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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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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验期

训练室散发着格斗的味道,汗味儿、尘土味儿,还有鞋子的味道。每次我的拳头打在沙袋上,指关节都会痛,在这一周的无畏派格斗中它们已经全破了。

“我猜你是看到黑板了吧。”艾玛尔靠在门框上说。他双手抱胸,“明天你跟艾瑞克对战,知道了是吧?不然这时候你就会在恐惧空间,而不是在这里。”

“我也经常来这里的。”说着我后退几步,甩甩双手。有时候我握拳太紧,指尖都会失去知觉。

第一场格斗我就差点输掉,对手是那个友好派女孩,米娅。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不打她就赢她,打她,我做不到——至少,在她扼住我的喉咙,我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之前,我做不到。不过那之后我的本能就一发不可收拾,我只给了她的下巴狠狠一肘,就把她放倒了。现在想想,我都还觉得愧疚不已。

第二场格斗我也差点输掉,这次的对手是那个体格强壮一些的诚实派男孩肖恩。我拖延着时间,把他拖累了,每次他以为我不行了的时候,我都会再次爬起来。他不知道忍着疼痛撑下去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跟咬指甲还有用左手拿叉子一样。现在我脸上满是瘀青和伤口,但我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明天我的对手是艾瑞克。要想打败他,我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招式或者是坚持。我需要我还没有学会的技巧,还没有存下的力量。

“是啊。我知道。”艾玛尔笑着说,“知道吗?我花了很长时间研究你到底要干吗。我四处问了问,发现你每天早上都在这里,晚上都在恐惧空间。你从来没跟其他新生一起玩过。每天休息时间你都筋疲力尽,睡得像个死人一样。”

一滴汗顺着我的耳背流下来。我用缠着胶带的手把它擦掉,然后用手臂擦了擦前额。

“加入一个派别不光要通过考验,你知道吧。”艾玛尔说着,把手指绕在吊着沙袋的链子里,验了验它的强度,“无畏派大部分人,都是在考验期认识了他们最好的朋友、女朋友、男朋友什么的,对头也是在这时候结下的。但是你好像下定了决心不想跟任何人有任何关系。”

我看到过其他新生一起去打孔什么的,有时候有人来训练的时候鼻子、耳朵、嘴唇红红的,还有人在吃早餐的时候一起用剩饭堆塔玩。我压根儿从来没想过,我可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或者我应该去尝试。

我耸耸肩:“我就是习惯一个人了。”

“好吧,我觉得你再绷紧点儿,弦就断了。我可不想看你断弦。”他说,“来吧,今天晚上我们一群人要玩游戏。无畏派游戏。”

我揪了揪指关节上缠着的一条胶带。我不应该去玩游戏,我应该留在这里训练,应该好好睡觉,这样才能对明天的格斗有所准备。

但是那声音,在我脑海里重复着“应该”的声音,听起来像我父亲的声音,要求我好好守规矩,要求我孤立自己。而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摆脱那个声音。

“邀请你加入无畏派的一个小团体没什么特殊理由,只因为我觉得你挺可怜。”他说,“别傻到不要这个机会。”

“那好吧,”我说,“什么游戏?”

艾玛尔只是微笑。

“游戏名叫大冒险。”无畏派女孩劳伦说,她手放在火车门把手上,却还是不停地摇晃,差点掉出去,然后又笑笑,拽着把手把身体拉回来,丝毫不介意火车是在离地面两层楼高的地方跑,不介意若是掉下去,必定会摔断脖子。

她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银色酒壶。这下我明白了。

她歪歪脑袋:“第一个人随便选一个人,给他一个大冒险的挑战。被点到的人必须喝一口酒,然后完成挑战,这样他就能点下一个人。所有人都完成大冒险——或是死于冒险——我们就再喝醉点,耍着酒疯回家。”

“那怎么算赢?”车厢另一边的一个无畏派喊着问。那男孩坐在艾玛尔身边,靠在他身上,好像他们是老朋友或是兄弟一样。

我不是这车厢里唯一的一个新生。齐克,首跳者,坐在我对面,还有一个一头棕发、留着齐刘海、带着唇环的女孩。其他人年龄都大些,都是无畏派成员。他们之间有一种随意的态度,互相倚靠着,互相捶胳膊打趣或者揉揉头发。他们开玩笑、交朋友、调情,这些对我来说都很陌生。我试图放松下来,双臂抱住膝盖。

我真是个僵尸人。

“不当软脚虾就赢了。”劳伦说,“还有,对,新规则,不问愚蠢的问题也算赢。”

“我第一个来,因为我拿着酒。”她说,“艾玛尔,我挑战你在所有‘鼻子’都做学问的时候闯进博学派图书馆里,然后喊一句下流话。”

她把酒瓶盖子拧上,扔给他。艾玛尔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里面的东西,所有人都给他喝彩。

“到了站告诉我就行!”他在一片欢呼声中喊道。

齐克对我挥挥手:“嘿,你是个转派生,对吧?老四?”

“对。”我说,“第一跳跳得不错。”

我说完才反应过来,这对他来说也许不是什么该提的事——本该是他的辉煌时刻,却因为一脚没踩稳就搞砸了。但他只是大笑起来。

“是啊,不算是我最厉害的时刻。”他说。

“反正你还是第一个去的。”他旁边的女孩说,“对了,我是桑娜。你真的只有四种恐惧吗?”

“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我说。

“哇哦!”她点点头,看上去很佩服我的样子,看到她的表情,我不由得挺直了腰,“看来你生来就是无畏派。”

我耸耸肩,假装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尽管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她不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逃避,逃避我本该过的生活;她不知道我那么努力想通过考验,是为了不让人发现我伪装的身份。我出身无私派,测试结果也是无私派,来到无畏派不过是寻求一个避风港。

她的嘴角耷拉了下来,好像她有什么伤心事似的,只是我没问。

“你的格斗怎么样?”齐克问我。

“还好。”我答道。我指了指脸上的瘀伤,“看这个不就知道了?”

“看我的。”齐克扭过头,让我看他下巴底下的大块瘀青,“这还是拜旁边这位女士所赐。”

他用大拇指指了指桑娜。

“他赢了。”桑娜说,“不过我总算是给他好好来了一下子。我一直输呢。”

“他打了你,你不觉得不舒服吗?”我说。

“为什么会不舒服?”她问。

“我不知道。”我说,“因为……你是个女孩?”

她挑挑眉:“什么?你觉得就因为我有女性器官,我就不能像其他新生一样格斗吗?”她指了指自己的胸,我发现自己不由得盯着她看,虽然只是片刻,我转头后还是脸红了。

“抱歉。”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习惯这些而已。”

“当然了。我明白。”她说,她的语气确实不像生气,“但是你要知道,对无畏派来说,女孩、男孩,都没什么区别。重要的是你要有胆量。”

接着艾玛尔站了起来,手放在胯上,摆了个夸张的姿势,然后向车厢门大步迈去。火车的高度开始下降,可艾玛尔甚至没抓任何东西,随着车厢摇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艾玛尔是第一个跳下去的,他一跃便消失在夜色中。其他人跟着他跳下去,我由着身后的人把我挤到了门口。我不害怕火车的速度,只是害怕高度,但在这里,火车接近地面,所以跳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害怕。我双脚着地,向前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看看你,都这么会跳了。”艾玛尔说着用手肘顶了顶我,“来,来一口。你看着像是需要一口。”

他把酒瓶递给我。

我从没沾过酒。无私派不喝酒,所以酒根本就弄不到。但是我见过喝了酒的人有多舒服,也急迫地想要感受一下离开身上紧紧包裹的外壳会是什么感觉,所以我没有犹豫,接过酒瓶喝了一口。

酒精灼烧着我的喉咙,味道像药,但是很快就下去了,只让我浑身暖暖的。

“不错。”艾玛尔说着走向齐克,把手臂搭在齐克脖子上,又把齐克的头按在自己胸前,“看来你跟我的小朋友伊齐基尔认识了。”

“我妈这么叫我不意味着你必须这么叫我。”齐克说着把艾玛尔的胳膊甩下来。他看着我说,“艾玛尔的祖父母曾跟我的父母是朋友。”

“曾经?”

“是啊,我父亲不在世了,他的祖父母也是。”齐克说。

“那你父母呢?”我问艾玛尔。

他耸耸肩:“我小时候他们就过世了。火车事故。很惨啊。”他的笑可不是在说这事有多惨,“我成为无畏派正式成员之后,我祖父母就跳了。”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弧度,演示着跳下去的动作。

“跳?”

