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红消香断有谁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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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红消香断有谁怜
第六十六章.红消香断有谁怜
也许上天总是喜欢将一个人打的到沉淬。在接连失去至亲的悲痛中尚未清醒的我回到后宫没有多少时日,一场时疫席卷了整个大齐国,很快的,蔓延到皇宫。
感染上此疫的人数每分每秒都在激增,其症状表现不过是发热、头疼、咳嗽而已,然而三天之内患者必死无疑。太医院的太医们从未似现在这样忙得焦头烂额,他们抓紧一点一滴的时间研究对抗时疫的良药,可惜收效甚微。
每日清晨醒来后站在坤宁宫前的园子中向西远望,便看得有太监推着一车又一车覆盖稻草的东西自侧宫门出去;而后转看西北,浓重的黑烟在不断的升向天空,含着无尽的戾气。我知道,那是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消失。
阴沉的天空,漂浮着无数死前受尽折磨的鬼魂。
有些时候我突然会想,离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去往那天蓝色的生命彼岸,未尝不是另一种幸福。曾有过无数次,我亦思考过是否要今早离开,可是每次我所得到的答案都是“不可以”。毕竟我与霖漓的骨血还在,嘉霖小小年纪不能失了双亲。还有便是上官一族惟一的血脉——二哥上官翔粼也尚且好好的活在人间,助他重振上官氏族是我不可推卸亦必须完成的任务。
身负重担在荆棘路上一直一直匍匐前进,便是对“人生”最好的注解吧。
只有当最后两片枯叶飘落在鬓角时,转过头去看那月过金阶留下的霜露,我才会乍然忆起,这个冬天好似已经来了呢。
“今天……又发生了两件大事……”灵谕人迎上前扶过刚刚从乾寰殿听政退朝的我,照例是一脸沉重地小声道。
我几乎已经习惯了她这种表情和语气,只淡淡“哦”了一声。
“娘娘要听吗?”她低着头偷眼向上看来。
我停下步子慢慢地抚着怀中鎏金手炉上细密的云纹,略微动了动嘴唇:“又是哪宫的先妃去了?你直说就是,没有什么可忌讳的。”
“奴婢遵命,”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启禀太后娘娘,今晨,皇考馨贵妃、皇考淑嫔薨逝。”
简短的几个字符,冷冰冰不带一丝热度,被吹过的一阵寒风捎带着刮走,化作一股青烟消失在殿宇之间。而我只是轻轻闭了一下眼,道:“她们二人应算是这场瘟疫中去世的位分最高的人了吧?不过也没什么不好说的,灵谕人去传谕吧,按祖制办。”
“是。”她轻声应着,“另外下边传来了最新统计数据,至今日子时为止,大齐国全国在此次疫病中离世者已达十二万六千余人。”
“哀家知道了,去报给西成王就是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请他与各位铺政大臣裁夺着办。”
“是,奴婢先告退了。”她屈身行礼毕自去料理。
怀中手炉散发的热气刚刚好暖了在这个季节本应冰凉的双手,然而那一点微薄的热度若想用来暖心还差得远。“玉薰,”我唤她上前问道:“霖儿今日怎么样?”
玉薰使眼色命人抬上一把紫檀象牙椅放在我身边,又要扶我坐下,“方才奴婢回坤宁宫看了看,见四皇子殿下还睡着,”又笑道:“他的面色很好呢!小脸蛋儿红扑扑的。看来四皇子很快就可以摆脱病痛的困扰了!”
我挥手命小太监们把椅子抬下去,略感欣慰地点点头,移步道:“这些日子里半个太医院都在忙着照顾他的病,霖儿若再不痊愈的话也就忒对不起这些人了。只但愿他福大命大早些康复吧!”今冬至今也未下一场雨雪,天气干燥异常,就连在地上走上几步,也觉得脚下的青石板似随时都会折裂一般,我微垂了眼帘盯着鞋尖道:“听说太医院已经把对抗瘟疫的方子配出来了?”
玉薰笑靥如花:“半刻前传来的讯息,说药方在今日便可配制完成。”
“这是现下大齐国内最好的消息了!”我微笑道:“不管今日还是明日,你迅速便人将此消息下达给宫外各州各省,要叫天下人都知道!”
“太后圣明!”她垂首应了,又道:“今儿上官御医当值呢!娘娘要不要去太医院走走?”
