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_41 战俘继续讲他的遭遇
荒原雪 魔导武装 焚仙 冷王盛宠,一品驭兽妃 花心总裁冷血妻 古武至尊 超级位面大亨 斗战江湖:冷帝的杀手皇后 寒士谋 凤飞来
第一部_41 战俘继续讲他的遭遇
41 战俘继续讲他的遭遇
“没出十五天,我们那个叛教者就买到一艘挺不错的船,可以载客三十多人。他为了得到认可,有意大肆张扬,驾着船去了一趟萨尔赫勒。那地方在阿尔及尔去奥兰的路上大约三十莱瓜处,是大宗无花果干的集散地。他往返了两三次,每次都由那个塔咖里诺人陪伴。在北非这一带,把阿拉贡的摩尔人称作塔咖里诺,格拉纳达的摩尔人就是穆德哈雷斯。可是在非斯王国,穆德哈雷斯人被称作埃勒切斯,常被国王招去当兵打仗。咱们还是回去说叛教者驾船往返吧:他每次都把船停在一个小码头上,离索莱达的花园不过两箭之地。他故意带着划桨的摩尔少年们滞留在那里,不是做祈祷,就是顺便演习一下他们计划中想做的事情。时不时跑进花园里要点水果什么的。索莱达的父亲倒是每次都给,尽管根本不认识他。后来他对我讲,他很想跟索莱达说上话,点明是我委派他护送索莱达去基督教国家,也好叫姑娘不再悬心挂念,可是总也找不到机会。因为摩尔女子,不经丈夫或父亲允许,是不能跟别的摩尔男子或土耳其男子见面的。她们跟被俘的基督徒倒是常打交道,甚至可以毫不拘束地交谈。他幸亏没跟那姑娘说上话,否则我还要多一桩心事:索莱达一见连叛教者都知道她的事,还不得吓坏了。然而上帝却另有安排,我们的那位叛教者始终没等到机会兑现他那份好心。这段时间他只管放心大胆地往返于去萨尔赫勒的路上,而且可以随时、随处、任意停泊;那个跟他合伙的塔咖里诺人对他言听计从;我呢,也已经赎身;只要再找几个划桨的基督徒,就一切齐备了。他叫我考虑考虑,除了几个赎了身的,还准备带走哪些人,及早跟他们约好时间,他打算定在下星期五出发。听他这么一说,我设法找到十二个西班牙人,个个都是好样的划桨手,而且都可以自由进出城门。那个季节一下找到这么多划桨手,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正好有二十艘海盗船云集在港口,把所有能划桨的都招募走了。我是凑巧才找到了那十几位;他们主人的海船还在造船厂,尚未完工,所以那年夏天没有出海掠夺。我对他们没多说什么,只吩咐他们星期五下午一个一个悄悄离开,到阿吉莫拉托花园拐角处去集合,一直等到我露面。我是一个个分头通知的,还嘱咐他们,要是遇到别的基督徒,只说是我叫他们去那儿等候的。
“这么安排妥当以后,我还得做一件事,也是最要紧的:告诉索莱达计划进展到什么地步,叫她事先有个准备。不然,她心里想着基督徒的船且到不了呢,我们却突然闯进去带她走,岂不要把她吓坏了。我决定去花园走一趟,看看能不能跟她说上话。临出发的前一天,我去了,假装在那儿摘野菜。结果我碰到的第一个人却是她父亲。他就盘问起来,说的是摩尔人和囚徒交谈时使用的特殊语言,流行于整个柏柏尔地区,甚至包括君士坦丁堡;既不是阿拉伯语,也不是西班牙语,也不是别的什么语言,而是一个大杂烩,可我们都互相听得懂。就是说,他用这种语言问我在他花园里干什么,我的主人是谁。我告诉他我的主人是阿尔巴尼亚人马米,因为我很清楚此人跟他交情不错;我想在花园里摘点野菜做拼盘。他又问我是不是等着赎身,我的主人要价多少。我们两人正一问一答呢,美丽的索莱达从别墅里面出来了。她已经好久没见我了。我前面说过,摩尔女子见了基督徒不怕羞也不躲避,所以她毫不在乎地朝她父亲和我站着的地方走来。她父亲见她走得很慢,还喊了一声叫她快点。
