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体版 繁体版 十九 撞鬼

十九 撞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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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撞鬼

一场风波过去了。事后,“梧桐街”这伙孩子们当中,似乎只有耿拥军显得很烦闷,很不愉快。并不是因为武子的奚落;他奚落的人多了去了,但是满嘴的怪话并不是针对他耿拥军来的——因为他那天闹肚子,错过了这次“有难同当”的机会。那么他为什么会烦闷和不愉快呢?原因十分单纯,也十分简单:现在,那个书摊好的时候,一天可以赚到两块多钱;因而他哥耿国防看红眼了,每逢礼拜天或者耿国防轮值夜班的日子,书摊就会被这个人霸占上整整一天,当然喽,钱也一定会被这个人揣入自家的腰包里了。

最近这些日子,吴小丁跟他们“港务局宿舍”的乔朗辉和马骏,每天都会游逛来“梧桐街”一两次,每次都会用铿锵有力和惋惜的口气,重复上这么一大篇:

“那帮人还来不来?!妈的,最好别叫我遇见!嗳,你们说说,那天怎么就没叫我给碰上呀……我说,你们‘梧桐街’除了又又跟艾艾、武子,啧啧,可叹啊……”这时候,他就像一位忧国忧民的义士似的,一面悲叹,一面摇晃着那颗蓬松着鬈发的脑袋瓜子,十分烦人。

又逢耿国防轮值夜班。吃过午饭的耿拥军(他妈允许他一天吃三顿饭了),因为无所事事,就在街东口拐角的一块荫凉地里摆上了扑克摊,召集曹达裕、魏国强、姬鸿安几个打扑克赌冰糕。第一把才打到一半,有人远远望见吴小丁他们三个人朝这边走过来,立刻扔掉手里的扑克牌,跟曹达裕等人互使眼色,突然一窝蜂地跑开了,横穿马路跑到对面那片乱石堆捉中午“弹弦子”的蟋蟀去了。

乔朗辉和马骏像保镖似的夹着吴小丁走过来。吴小丁提了一下裤腰,看看散落一地的扑克牌与有些气急败坏的耿拥军,费解地问道:

“怎么回事?看见我都跑什么跑?”

“输不起耍赖呗。”耿拥军可不想得罪人,他煞有介事地让吴小丁看他手里的牌。“小丁,你瞧瞧我这一把牌,冰糕是赢定啦。瞧瞧……”

“不看不看。乔朗辉,你帮耿拥军收拾起来。对了耿拥军,怎么没见到又又他们呀。”

“三个人洗海澡去啦。真的小丁,你瞧瞧我这一把好牌,全他妈的白瞎啦……”这一次,耿拥军是真心疼起这把好牌来了。

“什么时候去的,我是问又又他们?”但是吴小丁的心思不在这里,他对耿拥军的遗憾根本不感兴趣。

“这把好牌哟……两个钟头以前就走啦,该回来——那不是他们吗——”所以耿拥军的心思也离开了手里的扑克牌,指给吴小丁他们抬**着眼罩往马路北面望去:骄阳下,武子和艾艾(两个人和好如初了)轮流滚动着一个卡车轮子的内胎——救生圈,说说笑笑地朝这边走着;又又手里晃晃悠悠地拎着个网兜,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

“艾艾!——武子!——又又!”吴小丁挥动着一只手,一直挥动到三人走近了,一起拥挤着站到那块荫凉地里,互相闻着蒸发的汗馊气味,东扯西拉着。

“小广播的那个残渣余孽呢?”

“几个臭小子跑到马路对过去啦。嗳,可惜了我那一把好牌呀……”耿拥军把扑克牌包起来,弯弯腰藏在了下水道的出口里,直起腰又想起他的那把好牌来了。

“武子,我看你这一辈子是要跟他家较上劲啦。”吴小丁抖动着一条腿说道。

“一家子杂碎!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记仇……小丁,问你件事,听说你哥哥不打算上高二啦,有这回事吗?”

“是。这不是听说耿拥军摆书摊挺赚钱嘛,搞起了一个大摊子,光书架就打了六个,弄到手三百多本书,在‘中山广场’摆上啦。好家伙,我爸妈把他那叫一通夸呀,还不用上学。哼,急了眼我也不上学啦,谁不会干呢寻思……”

“谁说摆书摊赚钱来着,纯粹瞎咧咧……别再提书摊成不成,本来还打算私扣出两毛三毛的,这下子……来气!”