我阖目想了想道:“也好,但是哀家不愿带这么些随从去。这样吧,玉薰你一个人陪哀家去就是了。”
玉薰眸光一晃,抿了抿唇道:“奴婢斗胆禀告娘娘,奴婢还要去传娘娘的懿旨……不如就让婉葩侍奉太后娘娘前去吧……您说呢?”
“谁都一样的。”我不在意地应允,抬眼去看一边侍立的婉葩,不由又喟叹她终究已不是当年的婉儿。不久前她已被我亲自传谕调到坤宁宫侍候,如今总也是个“婉谕人”了。只不过这些年她付出的太多却只得了个空空的谕人位分,未免叫人心声叹息。“婉儿。”我轻轻唤她。
婉葩倏然抬起了低垂很久的头,仿佛刚刚从一个沉醉的梦中醒来,略有些含糊地应着“奴婢遵命。”说着向前迈了一步。裙袂微颤,带起金阶上澄净却渗透了污浊的落雪,无声地飘落、沉寂。
抬眼去瞧门楣上乌木镶金的太医院牌匾,端的不知为何,那年庭院春深芙蓉帐暖之时二哥说过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我们四个兄妹,都不再是曾经的人了,我们……都回不去了。”是呵,他的话实在没错,大哥战死,三姐被刺,昔日人丁旺盛的上官府如今也只余下了我与他这两线血脉而已,或者说,我亦早已不算是上官家的人了。沧海桑田,真的是沧海桑田,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是曾经的那般。
“太后娘娘!”思绪尚在飘荡无际,身前一个小太监微怔了一下随即拜下去:“奴才给娘娘请安。启禀太后娘娘,太医院上下人等未曾得知娘娘凤驾将临,故不曾准备迎接娘娘,望娘娘恕罪。”
我认出了他是太医院中平日随侍翔粼的小太监,便宽和笑道:“快起来吧,这冰天雪地的地上凉得很,若是跪坏了可不好。”
他受宠若惊地又福了几福,小心翼翼地道:“太医院终究有些不干净,娘娘万金之躯怎么亲自下降了呢?”
我微微一笑并不在意与他的不知礼数,一边步入太医院前院一边问:“今儿这里像是比往常冷清些,怎么太医们全都请假了还是怎么着?”
那小太监一步不敢落下地跟上来,弯着腰道:“娘娘不知,这其中是有些缘由的。”见我不语便又道:“因为上官御医说他在今日便可以将治疗时疫的药剂配好,前提是不能被任何人打扰,所以院主大人下命太医院除上官御医外全体太医休假一天。”
“不能被任何人打扰……”我默声反复念着,轻轻摇了摇头道:“看来哀家来得不巧了。”扭头向婉葩道:“哀家还是更希望翔粼可以今早配出方子来,不如我们走吧。”
婉葩正要答话,却听得正堂之内传出几声咳喘,待得抬眼之时便见得翔粼的身影出现在堂门前:“柔儿来了?也不遣人来传个消息!”
我莞尔一笑,道:“是啊,还是事先遣人来刺探一下好些!你瞧我这不是白跑了一趟么!”
他的笑容依稀仍是当年那般,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道:“不要听这小子胡说,我并没什么不方便的。更何况,方子已经配好了,我正想派人去告诉你呢!”
“说真的?”乍闻喜讯我不由满面是喜,眼前万物萧条的景象仿佛也添了几分生机。忙忙追问道:“二哥你没骗我吧?”
一丝恍如隔世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渐渐蔓延成海:“当然不骗你。”苦笑了两声道:“柔儿你知道么?你这句话对我来讲很熟悉却也很陌生。当我听到它的时候……那感觉就像是心底那一片已落满尘埃的记忆被重新拂拭干净。”
说话间已步入堂中,他很自然的在堂中央的圈椅上做了,我便搬了把椅子放在他身边坐下,笑道:“二哥,我也想告诉你,已经很久没有人叫我‘柔儿’了,更没有任何人敢以平等的姿态与我相处。所以你的一举一动落入我的眼中,都会化作一道美好却年代久远的风景。”
太医院中有浓郁的药气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我慢慢地嗅着这并不刺鼻的苦香,凝视于他那一双亦目不转睛盯着我瞧的眸子。良久听他笑道:“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吧。”
“是啊,”我情不自禁地蹲下身趴在他的膝上:“不过二哥,柔儿始终相信。无论世事怎样变化,二哥会永远疼我。我们,一生一世都会是同甘共苦患难的兄妹。”
“会的……”他正要说下去,一阵剧烈的咳嗽迅速**没了所有言语。我不由大惊,要知道咳嗽正是感染疫病者最明显的症状之一啊!慌忙起身为他抚着胸口:“二哥你不要吓我!柔儿不相信你也……绝对不会相信!”