“噢。别在我还在场的时候跟他讲。”齐克说着摇摇头,“我不想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艾玛尔没理会他。“无畏派的老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有时候会选择跳进峡谷里的未知区域。要么跳,要么就成为无派别者。”艾玛尔说,“我祖父当时已经病重了,癌症。我祖母也不想独活。”

他仰头看着天,月光映在他眼里。有那么一刻,我感觉他在给我看他秘密的一面,他平时藏在层层魅力、幽默和无畏派的勇敢之下的一面,这让我觉得害怕,因为他秘密的这一面严苛、冷漠、悲哀。

“抱歉。”我说。

“这样呢,至少我还有机会说再见。”艾玛尔说,“大部分时候,不论你有没有说再见,死亡都是要来的。”

他那秘密的一面随着一个微笑消失不见了。艾玛尔慢跑到其他人身边,手里拿着酒瓶。我跟齐克留在后面。他随着其他人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的动作似乎笨拙却又优雅,像是野狗一样。

“你呢?”齐克说,“你父母还健在吗?”

“只剩一个了。”我说,“我母亲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我记得她的葬礼,所有无私派都挤在我们家,安静地聊着天,陪我们度过悲痛的时间。他们用盖着锡纸的金属盘给我们送饭,帮我们打扫厨房,帮我们把母亲的衣服装进箱子,把她的所有痕迹掩藏起来。我记得听到他们低声讲的话,说母亲的死是因为难产。但在我的记忆里,她死前几个月我还看见她站在梳妆台前,在贴身上衣之外穿一件宽松的上衣,系着扣子,她的腹部是平的。我摇摇头,甩开这段记忆。她死了。那不过是孩子的记忆,并不可靠。

“那你爸呢?他对你的选择持什么态度?”他问,“探亲日快到了,你知道吧。”

“不怎么样。”我淡淡地答道,“他根本无法接受。”

我父亲不会在探亲日来看我。我很确定。他永远都不会再跟我说话。

博学派的区域比城市其他地方都要干净,街道上所有的垃圾、土块儿都清扫了,地面上所有的裂缝都用沥青灌了缝。我觉得在这里我不能穿着球鞋大步走,而应该每一步都小心一些。其他无畏派却是毫不在乎地走着,他们的鞋底踩在地上啪啪响着,像是雨点打在地上的声音。

按理说,每个派总部的大厅晚上都可以亮灯,但其他地方都应该关灯。可是在博学派区域,这里的所有建筑都灯火通明,仿佛一块块发光的石头。我们走过的每一扇窗子里面,都有博学派坐在长桌边,脸埋在书里或是对着屏幕,要不就在低声交谈。每张桌边都有老有少,身着整整齐齐的蓝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半以上的人都带着闪亮的眼镜。“虚荣”,我父亲总这样说。他们太注意外表的聪明,反而把自己变成了傻子。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们。我不觉得他们虚荣。我觉得他们只是太想让自己的外表与自己聪明的名声相匹配。如果那意味着要戴没有必要戴的眼镜,我也不好说什么。曾经,我或许会选择这里做避风港。只是我最后选择的派别,是在窗外嘲笑他们、让艾玛尔闯进大厅制造混乱的派别。

艾玛尔跑到博学派的中心大楼,推门进去。我们在外面看着,窃笑。我透过门的缝隙看到对面墙上挂着的珍宁·马修斯的画像。她的金发扎得紧紧的,蓝色外套最上面的扣子都系上了。她很漂亮,但是我看她的第一眼注意到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她身上的锐气。

在那锐气之后——可能只是我的想象——我觉得她脸上隐藏着一丝恐惧。

艾玛尔跑进大厅,不理会前台博学派的反对,喊道:“嘿!‘鼻子’们!看这边!”

大厅里所有的博学派都放下他们的书或者离开了屏幕,抬头看,而门外的无畏派大笑起来,艾玛尔转过身,露出臀部给他们看。桌子后的博学派绕过桌子来抓他,但艾玛尔已经提起裤子向我们这边跑来。我们也都远离门跑起来。

我没忍住——也跟着他们笑了起来,这让我自己很吃惊,我发现我居然能笑到肚子疼。齐克在我身边跑着,我们朝着火车轨道的方向跑,因为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逃。追我们的博学派只跟了一条街就放弃了,我们在一条小巷里停下来,都靠在墙上喘着气。

艾玛尔最后一个进了小巷,他举着双手,我们都给他喝彩。他把酒瓶当作战利品举起来,指着桑娜。

“小家伙,”他说,“我挑战你去爬高等学校楼前面的雕塑。”

她接过他扔的酒瓶,喝了一口。

“没问题。”她笑着说。

轮到我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喝醉了,每个人的步子都是跌跌撞撞的,听到再傻的玩笑都笑个不停。虽然空气微凉,我却感觉很暖,想想今晚的一切——沼泽地里暖湿的气息、大家的笑声、天空蓝黑的色调和天际线上的建筑轮廓,我的头脑还很清晰。我的双腿跑得、走得、跳得太多,现在很疼,可我还没有完成大冒险。

我们现在离无畏派基地很近了。周围的建筑变得萧条起来。

“还有谁?”劳伦问道,她模糊的双眼一张脸一张脸地打量,直到看见了我,“啊!那个名字是数字的无私派转派生。老四,对吗?”

“对。”我说。

“僵尸人?”那个在艾玛尔身边坐得很随意的男孩看着我,他的话说得很快。酒瓶在他手里,他是提出下一个挑战的人。到现在为止,我看着别人爬过高高的雕塑,跳过黝黑的深坑,进过空荡的建筑去取个水龙头或取把椅子,我看着他们在小巷里裸奔,还有不麻醉直接用针穿耳洞的。要是让我想一个大冒险,我还真是想不出。所以我很庆幸我是最后一个人。

我感觉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震颤,紧张不已。他会挑战我做什么呢?

“僵尸人都太正经了。”那男孩说,他的语气很平淡,好像在陈述事实,“所以,为了证明你现在真的是无畏派了……我挑战你去文身。”

我看到他们身上的文身,手腕上、双臂上、双肩上、脖子上都有,还有各处穿的孔——耳朵上、鼻子上、嘴唇上、眉毛上。我的皮肤是光滑平整的。但是这样的皮肤跟我如今的身份不相配——我应该有伤疤、有文身,像他们一样,而不只是带着记忆的痛苦、所经受的折磨的伤痕。

我耸了耸肩:“好吧。”

他把酒瓶扔给我,我把里面的酒全部灌下,尽管它灼烧着我的喉咙和嘴唇,味道简直像毒药。

我们一起向玻璃大楼走去。

托莉来开门的时候,穿着一条男式短裤和一件T恤,她的头发全部拢在左脸边。她对我挑挑眉。很显然,我们是把她从梦中惊醒了,但她似乎并不生气,只是有点郁闷。

“拜托了。”艾玛尔说,“是为大冒险游戏。”

“你确定你想让一个困得不行的女人来给你文身吗,老四?这文身可是洗不掉的。”她对我说。

“我信任你。”我说。眼见所有人完成了他们的大冒险,我不会在这时候退缩的。

“好吧。”托莉打了个哈欠,“为了无畏派传统我什么都做。我马上就回来,得去穿条裤子。”

她关上了门。来这里的路上,我在脑海中努力搜寻着我想要文的图案,还有位置。但是没想出来——我脑子里一片混沌。到现在都是。

几秒钟之后,托莉穿好裤子出来了,却还是没穿鞋:“我要是因为这时候开灯被罚了,我就说是有人蓄意破坏,把你们都抖出去。”

“明白了。”我说。

“这边有后门,来吧。”她说着示意我们跟上。我跟着她穿过黑乎乎的客厅。客厅里蛮整齐的,只有咖啡桌上放着一张一张的纸,每张纸上都有不同的图案。有些图案简练朴素,我见过的大部分文身都是这样的,但是也有复杂精细的。托莉算是无畏派中最可以称得上艺术家的人了。

我在桌边停下来。有一张纸上画着各个派的徽标,却没有外面那个束缚它们的圆。友好派的树在最下面,它延伸出的根系托起博学派的眼睛和诚实派的天平。它们上面是无私派的双手捧着无畏派的火焰。在这张图里,所有的徽标都好像与其他几个相生相扶。