“有什么好气的,大不了我们帮你打跑那个耿老大,打到他在家里当上老大为止……又又,又又,你怎么不说话呀?”

“没什么好说的。”硬生生的一句话,顿时压下去了大家渐愈高涨的谈兴。

正当气氛进一步趋于沉闷之际,像被一阵风吹过来似的,“张大巴掌”拽着女儿张晓曈惊慌失色地跑过来了。艾艾越看越觉得蹊跷,迎着他们俩跑过去,紧张地问道:

“曈曈,有坏人追你们?”

张晓曈的嘴唇哆哆嗦嗦地微张着,牙齿咯噔噔地在打架,煞白的脸蛋子上挂满了细汗珠子,跟她爸颤颤巍巍地站住脚,飘忽着声调告诉艾艾说:

“艾、艾艾……鬼……鬼、鬼、鬼……有鬼……”

“什么!你说——有鬼?!是真鬼吗?!”

“说是见到鬼啦……”荫凉里的孩子们挤开又又,争抢着把张晓曈和她爸围在了当中。

“真的是鬼?”

“讲讲,鬼长得吓不吓人?”

“骗人吧……”

“真、真、真的,是鬼……”张晓曈紧靠在她爸的大腿上,用两只手乱七八糟地比划着。

“张叔,是真事?你也看到啦?”

“张大巴掌”的脸色与神态跟他女儿别无二致,他极力控制着在战栗抖动的宽厚的肩膀头,可是总也无能为力。

“迷、迷信……千万不要瞎传……”

“那你跟着害怕什么?”

“迷信,迷、迷信……彻头彻尾的……”这位曽经练过“铁砂掌”的大人,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只能来问一问张晓曈了,看上去她显得比她爸稍稍要坚强一些。

“你是在哪儿见到这位鬼的?”艾艾问道。

“前、前面……前面那个废、废仓库。不、不骗你,艾、艾艾……”

“前面?就是那个红砖头垒的大房子?真的有鬼吗?喂,咱们过去看看好不好?”

“我、我、我不去……艾艾我、我不去……”张晓曈打死也不肯挪出去半步。

“没叫你去。张叔,你带我们过去看看,行不行?”

“不行!别、别去,好孩子,彻、彻头彻尾是迷信……”艾艾这个强人所难的要求立刻遭到了“张大巴掌”的断然拒绝。

但是“张大巴掌”的拒绝与劝阻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了——艾艾情绪高涨地把“救生圈”交给张晓曈代为保管,适时地高举起一只手臂,率先向马路对面走了过去;武子等五个人嘁嘁喳喳地跟随着。又又依旧落在最后,把网兜往张晓曈怀中一扔,慢吞吞地穿过了马路。

路过乱石堆的时候,曹达裕他们加入了进来;多一个伙伴就多一份胆量,脚步声杂乱却是噔噔有劲地前进、前进、前进……因为身上出透了汗,所以能够在炎热中感觉到从海上吹来的一缕缕携带着腥咸气味的轻柔小风;离那座被废弃的破败的建筑物越来越近,这缕缕的腥咸气味陡然激活了那根恐惧的神经,大家的脚步一下子放慢下来,等又又,等他走到前面去,然后紧密地排成两行,再一步一步慢慢前行。

这是一座面积不算太大的小型仓库,墙面上的红砖已被风尘雪雨消磨成了暗淡的灰紫颜色,周边长满半人高的荒草,其中不知道被何人踩出了一条蜿蜒狭窄的走道,以便于过路的人们从渔港码头穿行至“港口路”,而不必再去多绕行那一公里多的路程。

惊起的几只蚂蚱展开绿翅蹦跳逃远,蟋蟀戛然停止了鸣叫。大家互相推搡着,观察地形:常年背阴的一面墙壁下,斑驳地生长着一块、一片地绿色苔藓;檐下的通风窗口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窗玻璃;窗台和铁质窗框的楞楞角角积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到处织起了蛛网;一扇大木门枯朽地、垮塌塌地半掩着,像一张张开一半的大嘴,随时准备吞噬敢于接近它的任何猎物……

大家前倾后仰地站住脚。哑着嗓音说话。

“谁打前站,谁?小丁,你怎么样?”

“我不去!武子,你敢不敢?”