“可爱的索莱达一出现在我眼前,我简直不知道如何描述她那秀丽的容貌、优雅的风姿和华贵的服饰。我只能说,她漂亮的脖子、耳朵和头上缀满了珍珠,比头发还多。她的脚踝按当地习俗**着,带着两个卡尔卡赫,在摩尔话里就是脚镯或者脚环的意思;是用纯金做的,镶满了钻石。她后来告诉我,她父亲估计这对首饰能值一万多乌拉金币。她手腕上的镯子也值这么多钱。她浑身上下都是上等珍珠。对于摩尔女子来说,最富丽堂皇的装饰品莫过于各式各样的大小珍珠,所以摩尔人收藏的珍珠比其他任何民族都多。尽人皆知,在整个阿尔及尔,索莱达的父亲在这方面的收藏,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好。他还有二十万埃斯库多的西班牙金币。而这一切都属于如今我的妻子所有。虽说多日来的忧心忡忡难免在她的容颜上留下些许痕迹,可是她一身盛装走来,仍然那么楚楚动人,不难想象一旦安享富贵又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大家知道,不少女人的美色,在不同的日子和场合,是会随着景况而增减的。很显然,内心的**可以使她容光焕发,也可以使她面色憔悴,甚至往往使得红颜消殒。
“我是说,她走过来了,一身盛装,光艳照人,至少是我看到的第一个美人。这一切再加上我对她的感激心情,简直叫我觉得面前是一位从天而降的仙子,来到人世来抚慰我、拯救我。她一来到跟前,她父亲便用他们的语言说我是他朋友阿尔巴尼亚人马米的奴隶,在花园里摘野菜。她于是开口讲话,说的是我刚提到的那种混合语,问我是不是绅士,为什么还没有赎身。我告诉她我已经赎了身,主人的要价是一千五百索勒塔尼小金币,可见他多么看重我。她听了就说:
“‘说实话,你要是在我父亲手下,他就是再要两千金币,我也不叫他放了你。你们这些基督徒尽说谎话,故意装穷哄骗摩尔人。’
“‘说不定有这种事情,小姐。’我回答道,‘不过我可确实对主人说了真话,而且今生今世对天下任何人都这么做。’
“‘你什么时候走?’索莱达问我。
“‘我想是明天吧。’我说,‘这儿正好有只法国船明天起航,我准备搭乘。’
“‘等西班牙船到了再走不是更好吗?’索莱达问,‘干吗搭法国船?你们两家可不是朋友。’
“‘不行。’我回答说,‘就算是听说有西班牙船快到了,说心里话,我也不愿意等,因为反正我明天准能走成。我急着要回到故乡跟家人团聚。别的便当机会再好都不是现成的,我可等不及。’
“‘你显然是在家乡结过婚的,’索莱达说,‘所以急着去跟妻子团聚?’
“‘我没结过婚。’我说,‘不过我已经答应别人,一到家就结婚。’
“‘你答应娶的那位小姐漂亮吗?’索莱达问。
“‘太漂亮了,’我说,‘不是我夸奖她:讲真话,她挺像你。’
“她父亲一听,高兴地笑起来,说:
“‘我的真主,好一个基督徒!那位女子想必是真很漂亮,不然怎么会像我女儿。她可是我们国内最漂亮的姑娘。不信你好好看看她,就知道我说得不假。’
“我们的大部分对答都靠索莱达的父亲翻译,因为他会说咱们的话。姑娘本人虽然也能讲我提到的那种通用混合语,可是她更多是用表情,而不是用话语表达心意的。
“我们正东拉西扯地说着话,突然跑来一个摩尔人,大声喊叫说,四个土耳其人跳进花园围墙,到处乱摘半生不熟的果子。老头吓了一跳,索莱达也一样,因为通常摩尔人似乎生来就怕土耳其人,特别是当兵的,个个都那么粗暴。他们对自己治下的摩尔人为所欲为,简直比对奴隶还糟。这时候,索莱达的父亲对她说:
“‘孩子,快进屋去,把门关严。我去跟这些狗东西论论理。你这位基督徒,摘完野菜快走吧。但愿真主顺顺当当把你送回家乡。’
我躬身致过意,他便匆忙去找土耳其人了,撇下我和索莱达。看样子她似乎要按父亲的吩咐进屋去,可是老人刚一隐没在花园树丛里,她就转过身来,眼泪汪汪地对我说:
“‘基督徒,阿麦克西?
“‘阿麦克西’的意思是:‘你要走了?基督徒,你要走了吗?’