“我没事。”他似若无意地拉开我的手,笑道:“胡乱紧张什么?你二哥我不过是有些小感冒罢了,没有大碍的。”
我蹙眉依旧不能确定:“你是说真的?”
翔粼扬起头微微一笑,几分春光荡漾在唇角:“放心,我不会骗你。”
这才稍稍释然,我敛襟坐下道:“咱们上官家盛传五代,到父亲那一代也算是极盛了。而如今父亲早亡,大哥也不幸战死沙场……”我沉声道:“二哥你该明白柔儿的意思——重振上官氏族的重担完全在你身上。”
他垂下眼帘沉默许久,“我也明白。”说着抬起头向一边的小太监道:“四皇子的药在后堂煎着,应是快好了。你去看看,药煎好后直接送到坤宁宫去。”
“是按新配的方子煎的药么?”见他点头我便转首向婉葩道:“你跟着一起去。记住,一定要在药好后第一时间将它送过去。霖儿的病……终究是禁不住一等再等了。”
婉葩极知此事的重要性,马上便应了,离开时却还不忘记嘱咐一句:“娘娘完全不必忧心四皇子,皇子福大命大,一定可以逢凶化吉的!”
几分笑意凝固在唇边,我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摇头对二哥叹道:“如今所有人都越发拿我当小孩子对待了,日日只会哄我。此刻只有你我二人,我便对你说句心里话。其实,无论我们这些人做些什么,霖儿的性命……到底是难保的。”
翔粼倏然大惊,皱眉道:“你做什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去诅咒四皇子?柔儿,我要你相信,对抗疫病的方子已经配制成功,四皇子身体痊愈只在这一两天之间了。你万万不可以丧失信心知道吗?”
我轻笑一声不置可否,道:“不说这些了。二哥,柔儿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想告诉你,上官府不可以就此没落,你我兄妹二人一定要竭尽全力重振家风!”
“我也很想恢复上官府昔日的钟鸣鼎食,可是,以我一人之力终究是势单力薄呀。”太医院内略有些凉意,他旋身去取了件绒面零丝狐狸皮披风披上,语气疏然道。
我仰头靠在椅背上,眸光流转之间瞧见他微微发红的鼻子,因笑道:“二哥此话是何意?怎么你认为柔儿不算是上官家的族人么?”
他面无表情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一旦你那样做了,便一定会授后人以柄。你要知道,时至今日天下人对昭敏太后的印象都是完美无缺的……”
“柔儿不在意世人的议论!”我生冷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道:“什么名声?!不论后人对我嗤笑也好,鄙视也好,唾骂也好,那些与我有什么关系?二哥,我已然看透了世间阴晴冷暖荣辱得失,我深知一个人若想过得好便必须要把自己想要的东西紧紧抓在手中。就如今朝,我们若想让上官氏族百世流昔永垂不朽,便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抓住权势和富贵!”却见他只是动了动嘴唇,悄无声息地将已至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我又道:“今儿我索性对你说个明白。我已然规划好了,父亲的护国公爵会在近日由你袭承;他生前所任的官职都要由我上官家的亲族继任;大哥的祈山伯爵位也要交给我们的近系亲属继续袭承下去。还有便是二哥你了,柔儿心里清楚你对医术的执著爱好,可是你该晓得,以一御医之身想要挑起家族大梁是不可能的!”