其他人都走到了我前面去,我小跑着去追他们,穿过托莉的厨房——她的厨房同样整洁,虽然厨具都已经有些年头了,水龙头也锈住了,冰箱门被一个大夹子锁住。后门是开着的,门后面是一条短而阴湿的走廊,通向文身室。

我曾路过这里,却从没进来过,我从来没有理由让自己的身体被针扎来扎去。我想我现在是找到这个理由了——那些针头是让我与自己的过去分离的途径,不光在我无畏派同伴的眼中是,在我自己的眼中也是,在每次我看镜子里的自己时。

房间的墙壁上满是图案。门边那面墙全是无畏派徽标:有的是黑色的,很简单;有的是彩色的,复杂到难以认出。托莉打开一把椅子上方的灯,把旁边托盘里她的文身针整理好。其他无畏派都在周围的长凳、椅子上坐下,好像这是准备看什么表演似的。我的脸火辣辣的。

“文身的基本规则,”托莉说,“就是皮肤下面的肉越少,文身的部位越瘦,文的时候就越疼。你第一次文,所以最好是文在,我也不知道,胳膊上,或者——”

“屁股上。”齐克边提议,边哼着鼻子笑了。

托莉耸耸肩:“也不是没人往屁股上文。”

我看了看那个点我的男孩。他对我挑挑眉。我知道他怎么想,我知道他们所有人怎么想——他们都以为我会文一个小图案,文在胳膊上或者腿上,想藏起来的时候很容易就能掩藏起来。我瞟了眼墙上的各种图案,其中一个吸引了我的眼球,那是一幅艺术化的火焰透视图。

“那个。”我指着它说。

“好。”托莉说,“想好要文在哪儿了吗?”

我有一个疤——我小时候在人行道上摔倒时留下的一个浅浅的半圆形疤痕。想想总觉得很傻,我受过那么多的折磨都没有留下一个看得到的疤。有时候,我自己也找不到证据给自己证明,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我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经受过那些。我希望有什么东西来提醒我,就算伤口会愈合,它们也不会消失——我会带着它们到所有地方,到永远,有些事情是如此,伤痕亦是如此。

这个文身将成为对我的提醒、一个伤疤,让它记录下我最痛的记忆也许再合适不过了。

我摸摸自己的肋骨,想起这里曾经有过的瘀伤,想起我曾经以为自己就要死了。那是我母亲过世之后,父亲一连很多晚心情都很差。

“你确定?”托莉说,“那里可能算是最疼的地方了。”

“很好。”我说着在椅子上坐下。

周围的无畏派欢呼起来,互相传递着一个新的酒瓶,比上一个要大,是铜的,而不是银的。

“看来我们今天是遇到个受虐狂嘛,不错不错。”托莉坐在我旁边的高凳上,戴上一双塑胶手套。我往前坐了坐,把上衣撩起来,她把棉球在酒精里蘸了蘸,把我的肋骨处都擦上酒精。她正要拿走棉球时,却皱着眉头摸了摸我的皮肤。酒精渗进我背上还在愈合的伤口,我忍不住龇了龇牙。

“这是怎么回事,老四?”她问道。

我抬头一看,发现艾玛尔正皱着眉头盯着我看。

“他是个新生。”艾玛尔说,“这个阶段他们身上都有伤口有瘀青。你该看看他们所有人一起瘸着腿走的样子。真是悲哀啊。”

“我膝盖上就有一大块。”齐克自告奋勇地说,“青得超级可怕——”

齐克卷起裤腿向其他人展示他的瘀青。他们也都开始展示自己的瘀青和伤痕:“这是我从滑索上滑下来的时候,他们没接住我弄伤的。”“我这个可是你扔飞刀的时候手打滑扎到我留下的,所以咱俩应该算扯平了。”托莉看了我几秒钟,我很确定她不相信艾玛尔的解释,但她没有再问。她只是打开了文身针的开关,嗡嗡的声音响起来,艾玛尔把酒瓶扔给我。

文身针碰到我的肋骨时,酒精仍然在我嗓子里灼烧着,我咧了咧嘴,却不知怎的,并不介意这种疼痛。

我反而很喜欢它。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全身都疼。尤其是脑袋。

老天哪!我的头。

艾瑞克坐在我旁边的床垫上,系着鞋带。他唇环周围的皮肤红红的——他一定是最近才穿的孔,我以前没有注意过。

他看着我:“你看起来真糟糕。”

我坐起来,动作太突然,头疼得更厉害了。

“希望你输的时候别拿这个当借口。”他说着,哼了一声,“因为我本来也能打败你。”

他站起来,伸伸懒腰,离开了宿舍。我用双手捧着头坐了几秒钟,然后起身去洗澡。洗澡的时候我只敢让水沾半边身体,因为刚文了文身。昨晚,其他无畏者陪了我几个小时,等文身文好了,我们离开的时候,所有酒瓶都空了。我跌跌撞撞走出文身室时,托莉用双手为我举了大拇指,齐克一条胳膊搭在我肩上,说:“我想你现在算是无畏派了。”

昨晚我发现自己很喜欢这句话。现在我只想要正常的脑袋,我只想像以前一样,能集中精神,能下定决心,而不是像拿着锤子的小人住了进去,不停地敲着我。我站在凉水下面又冲了几分钟,然后看了看浴室墙上的闹钟。

十分钟后格斗就要开始了。我要迟了。艾瑞克说得对——我会输的。

我是跑着去的训练室,用手按住额头,鞋都快跑掉了。我冲进门的时候,转派新生和几个本派新生正站在房间边上。艾玛尔站在格斗区的中央,看着手表。他狠狠看了我一眼。

“原来你还知道来啊。”他说。看到他挑起的双眉,我明白了,他昨晚的友好没有带进训练室来。他指指我的鞋,“系好鞋带,别再

浪费我的时间。”

格斗区另一边,艾瑞克掰着自己的指关节,啪啪作响,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飞快系好鞋带,把鞋带头塞进鞋里,免得它们一会儿碍事。

我看着艾瑞克,只能感觉到我跳动的心、疼痛的头和身侧的灼烧感。接着艾玛尔向后退了几步,艾瑞克快速冲过来,拳头直捣我的下巴。

我踉跄着退后,捂住下巴。所有的疼痛一下子传输到了我的大脑。我抬起手去挡他的下一击。疼痛在我的头里跳动着,我看到他的腿动了。我试图躲开他的腿,但是他一脚踢在了我的肋骨上。电击一样的感觉传遍我的左半身。

“比我想象的还要容易。”艾瑞克说。

我因为尴尬感觉浑身发热,他自负的一刻给了我机会,我给了他的腹部一记上勾拳。

他的手掌拍在我耳朵上,我的耳朵嗡嗡响起来,我没站稳,手掌触地撑住自己。

“你知道吗,”艾瑞克低声说,“我觉得我想起你的真名了。”

我同时感觉到很多种不一样的痛,痛得双眼模糊。我以前都不知道痛能有这么多种类,就像不同的味道一样,酸痛、灼烧、疼痛、刺痛。

他又打到了我,这次是想打我的脸,却打中了锁骨。他甩甩手,说:“我应该告诉他们,把一切都公之于众吗?”