“我回答她说:
“‘是的,小姐,可我绝对不会撇下你的。下一个胡玛日你等着我,见着我们的时候千万别害怕,咱们一定会到基督徒的国土的。’
“我尽量把这番话说得明明白白,她果然句句听懂了,一把搂住我的脖子,慢腾腾朝屋里走去。可是我们险些倒了运,幸亏老天另有打算。我是说,我们两人正那副样子走着,她一只胳膊搂着我的脖子,她父亲劝走了土耳其人转回来了。他把我们那番情景看得一清二楚,我们也知道他都看到了。索莱达到底是聪颖机灵,她不仅不把胳膊从我脖子上松开,反而靠得更紧,干脆把头倚在我的胸前,蜷起双膝,分明一副马上要晕倒的样子。我也故做为难,可又不得不扶着她。她父亲连忙跑到我们身边,见他女儿这样,就问她怎么了,可是得不到回答,便说:
“‘一定是那些狗东西闯进来把她吓晕过去了。’
“说着,把她从我怀里接过去搂在自己胸前。她呢,叹了一口气,两眼泪水未干,又对我说:
“‘阿麦克西,基督徒,阿麦克西。你走吧,基督徒,你走吧。’
“她父亲听了对她说:
“‘孩子,不用撵这位基督徒走,他并没有欺负你。土耳其人都走了,你不必怕什么,没什么值得烦心的了。我这不是告诉你,经我劝说土耳其人都顺原路出去了。’
“‘老爷,’我对她父亲说,‘你说得很对,那些人把她吓坏了。既然她叫我走,我想不便再惹她烦心。你安安静静歇着吧。也许我还要来花园摘野菜,你看可以吗?我的主人说了,要论做拼盘,哪里的野菜也比不上这里的。’
“‘你尽管来,摘多少都行。’阿吉莫拉托回答说,‘我女儿这样说,并不是因为她讨厌你或者别的基督徒。她的本意是叫土耳其人走开,嘴里却说出叫你走开,也许她觉得你该去摘野菜了。’
“于是我很快辞别了父女二人。索莱达随她父亲走的时候简直就像心碎肠断了。我假装接着摘野菜,自由自在绕花园走了整整一圈,仔细观看了所有的出入口和整所房屋的安全设施,谋划着怎么才能便便当当实施我们的打算。然后我回去把一切经过告诉叛教者和我的朋友们。命运把幸福化做娇美可爱的索莱达赏赐给我,我简直是眼巴巴地盼着如愿以偿的时刻。
“时光总算熬到头了,终于盼来了我们朝思暮想的日子。我们经过深思熟虑、长时间反复商议,定出一套计策和日程,大家都严格遵照执行,结果一切遂心。星期五,就是我跟索莱达在花园谈话的第二天傍晚,叛教者把船停泊在约定地点,几乎正对着美丽的索莱达的住处。划桨的几个基督徒也都准备好了,分别在四周隐蔽起来。人人都兴奋紧张地等待着我。船就在眼前,他们恨不得一跃而上。他们一点不知道叛教者的计策,还以为先得赤手空拳干掉船里的摩尔人,才能获得自由。这时候,我和我的伙伴们到了。那几个躲起来的一见我们,马上迎了上来。当时城门早己关闭,那一带郊野看不到一个人影。大家会合以后,不知是先去找索莱达呢,还是先去收拾船里划桨的摩尔人。我们正犹豫着,叛教
者走过来问我们干吗站着不动,说是时候了,他手下的摩尔人一点没有防备,大部分都睡着了。我们告诉他我们不知道怎么干更合适。他说最要紧的是把船弄到手,这可以轻而易举地办到,毫无危险;然后再去找索莱达。大家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便动作起来,跟随他走到船边。他第一个跳上去,举起一把弯刀用摩尔话说:
“‘谁也不许动,否则要了他的命!’