“你的意思是……”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我的意思是要你走政治仕途。只要你点头应允了,我立即便可以传谕将你调离太医院,到时候朝中任一三品以下的官职你都可以随意选择。”
翔粼面颊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一切随你吧。”
“你这么说到似是不高兴了?”我飞起冷冷眼风。
“没有,”他低下头轻轻道:“我是在想,柔儿身为大齐太后,心胸博大见多识广,一切由你安排定是完美无缺的,所以……我听你的。”
我这才笑了笑,道:“也许柔儿此举对于二哥而言十分强硬而残忍,可是我希望你可以理解我。”
微风吹拂下淡蓝色的抽金窗纱起伏波荡如一池春水,阳光自窗纱的细小缝隙中透进屋中,化作点点金黄色的尘埃在空气间飘荡游走。二哥道:“你也是为大局着想,的确,我该听你的。”
鹤笔风领上的风毛出得水光油滑,我侧了头将脸庞微埋在细腻的柔软中:“还有便是一件私事……不如一并说了吧。”我扬起脸笑道:“二哥今年也有二十三四岁了,怎么至今也没有为妹妹寻一位嫂子呢?”
他微有尴尬之色,收回目光低下头去。
我禁不咯咯地笑了:“二哥害羞么?原来男子也会有害羞的时候?”
他当即矢口否认:“没有没有……嗯……柔儿在为二哥的婚事着急么?”
我颔首道:“不仅着急,柔儿已在想着要为二哥物色朝中重臣家的女子,不日定下几位,由你随心选择吧。”
翔粼吱唔半晌道:“为什么要朝中重臣家的女子?”
我轻轻一笑:“二哥知道这其中的利益关系,又何必再问!”
“嗯……如果我不喜欢大家闺秀呢?”
我挑眉看着面前似有难言之隐的他:“这是何意?以二哥身份之尊贵难不成要娶一个小门小户的贫家女?”又细语劝道:“更何况你尚且未见到那些女子,又怎知她们中不会有合你心意的?”
“一定不会有的!”他态度坚决,见我一脸迷茫之色爽性直接拨云见日:“我……因为我已有心上人……”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我不知道呢?”我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一抹飘忽不定的光影在翔粼的脸庞上婉转流连,他横一横心道:“她叫若妍,是……太医院的医女,我们几年前就已经相识了……之所以这些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是因为她的出身……不是很好。”他抿了抿嘴唇用期许的目光看着我:“不过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柔儿……你不会反对我们在一起的对吗?”
心间的惊骇渐渐翻覆成欣喜:“只要你们当真是两情相悦,我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你也知道,柔儿从不愿见到有情人被生生分离。”我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去触碰心底的苦楚,起身错步行礼嫣然笑道:“柔儿恭喜二哥!但愿这份恭喜不是很迟。”
他但笑不语,然而许是我多心,竟觉得那笑容中搅了杂质。
我笑着复又坐下:“那么就请二哥与若妍姑娘商议一下婚期吧!柔儿只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就是了!”
翔粼咳了几声道:“若妍是我此生唯一的挚爱,我……希望可以一生保护她,让她快快乐乐幸幸福福地度过每一天。”他脸上泛起潮红的颜色,显示着他身上的病痛。
我并没有留意于他的顾左右而言他,只是想了想道:“大齐国时疫未除,你的病也没好全,在这个时候成婚的确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俯身向前为他轻拍着背:“不如这样,先不着急婚事。哪天你请若妍姑娘与她的高堂来一趟坤宁宫,我且与他们谈一谈。”
翔粼点头应允:“一切由你安排。”
我心中犹自牵挂着嘉霖,于是与他又叙了几句便起身离开。
彼时虽近晌午,天色却晴了下来。大片大片的乌云发狂似地吞噬着一轮皎日,那太阳拼力挣扎着却依旧无法逃脱魔口,只在天地之间遗留了一线光辉随即如烟消云散。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三个字:“末日光”。我慨然凝望着那渐次变得微渺的余晖,末日之光该是如何呢?或许,也似现在这般黯淡而凝聚了无数无奈吧。
霖漓,我的三郎。你可知润儿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而我却一直努力将那浓郁和凄凉的思念藏在内心最深处,因为我真的很怕忆起你,忆起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抹笑容。它们无一不会使现在的我寸寸芳心枯萎凋落。尤其是在这种时候,润儿一个人走在空旷的红墙之间,一不留神便会想起你陪伴我走过的那些日日夜夜。
可是三郎,润儿止不住自己的思念在心底泛滥成灾,真的止不住。浩瀚无边的思念之情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我的心灵,倘若没有我们的骨肉霖儿在,润儿一定会不可自抑地殉了你,殉了我们的情。
“三郎啊,如若你天上有知,一定要保佑我们的孩子逢凶化吉万事平安。”我阖上双目,双手合十在心中暗暗祷祝。
金碧堂皇的坤宁宫已然耸立在眼前,一阵阴冷之风突然侵来,我抱紧了金手炉不由加快了脚步。略略抬眼却见婉葩拦在我面前,她如像一忍受了惊的小鹿,对着我的眼神扑朔迷离而充满了恐惧。
顿觉不详,我保持着镇静问:“作什么?”