他用唇形说着我的姓,伊顿,这是一个比他的脚、比他的手肘和拳头更具威胁的武器。无私派的人悄悄地说,很多博学者的毛病就是太自私,我觉得他们是自负,他们以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为豪。那一刻,我恐惧不已,只当那是艾瑞克的弱点。他不相信我能像他伤害我一样伤害他。他坚信我像他想象中那样,像我的外表那样,谦恭、无私、被动。

我感觉痛演化成了愤怒,我抓住他的胳膊,死死按住他,然后给了他一拳、一拳,又一拳。我甚至不知道我打到的是哪个部位,我看不到、感觉不到,也听不到任何东西。我感觉空虚,孤独,一无所有。

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尖叫,看到他用双手捂住脸。血流进他的牙缝,从他的下巴流下来。他试图脱身,但我用尽全力抓着他,像在争取活命的机会一样。

我狠狠地给了他身侧一脚,他倒了下来。透过他捂着脸的手,我与他目光相遇。

他眼里满是泪,失去了焦点。他的血在皮肤上显得格外鲜明。我突然意识到那是我做的,是我。恐惧又回来了,这次的恐惧不同。这次我害怕的是我自己,害怕我要变成的人。

我的指关节随脉搏的跳动而疼痛,没等艾玛尔说可以走,我就离开了格斗区。

无畏派基地是个很适合疗伤的地方,黑暗,到处有秘密、安静的去处。

我在基地深坑旁找到一个过道,靠着墙边坐下,让石头的冰凉渗进我的肌肤。我又开始头疼了,格斗中的其他各种疼痛也回来了,但我几乎感受不到它们。我的指关节上还有血,是艾瑞克的血。我试图把血蹭掉,但是血已经干了太久。我赢了格斗,这意味着我在无畏派的位置暂时是安全了——我应该满意,不应该害怕,也许还应该高兴,高兴我终于有了归属,终于不用再与不敢看我眼睛的人为伍。但我知道祸福相倚的道理,凡事总有代价。成为无畏派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嘿。”我抬头看到桑娜像敲门一样敲着石壁。她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躲起来是跳胜利之舞呢。”

“我不会跳舞。”我说。

“是呀,我没想到。”她在我对面坐下,靠着另一边的墙。她把腿收拢到胸前,抱住膝盖。我们的脚之间只有几英寸的距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个。好吧,我知道——因为她是个女孩。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孩说话,尤其是无畏派女孩。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无畏派女孩是难以预测的。

“艾瑞克在医院呢。”她说,脸上挂着笑容,“他们说你好像把他的鼻子打断了。可以肯定的是,你打掉了他一颗牙。”

我看着地面。我打掉了别人一颗牙?

“我在想你是不是能帮我呢?”她说着用脚趾头碰碰我的鞋。

这证实了我的猜想——无畏派女孩确实是难以预测:“帮你干吗?”

“格斗。我不擅长这个。每次进格斗区都要受侮辱。”她摇摇头,“两天后,我要面对的对手是一个叫艾什丽的女孩,不过她让大家都叫她艾什。”桑娜翻了个白眼,“跟灰烬谐音,好像是说什么灰烬跟无畏派的火焰有关系。反正呢,她是我们这一组里最厉害的人之一,我害怕她会弄死我。真的弄死我。”

“那你为什么想让我帮你?”我突然间起了疑心,“因为你知道我是僵尸人,而僵尸人就该帮助人?”

“什么?不是,当然不是。”她说。她眉头蹙起,很是疑惑,“我找你帮忙是因为很显然,你是你们那组最厉害的。”

我笑了:“不是,我不是。”

“之前你跟艾瑞克就是仅有的两个没有败绩的,而你刚刚又赢了他,所以你是最好的。听着,你要是不想帮我,只要——”

“我帮。”我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帮。”

“那我们一起想方法。”她说,“明天下午?格斗区见?”

我点点头。她咧嘴笑了,站了起来,准备走。但是才走了几步,她就转过身来,倒着接着走。

“别闷闷不乐了,老四。”她说,“大家都觉得你很厉害。享受吧。”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走廊尽头转弯。我只顾着想格斗的过程,完全没有想到打败艾瑞克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现在我是这个新生班里的第一名了。选择无畏派对我来说是寻找避风港,可我在这里不光存活了下来,我还做得很好。

我看着指关节上艾瑞克的血,露出微笑。

第二天早上我决定冒个险。早餐时我跟齐克,还有桑娜,坐在一桌。桑娜基本上只是趴在她的食物边上,问什么问题她都只是哼唧。齐克边喝咖啡边打着哈欠,但是他指给我看他的家人——他弟弟尤来亚,跟桑娜的妹妹琳恩坐在另一张桌子旁;他妈妈哈娜——我见过的最不疯狂的无畏派,只能从她的衣着看出她无畏派的身份——还在排队领早餐。

“你怀念在家住的日子吗?”我问。

我发现无畏派很喜欢烘焙食品。晚餐的时候至少有两种不同的蛋糕,早餐排队尽头的桌子上还放了一堆松饼。我来的时候,所有好吃的口味都被抢光了,所以我只能吃麦麸的了。

“不怎么怀念。”他说,“他们不就在这儿吗?本派新生也不该跟家人说话,除了探亲日;但是我知道,要是需要什么的话,他们一定会帮我的。”

我点点头。坐在他身边的桑娜闭着眼睛,下巴放在手上睡着了。

“那你呢?”他问道,“你想家吗?”

我正准备回答不,却见桑娜的下巴从手上滑了下来,一下子脸朝下趴在了松饼上。齐克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我也边喝完果汁,边笑着。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我跟桑娜在训练室见面。她的短发别在耳后,她穿着无畏派靴子,平时总是松散着到处乱晃的鞋带也系好了。她对空练习,每次打完就停顿一下,调整姿势,我停下看了她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开始。我自己也是刚刚学会如何出拳,我不觉得我有资格教她任何东西。

但是看着看着,我就注意到了什么。比如她是双膝并拢站着的,比如她没有举起一只手保护下巴,比如她是用手肘发力,而不是用身体的重量推动出击。她停下来,用手背擦擦额头。她看到我时,像碰到带电的电线一样吓了一跳。

“不想吓到人的第一条准则就是,”她说,“进了房间见别人没注意到你就吱一声。”

“抱歉。”我说,“我正想着给你提建议呢。”

“哦。”她咬了咬脸颊内侧,“那建议是?”

我把注意到的讲给她听,然后我们在格斗区站成对战位置。开始的时候都很慢,每一次出击都犹豫着,不想伤害对方。我总得用拳头敲敲她的手肘,提醒她用一只手护住脸,半小时后,她至少算是比以前有所提高。

“你明天要对战的那个女孩,”我说,“换了我,我就瞄准她的下巴。”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记结实的上勾拳应该就解决问题了。来练练。”

她摆好姿势,我欣慰地发现她的膝盖弯了下来,站姿也更适合跳跃,与之前不同。我们缓步绕着对方移动了几秒后,她使出了上勾拳。她出拳的时候左手从脸前放了下来。我挡住了她的第一击,然后开始攻击她防守的漏洞,并在最后一秒钟收住了手,对她挑挑眉。

“知道吗?也许你真的打了我,我才能长记性。”她说着挺直了腰。她累得皮肤都发红了,发际线上挂着汗珠。她的眼睛明亮警觉。我第一次发现,她很漂亮,不是平常我眼里的那种漂亮——她不温和,不纤弱——而是一种强壮、精干的漂亮。

我说:“我还是不要打了吧。”

“你脑子里还是残留了无私派那没必要的骑士精神,这让我觉得有点被侮辱了呢。”她说,“我能照顾好自己。一点点疼我能忍得了。”

“不是那么回事,”我说,“不是因为你是女孩。我只是……我只是不想毫无缘由地使用暴力。”

“那不还是僵尸人的想法吗?”她说。

“不算是,僵尸人完全不会使用暴力。要把他们扔进无畏派,恐怕只会站着挨打。”我说着不禁微笑了起来。我不习惯说无畏派的俚语,但是把这些词当作我自己的来用感觉不错,像是容许自己融入他们的语言方式,“对我来说这不是个游戏,仅此而已。”

这是我第一次敞开来跟人讲这个。我知道为什么对我来说这不是个游戏——因为很久以来,它就是我的现实,伴我醒来,伴我入梦。在这里,我学会了保护自己,变得强大,但是有一点我没有学会,也永远不会去学,那就是享受让别人痛苦的过程。我要成为无畏派,也要自己来制定规则,即使这意味着我身上会永远留有僵尸人的印记。

“那好吧。”她说,“咱们再来。”

我们不停地练习,直到她掌握了上勾拳的诀窍,差点就错过了晚餐。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跟我道谢,很随意地用一只手臂搂住我。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拥抱,她笑我太紧张了。

“如何成为无畏派:入门课程,”她说,“第一课,在这里可以跟你的朋友拥抱。”

“那咱们是朋友咯?”我半开玩笑地说。

“行了,闭嘴。”她说着进了走廊,一路小跑回宿舍去了。

第二天早晨,所有转派新生都跟着艾玛尔穿过训练室,到了一个阴冷的走廊里。走廊尽头是一扇很厚的门。他让我们靠墙坐下,接着就走到了门后,什么也没说。我看了看表。桑娜现在大概就快开始她的格斗了——本派新生第一阶段的训练比我们要久,因为他们人多一些。

艾瑞克故意坐得离我远远的,我也很高兴他离我远一些。跟他格斗之后的那晚,我突然想到他可能会告诉所有人我是马库斯·伊顿的儿子,只因为我打败了他,但是他没有。我想他可能是在等合适的时机再出招,或者是有其他什么原因。不管怎样,我还是尽可能离他远点好。

