换了对待儿子、儿媳妇的一副冷面孔,乐呵呵地捋起了山羊胡子,“咦,俺的钢蛋子哩……”

“放家里啦。”水月桂笑眯眯地提醒他道。

看到这种局面,井菊如反应最够快,后面,大家也七嘴八舌地响应起来了……

“我祝又又身体棒棒的,学习也棒棒的……”

“别说,今年就入学啦,应该祝‘学习进步’。又又,在这里大爷祝你……”

“祝弟弟回回都考‘双百’!”

“景盼哩?你怎么不祝俺又又句好听哩?”

当着水月桂,石景盼情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坐着,好像这样,水月桂就会忽略了他的存在似的。——他被老爷子的那双炯炯的目光逼迫着抬起了屁股,含糊不清地说出一句连他自己都不知所云的所谓祝辞,立刻眼神游离地坐了回去。

井菊如干笑着攥起一只拳头,反着腕子顶在小腹上;生石谦的时候落下了病根——但凡喝一口凉的都要做出这个动作——说道﹕

“爸,他二大爷人实诚,不会表达,我代表吧——我代表我们全家祝又又……长大了保管有出息。又又,你看,你哥哥姐姐们都擎着杯子呢,他们可是耽搁了一天的功课,请假来为你过生日的,你是不是——”

“行哩,你坐吧。”老爷子不给面子地打了个手势。

井菊如与石全、石美、石谦尴尬地坐回去,当然,心里的怨气也就更甚了。

石景秋再次给爱人使去个眼色;于金娣搁下来筷子,酝酿着开口对老爷子说道﹕

“爸,有件事我跟景秋觉得务必要向您老人家汇报汇报……是这样,再有几个月石全就高中毕业啦,他决定去部队参军当兵。您看——”

“俺没啥意见。”

“是。可是……是这么一回事——听说很有可能当上陆军,但是……不知道您老听没听到过风声,说是——”

“咳!咳、咳、咳、咳……”石景秋使劲地干咳着。

“其实当兵嘛……当然啰……”

“咳!咳!咳!”

“直说吧爸﹕您能不能托托关系,最好能叫他当上个海军……”

“当陆军怎么啦!到时候真需要我们为祖国去捐躯的话,我一定冲在最前面,为国捐躯,我感到那是一种无上的光荣!”石全掷地有声地插话说道,长着十几粒红肿的、冒着白头的粉刺疙瘩的圆脸盘上,因为激动的缘故,布满了油亮亮的细汗珠子。

石谦酸不啦叽地吧嗒吧嗒嘴唇,发着怪响。老爷子却表情凝重地向他的这个大孙子注目过去,心里想道﹕“原先不太喜欢这孩子,是因为他的性格太软蛋,打小就这样……都说‘三岁看到老’,现在看来老话也有不靠谱的时候。到底是俺的孙子哩,又能差到哪儿去……”越想,看石全越顺眼;长相越像自己;内心里越就喜爱上这个少于他疼爱的孩子了。

“好!俺石全有志气,是个男子汉,豪杰坯子!——他妈,俺心中有数哩。——又又,快跟哥哥表示一个吧。”

又又听话地端起汽水,站起来,尽量把杯子向石全伸近。艾艾也如样伸去了杯子。三个人像男子汉一样豪爽地碰了杯,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老爷子开怀大笑,惊吓得旁桌一位顾客呛了口面条,在那里前仰后合地咳嗽不已。

“老爷子,有什么喜事能不能叫我也跟着沾沾光、欢喜欢喜?”随着中气十足的话音落去,“张大巴掌”手牵着一位与又又年纪相仿的小女孩儿走进饭店。自从那次表现了一回热心肠,老爷子对他有了笑模样,因而他再见老爷子,也就不再那么畏惧和拘束了。

艾艾在桌子底下悄悄地戳戳又又,努努嘴;又又一抬眼,恰好与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碰个正着,但是这双眼睛,很快就盯在了一盘盘美味佳肴上了。

范四宝一溜小跑地端来了一盘“卤大肠”,顾不上看看新来的顾客(这也不归她管),麻利地把它搁在了老爷子的面前﹕

“叔,这是我个人给您加的,我知道您喜好这一口。”

“嗯,亏你想着哩。忙完哩?忙完就坐下来吧。”

“哎。”范四宝转身从一张空桌位下拖出只方凳,坐在了水月桂身后。

“往前坐坐呀。”水月桂朝一边挪了一挪,拍拍长条凳子。范四宝含笑用脚后跟把方凳踢回原处去,一迈腿,坐进席中,这才像刚刚发现来人似的打去招呼。

“哟,是他张大哥呀,来吃饭?咦,这俊闺女是谁?”