她只是摇着头:“娘娘不要再向前走了!不要!”
得到这样的答复,我不免更加着急,推开她拦在我前面的手臂,便要向坤宁宫冲。“霖儿”、“霖儿”我反复呢喃着,倘若他真的……我……
“柔姐姐!”婉葩声嘶力竭地喊着,扑倒在地面:“求求你了,柔姐姐!听婉儿一话不要进坤宁宫啊!求求你……”
“哀家晓得是霖儿出事了!”我麻木而大声地道:“你没有权力阻止哀家见他最后一面!没有!”树梢上两只寒鸦被惊起,朴棱棱地飞向远方,啾啾的叫声洒落一地凄凉。我垂下眼帘,心内荡涤着无数酸涩,却是一滴泪也流不出了。
不知何时玉薰已带着众宫人来到面前,她“嗵”地一声率先跪下:“请太后娘娘节哀!”
“节哀”我的笑声寒刺骨,冷冷道:“哪里有什么‘哀’呢?哀家安敢有‘哀’若那东西存在,这些年里哀家早该不在了!”
灵谕人伏地哭得哀痛欲绝,“娘娘……不要这样……”
我紧抿嘴唇向坤宁宫的方向狠狠挥了挥手。
嘉霖很快被抱了出来,我从宫女手中将他接过,嘴唇处在他冰凉的额头上。霖儿,他与三郎当真是极其相似的,他们有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巴,甚至于眼睛亦是同样深邃而纯净。神恩一个恍惚似乎三郎刚刚离我远去,而现在,嘉儿竟也走了,他尚且不满一岁啊!明日,便是他的周岁庆典,而他却在满岁之间悄无声息的没了呼吸。“霖儿,”我轻声呢喃着:“你是你父皇生命的延续,没有你的陪伴,母后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心弦一颤,乍然忆起仿佛我与霖漓曾有过的所有孩子都已不在了。是呢,都已不再了。“三郎,这是你对润儿的惩罚吗?惩罚我没有实现当初的诺言与你共死?”
“母后……”嘉宁急急忙忙从人群后走来,扯着我的衣袂凄凄道:“四弟去了儿臣也很伤心。可是母后万万不可为了四弟而扔下儿臣一人呀!”
我最后吻一吻霖儿的小脸蛋而后将他交给灵谕人:“将四皇子……厚葬了吧。一切由你自行安排,哀家实在是没有精力了。”
她小心地看了我一眼,许是诧异于我如碎冰一般清冷的音色,随即应了一声推下去。
“母后!”嘉宁扑进我的怀中。
宁儿,母后对不起你,你我之间虽有亲情,然而你在母后中的分量实在不如霖儿。我机械地抚着他稚弱的脖颈:“母后不会离开你的,不会……”
他满脸写着坚信,又向我怀里蹭了蹭。
我唤过玉薰道:“近来晦气之事太多了,着实该冲一冲——你去请太医院医女若妍来坤宁宫,哀家有话要与她讲。”
玉薰正要讲话却见尚谦行礼道:“禀娘娘,医女若妍已侯在坤宁宫侧门外,娘娘要即刻见她么?”
我蹙了蹙眉,“不是说太医院里除了翔粼以外其他人都放了假么?怎么她还在?”边说边跨过高高的红门槛:“请她进来。”
若妍进殿时我正面无表情地啜着碧螺春,抬眼便见一位风姿绰约的姑娘站在面前。她的的确确容貌甚美,悬胆玉鼻配着碧波荡漾的大眼睛,十分惹人怜爱,与从前殁的慕容静是有几分相似的。许是因为今日不当职的缘故,她着一身白缎长裙,领口绣几点**,裁成窄腰敛袖的样子越发显出她纤细的腰身。我并没有觉得她这一身衣裳异于平常,只笑着以为宫中原来还有一个与我一样喜欢白色的女子。
我挥手止了她的礼,亲自拉她坐下,笑道:“我正想着什么时候该拜见一下嫂子,不想嫂子竟自己来了。得见嫂子倾城之貌,实是大慰平生!”