“这时候,其他基督徒也差不多都上了船。摩尔人本来胆子就不大,又见头儿那样冲他们说话,顿时都吓呆了。他们似乎根本没人带武器,所以谁也没能抄家伙,只是一声不吭,听任摆布。基督徒很快就把他们捆绑起来,还一边威胁说,哪怕发出一点声响,就全把他们乱刀捅死。然后,我们的一半人留下看守他们,另一半还由叛教者带路,直奔阿吉莫拉托的花园。我们运气不错,门一推就开了,好像根本没上锁。我们就这样悄然无声地走了进去,谁也没发觉。美丽绝伦的索莱达正在窗前等着我们,一听到人声就低声问我们是不是‘尼萨拉尼’,就是说问我们是不是基督徒。我回答她‘是的’,并且叫她快下来。她认出是我,一刻也没耽误,一声不响地马上走下来,打开屋门,浑身盛装、美艳无比地出现在我们大家面前。我这会儿真不知怎么赞颂她才好。我一见到她,就拉起她的一只手不断亲吻,叛教者和我的难友们也这样向她致意。其他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好学我们的样子,心想是她恩赐给我们自由,所以一一向她表示谢意。叛教者用摩尔话问她父亲在不在花园别墅。她说在,正睡觉呢。
“‘那可得喊醒他,’叛教者提议,‘我们必须带走他,还有漂亮别墅里所有值钱的东西。’
“‘不行。’她说,‘说什么也不许碰我父亲。这房子里没有别的东西了,我都准备带走,足够让你们大家发财致富、心满意足。你们等一等就知道了。’
“说完走进屋里,告诉我们马上就出来,叫我们别动也别出声。我问叛教者是怎么回事,他如此这般解释了一番。我便对他说绝对不许做索莱达不情愿的事。这时候,索莱达捧着一个小箱子出来了,里面装满了金埃斯库多,沉甸甸的她几乎拿不动。
“不凑巧,她父亲偏偏这工夫醒了,听到花园里有响动,就从窗口探出身来,一见满园的基督徒,开始用阿拉伯语拼命大声喊叫起来:
“‘基督徒,基督徒!强盗,强盗!’
“他这一通嚷嚷,弄得我们措手不及,惊恐万分。叛教者见我们处境危急,得趁惊动他人之前,赶紧避开一场乱子,便噌地一下蹿上阿吉莫拉托的住室,我们之中有几个也跟随而去,我不能丢下索莱达不管,因为她当即晕倒在我怀里。最后,跑上去的人把事办得很麻利,转眼工夫押着阿吉莫拉托下来。只见他双手被捆,嘴里塞着一块手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还威胁他说,只要一出声,就得把命搭上。他女儿见这情景,连忙捂上眼睛不愿再看。她父亲顿时惊呆了,哪里想得到女儿是心甘情愿地落进我们手中的。接下来,脚的用处就大了,我们三步两步地匆忙跳上船去。留在船上的人正提心吊胆地等着我们,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天黑之后不过两个钟头,我们就全都上了船。有人给索莱达的父亲松了绑,又掏出嘴里的手帕,叛教者再一次告诉他不许说话,否则就要了他的命。他见女儿也在那里,只能一个劲儿伤心地叹气。可是他很快发现我紧紧搂着那姑娘,而她呢,不哭不喊,不挣扎,也不躲避,始终安安静静。他当然不敢开口,怕的是不停威胁他的叛教者真的动手。索莱达在船上安顿下来,见我们准备放桨起航。可是她父亲和几个五花大绑的摩尔人还在那里,就叫叛教者向我求情,放了摩尔人,饶了她父亲。她宁可跳海自尽,也不愿眼看着连累自己慈爱的父亲当囚徒。叛教者给我翻译了她的话,我说当然可以。他却说不行,因为在那儿把他们一放走,他们会立即惊动全城,招集起这一带的居民,然后派快艇追捕我们,封锁海陆通道,那时候我们可就逃命无门了。所以最好是等到了基督徒的国土再放他们走。