“你们觉得那门后面是什么?”米娅——那个友好派转来的女孩,紧张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不知为何,我竟不怎么紧张。那扇门后不管有什么,都伤害不了我。所以当艾玛尔走出来,喊了我的名字时,我没有用绝望的眼神向其他新生求助,直接跟着他进去了。

房间里昏暗脏乱,里面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台电脑。椅子是躺椅那样的,跟我个性测试时坐的一样。电脑屏幕亮着,有个程序正在运行,白色的背景上,挤着一行行黑色的文字。我小的时候,曾志愿在学校的电脑实验室里当职员,维护那里的设备,有时候电脑坏了我也会修。一个叫凯瑟琳的博学派女人监督我的工作,教了我很多她不需要教的东西。她只是很高兴把她的知识讲给愿意听的人。所以,看着这些代码,我知道眼前的是什么程序,虽然我不能对它做什么修改。

“情境模拟程序?”我说。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他说,“坐下。”

我坐下,靠在椅背上,把双臂放在椅子扶手上。艾玛尔准备好一只注射器,举起来对着光看了看,以便确定药水进去了。他没告诉我就把针头扎进了我的脖子,按下了活塞。我缩了缩。

“咱们看看你的四个恐惧哪个先出现。”他说,“你知道吧,我已经觉得它们有点无聊了,你最好给我整出点新的。”

“正在努力。”我说。

然后模拟就将我淹没了。

我坐在无私派餐桌旁的硬木长凳上,面前放着一个空盘子。窗帘都拉上了,所以,屋里唯一的光源就是餐桌上方吊着的灯泡,里面的灯丝发着橘黄的光。我盯着腿上深色的料子,我怎么会穿着黑色而不是灰色衣服呢?

我抬起头,看到他——马库斯——站在我对面。有那么一秒,他看起来跟不久前选派大典上站在我对面的男人一模一样,他深蓝的眼睛跟我的一样,他双唇紧闭,一副愁容。

我穿着黑衣服是因为我现在是无畏派了,我提醒自己。那我又为什么还在无私派的房子里,坐在我父亲对面呢?

我看着空盘子上灯泡的倒影,心想,这一定是情境模拟。

我们头顶的灯闪烁了几下,他变成了我在恐惧空间中看到的那个样子,一个双眼是黑洞、嘴巴咧开的可怖怪物。他隔着桌子向我扑来,双手都伸着。他的指尖不是指甲,而是锋利的刀刃。

他伸手打我,我迅速退后,从长凳上掉了下来。我在地板上挣扎着爬起来,然后跑到客厅。客厅里还有一个马库斯,站在墙边伸手抓我。我找到前门,但是有人用水泥把门封住了,我被困在这里了。

我喘着气跑上楼去。到了楼上,我摔了一跤,趴在走廊的木地板上。一个马库斯从衣柜里打开门,又一个从我父母的房间里走出来,还有一个从浴室的地上爬过来。我退到墙根儿。房子里很暗。没有窗。

整个房子里都是他。

突然间,其中一个马库斯跑到我面前,双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按在墙上。另一个的指甲抠着我的双臂,刺痛让我眼里满是泪。

我慌了,动弹不得。

我大口大口吸着气,喊不出来。我感觉到痛,感觉到我的心在跳,我使劲踢,却什么也没踢到。掐着我脖子的马库斯把我往墙上推,推到我只有脚趾尖与地面接触。我的四肢全软了,变成了没力气的破娃娃。我动不了了。

这地方,这房子里,到处都是他。这不是真的,我意识到。这是模拟训练,跟恐惧空间一样。

更多的马库斯在出现,伸手向上够我,我低头看到的是一片刀刃的海洋。他们的手指抓住我的腿,刀刃刺进我的皮肤,扼着我喉咙的马库斯加大了力道,我感到滚烫的**顺着我的脖子流下来。

这是模拟训练,我提醒自己。我试图让四肢都使上劲。我想象着我的血液里流淌着火焰,流遍我的全身。我的手不停地拍打着墙,想找件武器。一个马库斯把手伸得高高的,手指伸到我眼前。刀刃扎进我的眼睑,我尖叫着扭动身子。

我的手寻到的不是武器,而是门把手。我使劲转动门把手,掉到了另一个衣柜里。抓着我的马库斯们松开了手。衣柜里有一扇窗,刚好够容纳我的身体。他们把我赶进黑暗之中,我用肩膀撞向窗子的玻璃,玻璃碎了。新鲜空气再次灌入我的肺里。

我坐直了,大口喘着气。

我摸摸喉咙、摸摸双臂、摸摸腿,去找并不存在的伤口。我仍然能感觉到皮肤被划开、血液在流淌的感觉,但是我身上并没有伤口。

我的呼吸平缓下来,内心也随之平静。艾玛尔坐在电脑前,操纵着模拟,而眼睛在盯着我看。

“怎么了?”我问,仍然喘着气。

“你醒来用了五分钟。”艾玛尔说。

“很长吗?”

“不。”他皱着眉,“不,一点都不长。相当短。”

我双脚踩在地上,用手抱住头。在模拟中我并没有失神太久,但是我父亲手上长着刀刃,要把我的双眼抠出来的画面却久久停留在我脑海中,让我的心率一次又一次升高。

“血清还在起作用吗?”我咬着牙问,“所以我还在惊慌?”

“不,你从模拟中醒来它应该就停止作用了。”他说,“怎么了?”

我摆摆手,手有点发麻,像是快要木了。我摇摇头。那不是真的,我告诉自己,忘了它吧。

“有时候在模拟训练之后,恐慌还会持续,这取决于你在里面看到的是什么。”艾玛尔说,“我送你回宿舍吧。”

“不用。”我摇头,“我没事的。”

他很严肃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是请求你。”他说。他站起来,打开椅子后面的门。我跟着他走进一个短而暗的走廊,然后转进通向转派新生宿舍的那条石头走廊。因为在地下,这里的空气有些凉,而且潮湿。我听到有脚步的回声,还有我自己的呼吸声,但除了这个,就没别的声响了。

我想我看到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在动——在我的左侧,我下意识地回避,紧紧靠着墙。艾玛尔阻止了我,双手放在我肩上,让我看他的眼睛。

“嘿,”他说,“振作点,老四。”

我点着头,感觉到热流涌上了脸颊。一份深深的羞愧感在我的胃里翻腾。我是无畏派。我不应该害怕那像马库斯的怪物,害怕他们在黑暗中袭击我。我靠着石壁,深呼吸。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艾玛尔说。我害怕了,我以为他是要问我父亲的事,但是他没有,“你是怎么从走廊里逃出去的?”

“我打开了一扇门。”我说。

“你身后应该有门吗?你以前住的房子里有那扇门吗?”

我摇摇头。

艾玛尔脸上没了平时的友善,表情相当严肃:“这么说你是凭空造出了一扇门。”

“是啊。”我说,“模拟训练不都是在自己脑子里进行的吗?我自己在脑海里开了一扇门,好让自己逃出来。我只要集中精力就做到了。”

“这就怪了。”他说。

“什么?为什么?”

“大部分新生都无法在这种模拟中让不可能的事情发生,因为与恐惧空间不同,他们在这种训练中无法意识到他们在模拟,”他说,“所以他们不会那么快就醒过来。”

我能感觉到自己颈部的脉搏。我根本没意识到这个模拟训练应该跟恐惧空间有所不同——我以为所有人进入模拟的时候都知道他们是在模拟。但是照艾玛尔所说,这个模拟应该跟个性测试一样,而在我进行个性测试之前,我父亲就警告我,不能透露我能意识到自己在模拟中的事,还教我怎样掩藏。我仍然记得他当时的坚持、他紧绷的声音,还有他抓着我的手臂时过大的力道。

当时,我想,他那样说话肯定是很担心我。担心我的安全。

到底是他过于偏执,还是能意识到自己在模拟中真的是件很危险的事呢?