不料她未语泪先流,泪水涟涟道:“娘娘如何不问奴婢为何前来?”
仿佛有人狠命扇了我一耳光,我顿时大感不妙,低声似自言自语一般道:“翔粼得了重感冒……”
“不是的,娘娘……”她哭的如一枝梨花带雨,哽咽着道:“他不是感冒!粼哥他……他是被时疫所感啊!太后娘娘,粼哥没有对您说实话!”
虽则一惊不小,我却马上冷静了下来,道:“嫂子放心,翔粼已将治疗疫病的药配置成功。有了那药,他便一定不会有事的。”
窗外一声霹雳,随后便是雷声隆隆不觉于耳,间或伴随着树枝断折的声音。若妍哀哀欲绝:“太后娘娘……粼哥已经殁了,他已经殁了呀……”
我不可抑制地冷冷一笑,“不要说了。”我丝毫不差异于自己的内心似一口枯井,井内之水已是死了的,无论什么都不能够使它泛起半分波澜。我静静望着殿外黑云压城,暗笑着原来“冬雷震震”并非不可实现。“哀家甫得知自己亲生儿子的死讯,你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雪上加霜了好吗?”
若妍抽泣道:“奴婢晓得娘娘的心情……可是,奴婢方才眼睁睁看着粼哥咽了气……您知道吗?他曾向我承诺会永远与我一道经历风风雨雨。可是现在……粼哥与奴婢在一起的日子实在是太短暂了,一切的美好在瞬间截然而止,奴婢措不及防……”
“先皇与哀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在不知不觉中从袖中摸出紫玉双飞燕配,抚弄着道:“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所谓的‘永远’也不过是转瞬罢了。若论起我们间的姻缘,岂不更是短?反仅四年而已呵,四年……”
若妍自泪光朦胧中缓缓道:“娘娘,最起码您和先皇曾经恩爱。时至今日,您尚且有一份美好的记忆没有失去……”
“是啊,除了记忆之外哀家什么都没有了。”凝望着冷雨敲窗,蓦然忆起我与霖漓共剪西窗烛的夜晚。我咬了咬牙别过头去,道:“可是徒有那些记忆又有何用?事实上,自打先皇驾崩后,哀家的生命就已然没有意义了啊。”
“太后……”
没有意义了!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在这一刻似有无数冰山消融、江河倒流、大地陷落,我乍然领悟了某些事情。与其活着作一具行尸走肉一架没有灵魂的躯壳,莫不如……“你退下吧。”我拂了拂衣袖起身。
她迟疑着跟着我站起来:“粼哥他……”
“不用你费心。”缕缕幽香从殿中的鎏金鹤状香炉中升腾而起,虽则纠缠着缠绵许久,却终究会四散化作乌有。我伸出手试图留住一抹温馨,丝毫不惊讶地发现他们无论如何都是挽不住留不下的。“有人会替你我料理好所有事情。”雨已然下得很大,拼命地冲刷着天地之间浓重的戾气。可是当雨水兀成溪水流向远方,此地凄凉如故。冰凉的风吹起裙裾翩然欲飞,湿气在鬓角回旋荡漾。我唤上玉薰:“陪哀家去通明殿吧,只有我们俩个人。”说话间身体已失去屋檐的庇护,暴露在瓢泼大雨中。
她赶上来为我撑起油伞:“娘娘如何不待雨停后再去呢?”
唇角漾起单纯而认真的笑:“哀家等不急——即便哀家可以,先皇也等不得的。”
玉薰一步落下,我已然走入雨幕,一滴滴细小的水珠在顷刻间湿了整套衣裳。她忙忙跟上来,蹙眉盯着我的双眼:“娘娘可否告知奴婢,您去通明殿是做什么?”
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口中,微涩。我长长松一口气,惟觉五脏六腑都无比舒畅快意的。或许,人只有在决心抛却一切后才可以彻底放松吧!那一种清新若水的心无杂念充溢了整颗纯净的心灵,仿佛在酝酿着如春光般和暖的超凡脱俗。
归去来兮!既知君待妾,胡不归?
良久的无语,忽闻得身后一声哀叹,玉薰道:“要不要奴婢去宫狱迎回晨皇贵妃?”