“大家都觉得这主意不错。索莱达听了解释以后,也认为很有道理,我们是不能马上按她的请求做。我们强悍的划桨手个个暗自庆幸、欣然尽职,立即握起船桨。我们虔诚地向上帝祷告过后,便开始向距离最近的基督教国土马约卡岛驶去。可是偏偏刮起北风,海面也不太平静,我们没法继续朝马约卡方向航行,不得不沿着海岸漂往奥兰,不免都有些忧心忡忡,因为离阿尔及尔六十海里就是萨尔赫勒,很可能被人发现。我们还害怕遇见经常在这一带海域活动的来自得土安的载货船。不过我们所有的人都各自在心里盘算着,但愿遇到的载货船不在海盗手里,那我们不仅不会遭殃,反而能登上大船,更顺利地结束我们的航程。一路上,索莱达始终把头藏在我的掌心里,怕看她父亲。我听到她不停地向蕾拉·玛利亚求助。
“我们航行了三十多海里,天慢慢亮了,我们看到离岸边只有三箭之地。岸上一片荒凉,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奋力划桨朝远海驶去。这时海面已经平静了一些。前进了大约两莱瓜,决定大家替换着划桨,好分批吃点东西。船上的给养倒是很充足。可是划桨手们说还不到歇气的时候,不妨叫不划桨的人喂他们吃东西,他们说什么也不能放下船桨。于是就这么办了。这时候刮起了强风,我们只好扯起船帆,放下船桨,直奔奥兰,因为不可能去别处了。我们的一切行动都很迅速,扬帆航行的速度是每小时八海里多。我们唯一担忧的就是遇到海盗船。我们给摩尔划桨手吃了东西。叛教者安慰他们说,他们不是囚徒,一有合适机会就放他们走。他也对索莱达的父亲说了同样的话。那人回答说:
“‘诸位基督徒,我知道你们正直慷慨,相信你们是会尽量善待我的。可别说什么放我走。我还没那么傻,连这都不懂。你们冒着很大危险抓住我,难道就是为了随后潇洒大度地放我走?而且你们很清楚我是谁,这笔交易会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处。你们到底要什么?我不妨在这里把话说明白:只要你们放了我和我这可怜的女儿,要什么我给什么。或者说放她一个人走也行,因为她是我心里最重要最珍贵的宝物。’
“说到这里,他干脆放声哭起来,而且哭得那么伤心,不由得我们大家可怜他。于是索莱达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他,见他哭成那样,自己也动了感情,便从我脚边站起,跑过去抱住老父亲。两人面颊贴着面颊,齐声痛哭,害得我们不少在场的人也陪着他们流泪。可是她父亲见她一身盛装,珠光宝气,就用他们自己的语言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孩子?昨天傍晚,在咱们遇到眼前这场大难之前,我见你还是平日的家常打扮。怎么这会儿一下子换了一身最好的衣服?咱们光景好的时候,我确实留心给你做了好些这样的衣服。你遇到什么值得庆贺的欢喜事非得这么刻意修饰打扮一番?而且你哪来的工夫换装呢?你说呀,是怎么回事?这简直比眼前这场灾祸更叫我惊慌糊涂。’
“摩尔人对他女儿说的话,叛教者都一句句翻译给我们听。那姑娘始终只字未答。这时候他看到船舱一边有一只小箱子,正是他女儿平时存放首饰的那只。可是他清楚记得是留在阿尔及尔城里了,并没有带到别墅去。于是他就更糊涂了,便问那箱子是怎么落到我们手里的,里面装的是什么。没等索莱达回答,叛教者抢先说道:
“‘先生,你不必费心问你女儿索莱达这么多问题。我只要回答你一句,你就全都明白了。告诉你吧,你女儿已经成了基督徒。我们依靠她才慢慢锉断了枷锁,摆脱了囚徒生活。她是自愿来这里的。我想她一定对眼前的一切都很满意,就像一个人离开黑暗见到光明,摆脱死亡重获新生,丢弃痛苦永享欢乐。’
“‘这人说的都是真的,孩子?’摩尔人问。
“‘是的。’索莱达回答。
“‘就是说,’老人接着问,‘你果真成了基督徒,而且把自己的父亲拱手交给了敌人?’
“听了这话,索莱达便说:
“‘我是成了基督徒,可并不是我害得你落到这步田地。我从来没有想到抛弃你或者伤害你,我只是要给自己找到幸福。’
“‘孩子,这就是你找到的幸福啊?”