“我跟你一样,”艾玛尔低声说,“我也能操控模拟。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到。”

我想告诉他,他不应该提这件事,应该保护好这个秘密。但是无畏派并不像无私派那样爱保守秘密,无私派总是笑不露齿,总是行动一致,就连房子都整整齐齐。

艾玛尔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急切的眼神,好像他期待我能给他什么。我不舒服地换了换姿势。

“这也许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吧。”艾玛尔说,“无畏派跟所有其他派一样,也是要寻求一致的。只是在这里没有那么明显而已。”

我点点头。

“也许只是我走运吧。”我说,“我在个性测试中都无法做到,下次或许就正常了。”

“对。”他听起来不像是相信的样子,“那好,下一次尽量别做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行吗?用逻辑思维直面你的恐惧,找个不管你有没有意识到,都能讲得通的办法。”

“好。”我说。

“你现在没事了吧?能自己回宿舍吗?”

我想说我本来就能自己回宿舍,根本不需要他送我,但我只是又点了下头。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走回了模拟训练室。

我不由得想,我父亲不可能只因为派别规范就那样警告我。他经常责怪我,说我在无私派面前给他丢脸了,但从没有对我耳提面命地警告,然后教我怎样避免被发现。他从来没那样瞪着眼盯着我看,直到我承诺会照他说的做。

这感觉很奇怪,我是说知道他想保护我,这感觉很奇怪。好像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怪物,好像他并不是我在噩梦中看到的那个样子。

我走向宿舍时,听到我们刚刚走过的走廊尽头有什么声音,好像是拖着脚走路的声音,走向相反的方向。

晚餐的时候,桑娜跑到我的餐桌旁,狠狠碰了碰我的胳膊。她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我觉得她笑得脸都要疼了。她的右眼下面有些肿——恐怕马上就要成熊猫眼了。

“我赢了!”她说,“我照你说的做了——六十秒之内就打中了她的右下巴,然后她就没什么战斗力了。不过她还是打中了我的眼睛,因为我忽略了防守,但是那之后我连打她好多下。她都流鼻血了。太棒了!”

我笑了。这事给我带来的舒心让我有些吃惊,教别人去做一件事,然后这人真的做到了,是很令人高兴的事。

“干得好。”我说。

“没有你的帮助,我是做不到的。”她说。她的笑容变了,变得温和,没有了刚刚轻浮的感觉,变成了真诚的微笑。她踮起脚尖,吻了下我的脸颊。

她重新站好时,我盯着她看。她大笑着把我拉到齐克和其他几个本派新生坐着的桌子边。我意识到,我的问题不是僵尸人的身份,而是我不明白这些亲昵的举动对无畏派来说意味着什么。桑娜漂亮,风趣,如果是在无私派,我对她感兴趣的话,会到她家去跟她的家人一起吃晚饭,会打听她在哪里做志愿者,然后跟着去。但是在无畏派,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对她有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我决定不为这个分心,至少现在这样。我拿了一盘食物,坐下来,一边吃,一边听着其他人聊天说笑。所有人都恭喜桑娜赢得了格斗,他们还指了指她打赢的那个女孩。那女孩坐在别的桌旁,她的脸还肿着。饭快吃完的时候,我正用叉子戳了一块巧克力蛋糕,却见两个博学派女人走进了餐厅。

让无畏派一下子变得安静还真是不容易,就连博学派的人突然出现也没能做到——餐厅里还是到处都有小声交谈的声音,就跟从远处听到跑步者的脚步声一样。但是当博学派的人跟麦克斯坐下来,再没有其他任何事发生时,交谈声又渐渐大了起来。我没有说话,只是接着用叉子戳蛋糕,看着他们。

麦克斯走向艾玛尔。他们在两张桌子之间紧张地交谈着,然后向我这边走来——向我走来。

艾玛尔招呼我过去。我放下了没剩什么东西的盘子。

“咱们俩得去做个评估。”艾玛尔说。他总是微笑的嘴角现在不再扬起,原本活泼的声音也变得单调。

“评估?”我说。

艾玛尔对我微微一笑:“你的恐惧模拟训练数据有点不正常。我们身后的博学派朋友——”我越过他的肩膀,看了看那两个博学派女人,惊讶地发现其中一个是珍宁·马修斯,博学派代表。她穿着亮蓝色的正装,脖子上挂着一副眼镜,那是博学派虚荣到不符合逻辑的证明。麦克斯接着他的话说:“所以要再进行一次模拟,以确定那是不是模拟程序的错漏。艾玛尔现在就带你去恐惧模拟训练室。”

我想起了父亲抓着我手臂的感觉,还有他低声的警告,警告我不要在个性测试中做任何反常的事。我感觉手掌发麻,这是恐慌的前兆。我说不出话来,所以只是看了看麦克斯,又看了看艾玛尔,然后点头。我不知道能意识到自己身处模拟中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这一定不是好事。我还知道,要不是我有什么严重的问题,珍宁·马修斯是绝不会专程来这里看我的模拟训练的。

去恐惧模拟训练室的路上,我们都没说话,珍宁和她的助手——我猜是吧——在我们身后低声交谈。艾玛尔打开了门,让我们都进去。

“我去拿备用仪器,好让你们也能观察。”艾玛尔说,“马上就回来。”

珍宁若有所思地在房间里踱步。我有点害怕她,所有无私派都是,我们就是这样被教育的,对博学派的虚荣和贪婪充满不信任。看着她,我却突然想,也许我们被灌输的东西并不都是正确的。那个在电脑实验室里教会我如何拆解电脑的女人并不贪婪,也不虚荣。或许珍宁·马修斯也并非如此。

“系统里显示你的名字是‘老四’,”几秒钟后,珍宁说。她停止了踱步,双手抱胸,“这令人费解。你在这里为什么不叫‘托比亚斯’了呢?”

她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不过,她当然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不是吗?我感觉内脏皱缩,堆叠在一起。她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父亲是谁,如果看了我的恐惧模拟,那她就会知道我内心最黑暗的角落。她清澈如水的双眼看着我,我赶紧扭过头。

“我只是想重新开始。”我说。

她点点头:“我理解。尤其是你经历了那么多之后。”

她的语气近乎……温柔。我被她的语调激怒了,直视她的脸。“我很好。”我冷冷地说。

“你当然很好了。”她微微一笑。

艾玛尔推着一个推车走进房间。推车里有一些导线、电极,还有一些电脑部件。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在躺椅上坐好,把双臂放在椅子扶手上,等其他人都跟模拟接通。艾玛尔拿着一只注射器向我走来,针扎进喉咙时候,我没有动。

我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就又消失了。

睁开眼睛时,我正站在一栋特别高的建筑顶部,就在边缘。我下面是坚硬的马路,所有街道都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帮我走下去。狂风从四面八方推搡着我,我向后一歪,背朝下摔在了碎石铺的屋顶上。

就算只是站在这里我也很不喜欢,看着宽广空旷的天空环绕着我,只让我想起我站在整个城市的最高点。想起珍宁·马修斯在看着,我便冲向楼顶的门,一边试图打开它,一边想着策略。我平时对付这个恐惧的办法是直接从楼顶跳下去,因为我知道这是模拟训练,我不会真的死掉。但是换了别人,他们是绝对不会那样做的,他们会找个安全的方法下去。

我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选择。我可以试着打开这扇门,可是这里没有任何工具可以帮我,只有碎石沙砾铺的屋顶、这扇门和天空。我不能创造工具来开门,因为那正是珍宁想看到的操纵模拟的举动。我退后,然后狠狠踢门,但门还是没开。

我的心已经跳到嗓子眼儿里了,我又走向屋顶的边缘。这一次我没有看被无限放小的地面,而是看这栋建筑本身。我脚下有带突出平台的窗子,成百上千的窗子。能最快下去,也最符合无畏派风格的办法,就是从楼上爬下去。

我把脸埋进手里。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我的感觉很真实,风在我耳边呼呼刮着,冷飕飕的,粗糙的水泥扎着我的手掌,地上的碎石在我脚下沙沙作响。我伸出一条腿,荡在空中,全身发抖,然后转过身,慢慢往下爬,先放下一条腿,再来另一条,直到只有手指尖抓着屋顶边沿。

恐惧在我心里滋生,我咬着牙尖叫。天哪!我恨高度——恨死站在高处了。我眨眨眼,挤出眼里的泪水,心里把它全归络于风,然后用脚尖找到了窗外的平台。找到平台后,我用一只手摸了摸窗户的上沿,撑着自己,慢慢站在下面的窗沿上。

我的身体向后一晃,荡进空中,我又尖叫起来,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我必须再一次重复这个动作。然后再一次。再一次。