我不禁停下了脚步:“你能看透哀家心里在想什么?”
她依稀仍是那般沉稳地中规中矩,淡然道:“太后娘娘自己可以走,可是您带不走大齐江山。在您心中这江山是先帝所遗,因此您绝对不会置万里河山于不顾。而晨皇贵妃机巧聪慧,更兼出身世家且生育了娴徽帝姬,她是接替您位置的最佳人选。”
潮湿一寸寸漫延上金黄绣靴,我略加快了步子边走边道:“玉薰你明知道哀家此行的目的,却劝也不劝一句,可见你根本不忠于哀家。你所在意的只有大齐江山而已——先皇留下的江山。”
她自嘲地冷笑两声:“先皇驾崩前也曾将娘娘托付给奴婢。如今奴婢无力挽留娘娘,便只好尽力替娘娘料理好身后之事。”
向来只晓得玉薰行事果断,直至今时今日方才真正见识到她的真实本性,不免颇惑出乎意料。不过这些与我已经没有关系了。绣靴踏上干爽的大理石地面,玉薰行礼道:“奴婢这就去宫狱宣晨皇贵妃前来,太后娘娘稍等。”言毕施身又一头扎进了雨中。
我望着烟雨蒙蒙中那一抹清幽疏淡的背景,喃喃道:“永别了,玉薰……”
通明殿中供奉着大齐朝所有已逝帝王及嫔妃的牌位,眸光微轻的刹那间,霖漓那碧玺镶边的黑色灵牌直直闯入眼帘。我沉重叹了一声,走过去轻轻抚着“大齐四世世宗奉天帝完颜霖漓”几个大字,低声道:“三郎,等我。”
殿内遍悬的黑纱在凛冽寒风中剧烈地颤动,发出沉闷的“呼呼”之声,仿若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应答。灵牌上“霖漓”二字在黑暗中泛出温和而隽永的柔光。几乎是抑制不住自己了,我跪下去将面颊贴在那上面,道:“你知道吗三郎?你走了之后润儿发疯似的填了许多阙《长相思》,可惜都不甚中意。可是当现在,我离你愈来愈近之时,润儿突然有了灵感。”我吻住那两个字,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长相思,在灵前。
绿柳带黄花含烟,卷帷朱阁月缀边。
月浅愁怮思未转,梦魂流连垂声叹。
幽弦方止音未远,映壁孤灯哀已绝。
忆君迢迢隔轮回,惜昔横波传,今襟泪满沾。
无语妾肠断,惟寄妾身随霜寒。”
“好!好!好!太后当真无愧于大齐第一才女的称号!”我方吟毕,便闻得身后有人笑道:“娘娘可是仿李太白《长相思》填写这一阕的吗?依嫔妾看来,太后之才华比之太白亦相差不远了!”
不必转身我便晓得是谁来了,淡淡道:“晨姐姐过誉。哀家自认自己完全无法及太白之一二,有如何能与他相差不远?”
她却偏偏要站在我面前,一对水波流转的眸子泛彩流光,笑道:“太后文藻或许不及李白之精炼,然而太白诗文中的情致却不见得可与娘娘一争高下!娘娘的‘惜昔横波传,今襟泪满沾’岂是他所能企及的?”她咯的一乐:“更别提太白穷其一生也不会有‘哀已绝’这样的情感。太后娘娘您说对不对呢!”
我兀自一笑,玉薰果然已对她说得清楚。抬眼向她身上看去,只见她妆饰得一丝不苟,并不比从前差上一星半点。虽则略略清瘦了些,此刻却是顾盼生光,满面春风。“姐姐在狱中整整一年,却来有分毫憔悴呵!”
洛云祥无不轻蔑地一哂,依稀认识从前那般骄横:“嫔妾不似太后那般事事伤心,自然不会憔悴支离啦!”她目光触及霖漓的灵位,未有分毫异于平常的神色,挑眉道:“不过么,先皇生前对您百般宠爱,如今他既去了,娘娘为此即便伤心至死也不足为奇!”
我不由冷笑出声:“原来晨姐姐日日盼着哀家早死呢!”
她眉蕴春色,娇笑道:“太后一向晓得嫔妾对您有多么深恶痛绝,您又何再问呢?”