“‘是的,’姑娘说,“你问问蕾拉·玛利亚吧,她会比我说得更明白。’
“摩尔人没等听完,就一头栽到海里,快得出人意外。幸亏他那身碍手碍脚的长袍子托着他在水面浮了一阵,不然当下准会淹死无疑。索莱达大喊大叫,求我们救他出来。我们一齐扑过去,揪住长袍把他拽上来,见他已经淹得半死,失去了知觉。索莱达伤心极了,抱住他哭得好不凄惨,就像他真的死了一样。我们把他翻转过去,嘴朝下;结果他吐出好些水,两个小时以后总算苏醒过来。
“这段时间里,风向变了,我们只得朝岸边靠拢,可是必须用力倒着划桨,免得撞上去。不过我们运气不错,驶进依傍着一个小小岬角的港湾。摩尔人把那个岬角称做‘卡瓦·鲁米亚’用咱们的话说,就是‘基督徒**’。根据摩尔人的传说,那个导致西班牙亡国的祸根卡瓦就埋在那里。‘卡瓦’在他们的话里是‘**’的意思;‘鲁米亚’是‘基督徒’。他们认为迫不得已把船停泊在那儿实在是不祥之兆,所以除非走投无路,他们决不这么办。可是当时我们一行人哪里管它是什么**的葬身之处,在波涛汹涌的汪洋之中,它就是使我们免于遭难的安全港湾。我们在岸边设下岗哨,船上的人也始终桨不离手,又从叛教者储备的食品中拿出一些吃饱了肚子,然后诚心诚意地祈求上帝和圣母施恩襄助,保佑我们善始善终。由于索莱达一再央求,说是手脚被捆的父亲和同胞就在眼皮底下,她实在不忍心继续看下去;于是我们决定送他们上岸,答应临出发的时候放走他们,反正那地方荒无人烟,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威胁。看来我们的祈祷没有白费,老天都听到了。不一会儿,风向顺了,海面一片平静,召唤我们继续踏上幸运的旅途。既然如此,我们便给摩尔人松了绑,把他们一个接一个送上岸去。他们自然感到十分惊喜。轮到索莱达的父亲的时候,他已经很清醒了。他下船之前对我们说:
“‘你们这些基督徒知道吗?这个刁丫头为什么叫你们放我走?你们以为是她可怜我吗?根本不是!她这样做是嫌我在这儿碍事,她那丢人现眼的打算就要落空了。你们别以为她改换教门是因为她觉得你们的信仰比我们的强,她只知道在你们的国土上可以恣意**,在我们这儿却不行。’
“我和另一个基督徒紧紧抱住他,怕他蛮干。这时他转向索莱达说道: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子,不知好歹的丫头!你瞎了眼、昏了头!这些家伙是咱们天生的仇人,你听他们摆布能有什么好结果?我真不该生你养你,真不该娇生惯养
地把你拉扯这么大!’
“看来他是要没完没了了,我就赶紧把他送到岸上。他接着在那儿大叫大骂,祈求穆罕默德借助真主,叫我们沉没、完蛋、灭亡。我们扬帆起航以后,虽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却能看见他在干什么:他又是揪胡子,又是拽头发,扑在地上乱爬。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快回来,我心爱的女儿,快上岸来!我什么都能原谅你。把钱给那些人,反正也是他们的了。快回来安慰你这可怜的老爹吧!你要是真的撇下他,他就要把命丢在这片荒凉的沙滩上了!’
“这些话索莱达都听见了,也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只是说:
“‘父亲呀,你求真主吧。是蕾拉·玛利亚叫我变成基督徒的,她会抚慰你的凄苦的。真主清楚我只能这样做。这些基督徒并没有逼迫我,我没法不跟他们来而一直待在家里,因为我自己心里急切地要做成这件事。亲爱的父亲,尽管你觉得这样很糟,可我却认为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番话她父亲根本没有听见,因为我们已经看不到他了。我尽量安慰着索莱达,大家慢慢把心思都放在航行上。风向很顺,看来第二天破晓我们肯定能到达西班牙海岸。然而,好运很难轻而易举地到手,总是要受到结伴而行或者跟踪而至的灾难的骚乱破坏。也不知道是我们自己命里注定了呢,还是摩尔人对女儿的诅咒应了验(恐怕任何一个父亲的诅咒都不该等闲视之),我是说,当时四周一片汪洋,入夜已经三个多小时了,船帆上下都绷得紧紧的,桨柄也在船舷上拴牢了,顺风驶船省了我们不少力气。借着皎洁的月光,我们看到近处驶来一艘方帆大船,篷帆涨满、舵翼微偏,从我们面前穿行而过。因为距离太近,我们连忙降下风帆,免得相撞。他们也用力转舵好让我们过去。他们那边有人探出船舷问我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一听他们讲的是法语,叛教者便说:
“‘谁也别搭腔!这些家伙准是法国海盗,个个都是不要命的。’
“他这么一提醒,我们谁也没说话。一小会儿之后,那只大船走到下风,突然朝我们射出两发链子弹。其中一发把我们的桅杆拦腰击断,带着船帆一齐掉进海里。接着又是一发,正好打在我们的船体中央,把它一劈两半。尽管没有造成伤亡,可是我们眼看要沉到水里去了。我们大声呼救,求大船上的人们打捞我们,否则我们就要淹死了。他们这才落下帆,放下小艇,跳上去十一二个法国人,个个全副武装,端着火枪,点着火绳。他们靠近一看,见我们没几个人,船也快沉了,就把我们打捞起来,说我们不回答问候,实属无礼,该当如此。我们船上的叛教者拿起索莱达的珠宝箱就丢进海里,谁也没注意他在干什么。
“最后我们都上了法国船。他们像对待敌军俘虏一样,把我们详细盘问了一番,然后夺走了我们所有的东西,连索莱达腿上的脚镯也没放过。索莱达自然难过极了,可我倒不为这个可惜。我担心的是那些人抢完了贵重的珠宝之后,还会要她身上绝无仅有、心中无比珍视的财富。幸好那些人并不贪恋金钱以外的东西;他们对于财物是永无餍足之时的。我们穿的那身囚徒服装,只要他们认为能派上用场,就都给我们剥得精光。他们之中有人提议把我们用帆布裹起,丢进大海。他们本来打算冒充布列塔尼商人到西班牙一些港口去做买卖。如若把我们这些活人带过去,一旦泄露了他们的劫掠行为,岂不要受到严惩?可是船长(就是他洗劫了我亲爱的索莱达)说,捞到这么多东西,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他不想靠近什么西班牙港口,而是打算趁黑夜想方设法穿过直布罗陀海峡,直奔拉罗谢尔;他就是从那儿出来的。最后他们商定,一望见西班牙海岸,他们就给我们一只小艇和短短的航程必备的一切。第二天他们果真依言照办了。远处的西班牙国土一进入我们的视野,我们就把一切痛苦磨难忘得一干二净,似乎从来没在我们身上发生过一样。重获自由就是这样令人欣喜若狂!
“大约中午的时候,他们让我们上了小艇,给了我们两桶水和一些饼干。船长不知怎的生了怜悯心,在美丽的索莱达上船之前,送给她四十金埃斯库多,而且不允许他的手下人剥去她现在穿的这身衣裳。我们登上小艇,对他们的善举一再表示谢意,简直是一片感激,哪里还有一点抱怨;他们的大船便径直朝海峡驶去。这时候我们的唯一目标就是眼前的陆地,只顾一个劲儿地划桨,结果日落以前已经离得很近了,看来不等到深夜,准可以抵达。可是那个夜晚没有月亮,天很黑。我们也弄不清楚到了什么地方,觉得急着登陆怕不甚妥当。我们当中还是有不少人主张登陆,说是哪怕攀上远离人烟的巉岩也好,至少可以躲开肯定会在那一带转悠的得土安海盗。他们总是夜宿柏柏尔,晨至西班牙,然后抢掠一番再回家去睡觉。最后我们采纳了一种较为稳妥的办法,那就是:慢慢靠岸,趁着海面平静的时候随便找个地方登陆。事情就这么办了。午夜时分,我们到了一座高耸险峻的山峰脚下,幸好不是那么紧贴海岸,总算给我们留出一块便于登陆的平地。
“船一撞上沙滩,我们就跳上岸去亲吻脚下的土地,人人欣喜若狂,满含泪水,感谢我主上帝给了我们如此难得的恩惠。我们取出船里的给养,再把它拖上岸边,顺山坡爬了好长一段路。即使这时候,我们心里还在犯嘀咕,简直不敢相信脚下踩的真是基督徒的土地。我好像觉得左盼右盼了好长时间,天才总算是亮了。我们爬上山顶,想眺望一下周围有没有村庄或者牧人的草棚。可是我们举目四望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村庄、人影、大道、小径统统没有。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决定继续往前走,迟早总会碰上个把人问问路吧。最让我难过的是眼见索莱达在崎岖的山地跋涉,我只得不时地把她背起来。可是她见我吃力,自己更吃力,一点不觉得轻松,说什么也不愿再叫我费那个劲了。她凭着一股韧劲,心甘情愿地由我牵着手,一路走去。这样走了大约不到四分之一莱瓜,我们听到一阵小铜铃的声音,清楚表明附近有放牧牲口的。大家留心张望了一番,看看有没有人露面。果然一棵软木树底下有个少年牧人,正悠然自得、漫不经心地用刀子削木棍。他一抬头,立刻很轻巧地跳了起来。后来我们才知道他第一眼先看到叛教者和索莱达,见他们一身摩尔装束,还以为全柏柏尔的居民都向他扑来了。他眨眼工夫噌的一下蹿进跟前的树林,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摩尔人,摩尔人上岸了!摩尔人,摩尔人,快抄家伙!快抄家伙!’