我弯腰,一手抓住窗户上沿,一手抓着下沿。抓稳之后,我把脚放下,蹭着建筑的表面,听到鞋在石头上擦过的声音,让自己再次荡在空中。

这一次,我往下一个平台去的时候,手抓得不够紧,没踩稳窗沿,向后一倾。我乱抓着,手指尖抠住大楼的水泥表面,但是太迟了,我垂直掉落,又一声尖叫从我嗓子里爆发出来。我能在下面创造一张网,我也能在空中造一根绳子——但是不行,我不能造任何东西,否则他们就知道我的能力了。

我任由自己掉下去,任由自己去死。

我醒来的时候很疼——这疼痛是我自己在脑海里制造出来的——疼痛传遍全身,我大喊着,双眼被恐惧和泪水所模糊。我猛地坐起来,大口喘着气。我在颤抖,在这几个人面前如此表现让我很羞愧,但我知道这是好事。这样,在他们眼里,我就不再特殊——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鲁莽的无畏派,以为自己能从一栋楼上爬下来,没想到却摔了下来。

“有意思。”珍宁说,我呼吸的声音太大,差点没听清她说话,“我永远都看不够其他人脑中的景象——每一个细节都能剖析出很多很多内容。”

我放下仍在颤抖的双腿,双脚着地。

“做得很好。”艾玛尔说,“攀爬技巧可能还得磨炼磨炼,不过你还是很快醒来了,跟上次一样。”

他冲我微微一笑。我一定是很成功地把自己伪装成了正常人,因为他现在看起来不那么担心了。

我点点头。

“这样看来你的测试中出现的反常结果确实是程序错误。我们会研究程序找出漏洞的。”珍宁说,“艾玛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观察观察你的恐惧模拟。”

“我的?为什么要看我的?”

珍宁脸上的微笑一点儿没变:“我们掌握的信息表示,托比亚斯的反常数据没有引起你的警觉——你一点儿没觉得奇怪。所以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过亲身体验呢?”

“你们掌握的信息?”艾玛尔说,“从哪儿来的信息?”

“一个新生前来向我们表示他的忧虑,他很担心你和托比亚斯。”珍宁答道,“我想尊重他的隐私,不透露姓名。托比亚斯,你可以走了。谢谢你的配合。”

我看了一眼艾玛尔。他冲我微微点头。我费劲地站起来,一开始还有点不稳当,然后走了出去,故意把门留了条小缝,好在门外偷听。但是我一进走廊,珍宁的助手就把门关上了,这样一来我在门后什么都听不到,把耳朵贴在门上也没用。

“一个新生前来向我们表示他的忧虑”——我很确定我知道那个新生是谁。我们这里唯一一个来自博学派的转派生——艾瑞克。

之后的一周,珍宁·马修斯的来访似乎没有带来什么影响。所有的新生,包括本派新生和转派新生,每天都进行恐惧模拟训练,每一天我都任自己被自己的恐惧所淹没——高度、封闭空间、使用暴力、马库斯。有时候,几个恐惧会一起出现,马库斯站在高高的楼上,或是在封闭空间里被逼使用暴力。我醒来时总是有些神志不清,打着战,我感觉很难堪。虽说我只有四个恐惧,可我每次醒来后都无法赶走它们。它们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候抓住我,让我在睡眠中体验噩梦,在日光下颤抖、偏执。我经常紧咬牙关,听到很小的响动也大惊小怪,我的双手会无缘无故地发麻。我担心考验期还没结束,我就要疯了。

“你还好吗?”一天吃早饭时,齐克问我,“你看起来……累坏了。”

“我没事。”我答道,语气有些过于强硬了。

“哦,很明显嘛。”齐克笑着说,“有事并不是什么坏事,你知道吧。”

“嗯。对。”我说着,强迫自己吃完早餐,尽管这些天所有食物尝起来都是尘土的味道。我想,就算我要失去神智了,至少我的体重还有所增加——基本上都是肌肉。光是身体就要占很大的地方让我很不习惯,曾经的我很容易就能消失在别人视野中。这让我感觉强壮了那么一点点,稳定了那么一点点。

齐克和我把盘子放好。我们走向基地深坑时,齐克的弟弟——我记得他叫尤来亚——向我们跑来。他已经比齐克高了,耳朵后面缠着一块绷带,包着新文的文身。平时,他看起来总像是要开玩笑的样子,但此刻不是。此刻,他只是不知所措。

“艾玛尔。”他说着,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艾玛尔他……”他摇摇头,“艾玛尔他死了。”

我禁不住笑了。我遥遥记起,这也许不是该有的反应吧,但我就是没忍住:“什么?你说他死了是什么意思?”

“一个无畏派女人今天早上在玻璃大楼附近发现了一具尸体。”尤来亚说,“他们刚刚指认了尸体。是艾玛尔。他……他一定是……”

“跳下去的?”齐克问。

“或是摔下去的,没人知道。”尤来亚说。

我走向基地深坑旁边的小道。平时走过这里时,我害怕下面的高度,都是整个身体贴着墙,但是这一次,我根本没有想下面是什么。我跟尖叫的孩子和进出商店的人们擦肩而过,爬上玻璃天花板上延伸下来的楼梯。

玻璃大楼的大厅里聚集了一群人。我用手肘拨开人群走进去。有人骂我,也有人用手肘回顶我,但是我都不在意。我挤到房间边上,到了基地之外街道上方的玻璃墙边。街道上有一块儿区域被警戒线封锁了,马路上有一道暗红色。

我盯着那道暗红看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那是艾玛尔的血,是他的身体与地面相撞留下的血迹。

然后我就离开了。

我对艾玛尔不够了解,感觉不到悲痛,至少是我所理解的悲痛。悲痛是我在母亲去世后的那种感觉,它的沉重让我无法正常进行每天的活动。我记得我会在做一件很小的事时停下休息,然后忘记再次开始;或者会在半夜突然醒来,满脸泪水。

失去艾玛尔对我来说不是那样。我会时不时地感觉到这一点,比如记起是他给了我新的名字,记起他都不认识我时就选择保护我。但是大部分时候,我只是觉得愤怒。他的死跟珍宁·马修斯和那次恐惧模拟的评估有关,我很确定。这就意味着艾瑞克该对艾玛尔身上发生的事负责,因为他偷听了我们的谈话,然后汇报给了他从前的派别领导。

是博学派,是他们杀了艾玛尔。但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跳下去的,或者是摔下去的。无畏派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那天傍晚,无畏派为他举行了追悼仪式。夜还未深,所有人就都醉了。我们在峡谷边集合,齐克递给我一杯深色的**,我想都没想就一口气喝了下去。**带来的镇定传遍全身,我晃了几下,把空杯子又递给了齐克。

“啊,这就对了。”齐克盯着空杯子说,“我再去拿点儿。”

我点点头,听着峡谷里的水声。珍宁·马修斯看样子是相信了我的反常数据不过是程序错误,但也许她是装的呢?也许她会像害艾玛尔那样来害我?我试图把这个念头塞到自己想不起来的地方去。

一只深色皮肤、布满伤疤的手落在我肩头,麦克斯站在我身旁。

“你还好吗,老四?”他说。

“还好。”我答道,这是真话,我真的还好。我还好,因为我还没倒下,还没说不清楚话。

“我知道艾玛尔一直特别器重你。我想他是看到了你强大的潜力吧。”麦克斯笑了笑。

“我跟他并不怎么熟。”我说。

“他一向有些问题,有点不稳定。跟他那一班的其他新生不太一样。”麦克斯说,“我觉得失去祖父母对他的影响很大。也许他的问题还有更深的根源吧……我也不知道。可能他选择这样的路更好。”

“死了更好吗?”我皱着眉问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麦克斯说,“但是在无畏派呢,我们鼓励成员去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如果这是他的选择……那就更好。”他又把手搭在我肩上,“等你的最后测试结果出来,咱们俩就要讨论讨论你今后在无畏派选择的生活了。你是目前为止我们最有前途的新生,尽管你有特殊的背景。”

我只是盯着他看。我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在艾玛尔的告别仪式上说。他是想招我到旗下吗?招我做什么呢?