“我?!耿拥军去,他比较胆大……”

“我……我认为又又的胆子最大……”

艾艾一把挣住迈出去一条腿的又又,转动着脖颈子朝大家嘘了一声,沙沙哑哑地说道:

“别出声,听——”

大家屏住气竖起了耳朵:嗒——嗒——嗒——嗒……从半掩的门里,从黑暗深处传来的响声。嗒——嗒——嗒——嗒……再仔细听,千真万确,那是打着铁掌的女人的高跟鞋走动时发出的响声,时近时远……

“鬼呀——!”忽然一声发颤的尖利喊叫!大家简直像敌人似的撕扯着,争先恐后地、乱哄哄地、撒狂般地窜向草丛和走道,个人顾个人地夺路逃窜!蜻蜓、蝴蝶、蚂蚱、绿蚊子,乌泱泱地腾起了一大片……

呼哧呼哧地奔跑。艾艾突然放慢下速度,急遽地回头看一眼,接着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朝前面奔跑的人群大声喊叫道:

“武——子!武、武——子!”

奔跑中的武子随手抓住了跑在他身旁的耿拥军,两个人一下子双双扑倒在地上,气喘得发不出埋怨来,就你一拳我一拳地互相怪怨着。

“别、别打、打啦……”艾艾叉着腰走近了,软绵绵地伸过来一只脚给他们俩劝架。

“怎、怎么、怎么回事……”武子问。

“又、又又呢……”

“不、不……”武子说不下去,就一个劲地摇头。

“回、回、回去找……”

武子与耿拥军迟疑片刻,爬起来,你拽着我我揪住你地连在了一起,跟在艾艾后面,一路走了回去。

在那扇半掩的大门前看见了又又,他蹲在地上,一只手支撑着下巴磕,像是在思考一个很深奥的问题。

“又、又又,过来,”

“快、快撤吧,又又……”

又又仿佛听不到他们的呼唤,一动不动地保持着那个姿势。

“是不是叫、叫鬼附身上啦……”三个人像趟过雷区那样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向又又靠近。又又倏地站了起来,吓得他们同时发出一声尖叫:“啊——”

“一惊一乍的,怎么的。”

“你……你留在这儿想干什么……”

“我在等,等它追出来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样子。可是你们听,没动静啦。”

又又的话音刚落,嗒——嗒——嗒——嗒—……那个声音突兀地又响起来了!一齐紧盯住前方黑黢黢的那个空间!心怦怦急跳!脚下沉甸甸、软绵绵的,像陷在了淤泥里……

“我就不信,冲进去看看!”又又深吸一口气,往前迈去一大步,站住脚,似是在等待什么。

“非要——?”艾艾声调颤抖地问。

“是,非要不可!”

“……”艾艾那两条淡淡的眉毛像抛媚眼儿一样地哆嗦着,看看武子和耿拥军,横横心、壮壮胆子,一手拽住一人,吃力地挪到又又的身后,紧贴在他的后脊梁上,朝那扇令人惊悚的大门走过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武子把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挣脱艾艾的扯拽——绕到耿拥军身旁并打落艾艾的另一只手——照准耿拥军的后腰猛然使劲一推——把他连人带门推向发出恐怖动静的黑暗中去——

阳光在黑暗中闪了一下子;那扇大门腐朽了的门枢从门框上脱离下来,轰然歪斜着躺倒下去,挡住了外面三个人的视线——反正也不敢看!

又又吃惊地瞪着武子,被这突发的情景搞得反应有些迟钝。但是武子却不认为他的这个举动有多么卑鄙或者可耻,他抓住又又的胳膊,神色有那么一瞬间的坦然,眼神分明在说:“让这个脑袋瓜子蠢笨的家伙先探一探情况吧……”

几分钟过去,那个诡异恐怖的高跟鞋脚步声再度响起,却没有听到来自耿拥军的一丝声息……

“放开我,武子!我要去救耿拥军!”

恐怖的脚步声被一阵哐啷啷突起的金属响声盖过之后,躺倒的门板里寂静得让人发瘮。

“完啦完啦,耿老三叫鬼给吃啦……”艾艾双腿无力,把身体的重量压在了又又的肩膀头上,脸色忽青忽白,呆滞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在那扇破门板上。

可是那扇横着躺倒的破门板被一只手轰隆一声给平平地拉倒了——从头到脚沾满了灰尘的耿拥军走出来了!他的脸蛋子上除了凝重以外再无任何的表情!