“随你怎么样吧。”我泰然微笑:“你只要明白一点就足够了——哀家将你从宫狱里放出来不是为了报答你父亲对哀家的恩情,也不是怕娉斓没有母妃在旁照料,更加不会为了使你从今往后安享富贵!哀家目的何在你该是一清二楚的。”
“嫔妾当然清楚!”洛云祥笑吟吟捻了一根贡香在手内,悠然看着灰白色的灰烬在袅袅轻烟中越生越多最后吞噬了整支贡香,只化作一地死灰,道:“嫔妾更加清楚的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天下万物都有它终结的一天,就譬如人呢,总是会死的。”
人总是会死的……
微弱的灯火掩映下,墙壁上一张霖漓的画像突兀地闯进眼帘。我伏在画像上轻轻闭了眼:“我要你带我走,三郎……”
清风一起我鬓角微波了寒落的碎发,温暖蔓延了全身。我惊异回头,见一抹轻悠出尘的影子立在殿外,笑容如玉温润:“润儿,三郎在这里!”
我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扶着雕花殿门已是泪眼盈盈,失声唤道:“三郎!你终于肯来见我,终于肯来见我!”
他一身白衣萧萧,远远站在一树芬芳若雪下,含笑向我伸出手来。泛白玉阶在月下闪烁着如珠光晕,锦绣衣裙拂过地面抛下一切往昔沉痛。双手相触的那一刻,仿佛有无数尘埃落定,我含泣笑道:“你离开润儿这么久了,可知润儿思念得多么苦吗?”
霖漓稳稳牵住我的手,好似牵了我一生的喜怒哀乐,柔声道:“那些都过去了,润儿,从今往后我们真的会永远相伴了!”
我用力地点着头,扑进那久违却依旧温暖的怀抱,许久未曾有过的泪水止不住地接连滚落,湿了面颊:“天下终有生离死别,而天上一定不会!三郎,带我走!我们离开人世去那个永无悲伤的地方,好不好?”
他颔首,低下头吻去我唇角晶莹如冰的泪珠,温热替代了寒冷在唇上漾出一世欢情。他不说话,但这已经足够。我伸手揽住他修长的颈,安静阖上双目。一吻足矣。或许人世有凭多的繁华旖旎,凭多的喧嚣富丽,凭多的灯红酒绿,然而这一切叠加起来亦不及霖漓的一个吻对于我来说那般弥足珍贵。
两月如珠的柔光在前方的天堂上渐渐靠拢,相并的一瞬间放射出万丈光辉。霖漓深深笑了笑,挽过我的手,“我们走。”
脚尖来开曾经生活过十九年的大地,我含着笑,任他带我穿越如锦绣般灿烂绚美的云霞。三郎,我在心里默念,这一天,终于到了。所有的悲哀,所有的沉痛,所有所有的肝肠寸断,都在这一天永远与我告别。四年前,是你,让我知道了应该勇敢追逐爱;三年前,是你,让我明白何为爱;两年前,是你,让我领悟了爱一个人是多么多么幸福的事情。是你,给予我全部幸福全部欢喜全部阳光灿烂;同样是你,亲手摧毁了全部美好的曾经,让我的世界从此阴雨连绵。
三郎,我欠你。还记得那年你对我说“如果你死了,我也不要活着。”那时候,我不过当它是一句玩笑话,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真的有一天,你会去践行这个承诺,践行这个任何人都会当作玩笑的诺言。
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恨?恨那些芙蓉帐暖繁花竞盛的日日夜夜里,我为何没有珍惜?为何要对你百般猜忌?你对我的爱、你的真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证,可是当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些隔在你我之间的屏障——嫔妃、祖制、声誉……又算得了什么?既然我们两厢情悦,为什么还要去管那些?你知道我用了多少心去向往你曾经说过的那种生活?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没有真的去追求,甚至根本没有为之付出一点点的努力,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认输了。
人生一世,白云悠游,无比的富贵荣华与无上的权势地位,都曾与我相会并摩擦出喜怒哀乐。而当一切繁华褪尽,终于可以悟醒,没有爱,它们斗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也唯有爱,才值得我托付终生。
云锦化作点点芬芳凝在胸口,我知道,那一年里如花般美好的爱再一次回到了我身边,它不会再离去。铭记爱,珍惜爱,牢牢握住手心里的每一点爱。
我的世界,在这一瞬间,春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