齐克端着两个杯子回来了,麦克斯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又混进了人群中。艾玛尔生前的一个朋友站在椅子上,喊着毫无意义的话,赞扬艾玛尔足够勇敢,敢去挑战未知。

所有人都举起杯子,不停地呼喊他的名字。艾玛尔,艾玛尔,艾玛尔。他们喊了太多遍,这名字失去了一切意义,成了聒噪、重复、吞噬一切的噪音。

然后我们都接着喝酒。这是无畏派的哀悼方式——将悲痛驱赶进酒精的遗忘之境,把它留在那里。

好。很好。我也能将它驱赶走。

我的最终测试,恐惧空间,是由托莉操作,无畏派所有领导,包括麦克斯观察的。我是在一群新生中进行的测试,不是最靠前的,也不是最靠后的,我一点也不紧张,这还是第一次。因为在恐惧空间中,所有人都能意识到模拟并非现实,我就没有什么好藏的。我自己把注射器扎在颈部,让现实消散。

我进过自己的恐惧空间几十次了。这一次我站在高楼上,从边缘往下跑。结果被关在了一个盒子里,短暂的恐慌之后,我开始用肩撞击右壁,把木质的盒子壁撞碎了,这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我抓起一把枪向无辜的人射击——这次是一个长相无法辨认的男人,穿着黑色的无畏派衣服——子弹正中头颅,我连想都没想。

这一次,很多个马库斯包围我的时候,他们看起来比之前更像他本人了。他的嘴是正常的嘴,只是眼睛还是空洞的。而他抡起胳膊打我时,他拿的也是皮带,而不是带刺的金属鞭,也不是什么能把我一片一片撕碎的武器。被打了几下后,我就冲向最近的马库斯,用双手扼住他的喉咙。我疯狂地朝他的脸出拳,暴力给了我片刻的满足感,然后我就醒了,蹲在恐惧空间实验室的地板上。

外面那间房里的灯亮起来,这样我就能看到那边的人。有两排正在等待的新生,包括艾瑞克,他现在唇上有好多唇环,我有时候都会幻想把它们一个一个揪下来。他们前面坐着的是无畏派的三个领导人,麦克斯也在,他们都点头微笑着。托莉用双手给我举了大拇指。

开始测试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不在乎通过不通过,不在乎结果好不好,不在乎自己算不算无畏派。但是托莉的大拇指让我突然间自豪起来,走出去的时候,我允许自己露出了微笑。艾玛尔是死了,但他一直想让我取得好成绩。我不能说我是为了他去奋斗的——我不是为任何人,甚至不是为我自己,但至少,我没有给他丢脸。

所有完成了最终测试的新生都在转派新生宿舍里等结果,本派新生和转派新生都在。我进门时,齐克和桑娜给我喝彩,我在自己**坐了下来。

“怎么样?”齐克问我。

“挺好,”我说,“没什么意外。你呢?”

“糟糕啊,不过我还是活着出来了。”他耸着肩说,“桑娜倒是出现了一些新恐惧。”

“我还算应付过来了。”桑娜的语气出奇的冷静。她膝上放着一个枕头,是艾瑞克的。他肯定会不高兴的。

她演不下去了,咧嘴笑起来:“我表现特别棒。”

“嗯,嗯。”齐克说。

桑娜用枕头打了他,直接拍在他脸上。他又从她手里夺了过来。

“你想让我说什么?对啊,你特别棒。对啊,你是有史以来最厉害的无畏派。高兴了吗?”他用枕头打了下她的肩,“自从咱们开始恐惧模拟训练,她就不停地跟我炫耀,因为她做这个比我强。”

“我是为了报仇,谁让你格斗阶段天天跟我炫耀的?”她说,“‘看到我开场时那漂亮的一招了吗?’什么什么的。”

她推了推他,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挣开他的手,揪了揪他的耳朵,然后他们就一边打闹,一边大笑。

我不懂无畏派的亲昵举动,但很明显,我还是能看出别人在调情的。我笑了。我想这也解决了我关于桑娜的疑问吧,虽说一开始我也并没想太多。这答案也许就藏着问题中,就是问题本身。

我们坐了一个小时,等其他人全部结束测试,一个一个走进来。最后一个进来的是艾瑞克,他只是站在走廊里,一脸得意。

“该去看结果了。”他说。

其他人都站起来,经过他身边走出去。有些人看起来很紧张,有些人很骄傲,对自己相当有信心。我等他们都走了才进走廊,但没有直接走过去。我停下来,双手抱胸盯着艾瑞克看了几秒。

“有什么话要说吗?”他说。

“我知道是你干的。”我说,“我知道是你向博学派告密,出卖了艾玛尔。我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答道,但很明显,他知道。

“是你害死他的。”我说。我也被自己迅速集聚的愤怒惊到了。我气得全身震颤,脸颊发热。

“你是测试的时候撞到了头吗,僵尸人?”艾瑞克脸上挂着假笑说,“怎么都说开胡话了?”

我狠狠把他推到门上,然后用一只手臂把他顶在那里——我又一次被自己惊到,这一次是因为我从没发现,现在的我居然如此强壮——紧盯着他的脸说:“我知道是你干的。”我在他黑色的眼睛里搜寻着什么,任何情感。我什么都没看到,只有一双无法穿透的死鱼眼,“是你害死了他,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放开了他,穿过走廊,走向餐厅。

餐厅里挤满了穿着最好的无畏派式穿戴的人——所有的穿孔上都戴上了更闪亮的环,所有的文身都露在外面,即使那意味着要不穿衣服。我穿过拥挤的人群,试图只去看他们的脸。蛋糕、熟肉、面包、香料的气味飘在空气中,让我开始分泌口水——我忘记吃午饭了。

我走到平常坐的桌前,趁齐克不注意,从他的盘子上偷了一个面包,然后跟其他人一起站着等结果。我希望他们不要让我们等太久。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拿着一根通电的线,双手**,脑子里也一片混乱。齐克和桑娜试图跟我说话,但是吵闹声实在太大,我们怎么喊都没法让对方听到,就只好安静地等了。

麦克斯站在一张桌子上,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大部分人停止了交谈,但就算是他,也不能让无畏派完全安静下来,有些人还是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聊天说笑。不过我至少能听到他的演讲了。

“几周前,一群瘦骨嶙峋、害怕得要死的新生将他们的血滴在了炭火上,跃进了无畏派的大门。”麦克斯说,“说实话,我以为他们没有人能撑得过第一天。”——他停顿了一下,让大家笑;大家是笑了,虽说这不算什么好笑话——“不过今天,我很荣幸地宣布,今年,我们所有的新生都达到了成为无畏派所要求的分数!”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虽然确定了我们都不会被踢出去,齐克和桑娜还是交换了下紧张的眼神——我们排名的次序还是会决定我们在无畏派能选择的工作。齐克搂着桑娜,捏了捏她的肩。

我突然间又是一个人了。

“话不多说,”麦克斯说,“我知道新生们都快紧张死了。所以,现在,请欢迎十二位新的无畏派成员!”

新生的名字出现在他身后的大屏幕上,屏幕很大,房间另一边的人也能看到。我下意识地在单子上找他们的名字。

6.齐克

7.艾什

8.桑娜

一些紧张情绪瞬间就消失了。我接着往上看,没找到自己的名字时慌了一秒钟。但紧接着,我就看到了,在最上方。

1.老四

2.艾瑞克

桑娜喊了一声,接着她跟齐克一起紧紧拥抱我,他们两个人的重量差点儿要把我压倒了。我大笑着,也抬起手臂拥抱他们。

在一片混乱之中,我的面包掉在了地上——我的脚跟踩扁了它,我微笑着,被人群包围,有些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但他们还是拍着我的肩,笑着,喊着我的名字。我的名字,现在就是“老四”,所有关于我的背景、我的身份的疑虑全都被忘却,现在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了,我是无畏派。

我不是托比亚斯·伊顿,不再是了,再也不是了。我是无畏派。

那晚,我兴奋到有些晕眩,吃得饱到走不动路。我偷偷从庆祝派对溜走,走到基地深坑的顶上,走到玻璃楼的大厅。我走出门去,大口呼吸着夜里凉爽清新的空气,这与餐厅里闷热憋人的空气是那么的不同。

我身体里狂躁的能量集聚太多,无法静下来,就走到了火车轨道边。一列火车正在驶来,前车头上的灯闪烁着。火车奔驰而过,轰鸣如雷。我向前靠一些,第一次享受着紧抓我内脏的激动和恐惧,享受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危险的东西。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人形的黑影,站在尾部的一节车厢。那是个高个子、瘦削的女人,她从车厢里探出身子来,抓着车门把手。火车从我眼前驶过的一刹那,我看到了深色的卷发和鹰勾鼻。

她看起来好像我母亲。

接着人就不见了,她随着火车消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