“他这么一通嚷嚷,弄得我们慌了手脚,不知怎么才好。接着一想,牧人的喊声肯定会惊动这一带的居民,海岸巡逻马队很快就会赶来过问。于是我们叫叛教者脱掉他的土耳其服装,我们之中有人把身上的囚徒坎肩给他穿上,自己只留一件衬衫。我们眼看牧人沿着一条路逃跑了,便一面祷告上帝,一面紧随而去,一直等着海岸巡逻马队过来拦截我们。果然不出所料,走了不到两小时,我们钻出树丛,来到一片平地,见大约五十来个骑兵,半勒缰绳、一路小跑迎面而来。一打照面,我们立即停下来等着。他们到了跟前,发现并不是他们要找的摩尔人,而是一群疲惫潦倒的基督徒,个个显得迷惑不解。他们其中一个问道,是不是我们吓得牧人乱喊乱叫,招呼人们抄家伙。
“‘是的,’我说。我正打算给他讲我的遭遇,告诉他我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跟我们一起来的一个基督徒认出了问话的骑兵,便抢在我头里开了口:
“‘先生们,可得感谢上帝把咱们带到了好地方!我没弄错的话,咱们脚下就是维雷斯·马拉加的土地。当了这么多年的囚徒,可是我脑子里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位问话的先生就是我舅舅,佩德罗·德·布斯塔曼特。’
“基督徒战俘话音未落,骑兵立即跳下马,跑过来抱住小伙子,对他说:
“‘我的外甥啊,我心里天天惦记着你!可不是你吗!我还以为你死了,真是没少流眼泪。我姐姐还有所有活着的家人也一样。多亏上帝让他们活到今天,能高高兴兴地看到你。我们知道你在阿尔及尔。瞧你跟伙伴们的模祥和一身衣服,你们准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可不是吗,’小伙子说,‘以后有的是时间仔细说道。’
“别的骑士一听说我们是基督徒战俘,都纷纷跳下马来,请我们骑上他们的马,一块去维雷斯·马拉加城里,不过一莱瓜半的路程。我们说船还在岸边,他们之中有几个便负责往城里运送。我们一个个跨马骑在鞍后,索莱达跟那个基督徒的舅舅骑一匹。有人先头赶回去通报消息,所以全城的人都出来迎接我们。这一带沿海居民见惯了获释的囚徒和被俘的摩尔人,对我们一行人并不感到惊奇。倒是索莱达的容貌叫他们惊叹不已。这姑娘在那个节骨眼上简直令人叫绝。她见自己终于到了基督徒的国家,不必再担惊受怕,心情十分激动,再加上旅途劳顿,脸庞上泛出一片红晕。但愿不是偏爱迷惑了我的眼睛,反正我敢说世上还没有比她更美的,至少我自己没有见过。
“我们先直接去教堂感谢上帝的恩赐。索莱达一走进去就说那儿有很多面孔很像蕾拉·玛利亚。我们告诉她那都是圣母像。叛教者尽量一一给她做了解释,说她尽管把每个圣像都当成以前听说过的蕾拉·玛利亚真身,都可以虔诚膜拜。她生来头脑灵巧机敏,所以很快就明白了有关圣像的种种解释。
“接着人们把我们带进城里,邀请我们分别住在不同人家。跟我们同来的基督徒领着叛教者、索莱达和我去了他父母家。那是一个财产颇丰的优裕之家,十分亲切地款待了我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
“我们在维雷斯逗留了六天。这期间,叛教者打听到他都该办些什么手续,独自去了格拉纳达,准备通过宗教法庭重新皈依神圣教会。其他获释的基督徒也都各得其所。最后只剩下索莱达和我,身上除了通情达理的法国人送给索莱达的那点金埃斯库多,别无分文。她骑的马就是用那点钱买的。眼下我还不过是她的父亲和侍从,不是丈夫。我们想去看看我父亲是否还活着,再不就是哪个弟弟是否比我运道好一些。不过上天既然让我做了索莱达的伴侣,恐怕碰到再好的机遇,我也不会稀罕了。一路的困顿和随之而来的种种艰辛,索莱达都默默熬过来了。她是那么热切焦急地要成为基督徒,确实令我钦佩,促使我终生终世为她效劳。我能娶她,她能嫁我,固然令我十分欣喜,可同时也使我忧心忡忡,因为我不知道在自己的国土上是否可以为她找到一个安身的角落。这么长时间了,父亲和弟弟们生死如何,家道有什么变化,这些都不得而知。要是找不到他们,我可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先生们,这就是我的经历。是否新奇有趣,诸位自有高见。就我本人而言,我倒想讲得更简短一些。因为怕惹各位厌烦,不少想要叙述的情景都到了嘴边,又叫我咽下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