“我闺女晓曈嘛。”

“晓曈——一打眼就长这么大啦?从奶奶家接回来啦?”范四宝亲亲热热地问道。

“接回来啦。这不,准备报‘港口路小学’嘛。”

“真是巧的很,我们艾艾跟又又打算报的也是港口路……”

“嗯——嗯!”井菊如哼哼哈哈用话外之音来责备范四宝的多嘴多舌,也不管她有多尴尬难堪,换上副笑脸,对老爷子说道﹕

“爸,我有一个疑问﹕是不是天底下的孩子都向着自个儿的爷爷呢?跟爷爷比,亲爸亲妈就要后退一个档次喽……”

“啥意思?”

“我在说石谦呢——这不是说今年初一给您拜年嘛,当时您忙忙活活的,一疏忽就把孩子们的‘压岁钱’……那个啦。前几天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哪想这小子立马跟我动了急,说﹕‘不许说道我爷爷,再说,再说我就不认你这个妈啦!’看看,我倒成他仇人喽……”

这种话,大人们、包括石全与石美,大都意会到了井菊如抱有一种什么样的企图。石景盼的脖颈子眨眼间憋出了突突抽搐的青筋,羞羞惭惭地耷拉下了脑袋。

“当时我心里那叫一个委屈、那叫一个心酸哟,”井菊如居然越说越流畅了。“后来打量打量孩子的模样,可不是怎么的,跟他爷爷就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样,你说,能不偏向着他爷爷嘛……”

“想叫俺找补点什么,直说。”老爷子的直言挑明并没有让井菊如觉得有半分的不适。

“看您说的,我敢提一点要求吗,石谦还不为他爷爷跟我这个当妈的反目为仇呀。当然,孩子心里面还是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头年考试,孩子考了三个一百分,其余的科目也都在九十分以上,成绩名列全级部第三名呢,比第一只差了两分!孩子考得好,咱们做家长的是不是应该奖励一下呢?我就问他﹕‘谦儿,你想要什么样的奖励呢?’开始孩子什么也不要,说,只要他爷爷健康长寿,这比给他座金山银山都要强……后来才说,想要一台电视机,也不要带彩的那种,”她抬抬屁股给又又夹去一块排骨,顺势观察了一眼老爷子的表情。“黑白的就很满足啦。所以嘛……刚才听您跟我妈说起,单位上给您发了张‘电视机票’,开始您不是打算买一台给又又当生日礼物嘛……”

听到“我妈”这两个字,叔伯妯娌们几乎同时霍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当反应到这是出自井菊如的嘴里,马上也就适应了。——她还在说﹕

“我妈的眼睛……我知道,这是又又懂事,他是因为奶奶才说不爱看电视的,真是个好孩子……依我看,不如成全了两个孩子的心意跟心愿,您说呢,爸?”

老爷子渐渐已经懒得再听下去,他紧锁着眉头,看着坐在斜对面的石谦,暗暗想道﹕“俺最最讨厌这小子那份‘独’的德性跟那挂花花肠子,现在看来,或许不该怨他;他也是受他娘毒害才变成这样哩!按说,俺的孙子决计不会有这种小心眼子、小小算盘的……总归他也是俺的亲孙子哩……”他为石谦的品行想出了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以后,心渐渐地软了下来,于是舒展了眉头,痛快地打断了井菊如的喋喋不休﹕

“中,满足他。”

“谢谢爸!石谦,赶快谢谢爷爷吧——”

“谢谢爷爷!”

“甭谢俺,好好学习。”

“还有一件事——”井菊如得寸进尺而且是趁热打铁地说道,“很作难,听说买这么一台要花四百多块呢!您看,我跟景盼的那张折子里,满打满算也就是二百还不到,简直……嗳,”

“中,俺给补齐。”

“你看看,你看看,这样的公公,再去哪儿找去……真是的……爸,您叫我说什么好呢,”

“那就甭说。”老爷子朝她做出个挥掌斩断的手势,扭脸来问又又,“别忘了俺又又才是小寿星哩。说,你想要什么哩?爷爷怎么着也要满足你。”

“我嘛……”又又仰起小脸蛋子看看爷爷,接着情绪低落地看向已经在那边入座的“张大巴掌”——的女儿张晓曈,再透过大玻璃窗户,忧伤地望着外面那条去往大马路的水泥面通道,似在沉思。

“说哩又又,”

“我想要青青回来……”他无限怀念似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