武子看得心惊肉跳;他打了个寒战,松开又又的胳膊,挠几下发麻的头皮,两条腿僵直而又笨拙地迎上去两步,尽显讨好与赎罪的姿态,为耿拥军拍打身上的尘土,马上又一刻不敢松懈地盯向前方被阳光照射得清楚了的、空空荡荡的仓库内部。

“怎么……见到啦……”

“你没事吧?看见鬼了吗?它长什么模样?”

“耿拥军,那只鬼呢,还在里面吗。”

“走吧,回去再说。”耿拥军嗓音低沉地说出这句话,就头前迈开了步子。

顺着原路返回。上了马路。那伙于危难而不顾的同伴们,一个个满头大汗地排成一溜坐在马路牙子上,苦哈哈忍受着烈日地暴晒。看到来人,他们参差不齐地站了起来,像长蛇阵一样缩起一个圈子,抹着汗水对被包围在当中的四个人争相发问。

“你们没跑吗?看见那个鬼啦?”

“鬼长得吓人吗?听说它的爪子很尖,很长……”

“鬼是男的还是女的?要我说肯定是个女的……”

“我说是个吊死鬼……”

“应该是,一条舌头伸得老长啦!是不是这样……”

武子和艾艾对了一记眼神,也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不约而同地来看耿拥军:这会儿他跟又又挨得很近很近,仿佛从现在起,又又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啦!

“乱问个什么劲!”武子有些内疚,更有些因为落寞而萌生的羞恼情绪。“要说鬼……耿拥军亲眼见过,你们问他去,问他。”

于是大家的目光认准了耿拥军,怀着恐惧与急切的复杂心情,盯着他不眨眼地看。

“回去再说。”耿拥军依然是那副口气,依然是那句话;他把他在人生中从未表现过的高傲表现出来了,昂起脑袋,揽着又又的肩膀头,径直穿过马路,往街东口走去。

大家聚集在童连贵家的窗户下面,用上衣下摆给坐下来的耿拥军忽搧着凉风。

“现在可以说说那个鬼了吧?”

“是啊,说说吧,到底是个什么鬼呀……”

“靠海边,应该是个淹死鬼……”

“是吊死鬼!没错!”

“‘没错’那是你爹,这个谁都知道……”

“别吵吵!好吧,”耿拥军答应了大家的请求。突然,他好像怕冷似的紧紧抱起了双臂,而且连打了几个寒战,带动了好几位同伴也跟着哆嗦起来了,把气候一霎当作严冬来感受。

“当时我被武子……这个人,的确太不仗义!要说还是人家又又……”耿拥军平息一下激愤的情绪,语气缓慢地讲述起他刚才所经历的那段惊悚情景。“我被推到里面之后,先是听到身后轰隆一声巨响,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下,一个白晃晃的影子忽忽悠悠地飘到了我的眼前——”

“啊!”有人惊叫了一声。立刻,大家搂的搂、钻的钻,毛骨悚然地去紧贴就近的某个人的身板,以此来抵抗心理上的恐惧感。

“我先是看见了一双脚,穿着白皮鞋,对,是白皮鞋,上面还绣着一些花,也是白色的;好吧,跟它打个招呼吧,所以我就往上看去,它穿着一身白大褂,低着头,头发老长老长,是一头往下耷拉着的黑头发;就在这个时候,它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

“煞白的一张脸,没有眉毛眼睛,也没有鼻子嘴,”耿拥军的口吻陡然紧张和高亢起来,“就是一张光秃秃的大平脸!上面什么都没有长!”

大家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了,身体像筛糠似的,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唯独又又,显得还算平静。

“那么,它把你怎么着啦。”他问道。

“这其中有你的功劳,又又。”耿拥军中肯地说道。“当时我也顾不上害怕啦,就这样,睁圆了眼睛我瞪着它!我在心里这么想:‘你要来吃我?行,我先啃你一口怎么样!看看谁更厉害!’反正当时的情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上,又又在外面喊:‘放开我!我要去救耿拥军!’他这样一喊立马给了我无比的力量,爬起来当头就给了它一拳!——什么都没有打着,扑了个空;但是它害怕地闪了一下,再就不见啦,再找不着它的影子啦……”

对于从耿拥军这个一贯表现得愚笨和木讷的人嘴里讲出的这段故事,大家几乎深信不疑。于是,那个没有面目的狰狞面目,在他们的思维创作中渐渐地现出了雏形。大家在战栗中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