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体版 繁体版 第16章

第16章


不灭的村庄 掠上纯纯小娇妻 终极大神进化论 花都妖孽 道源神途 毒女不嚣张 纵猎天下 焰少爱妻成狂 鬼夫,我们不约 妖娆邪医

第16章

7俗话说人老一年。卜泰在一年间突然老了。

那天,张友和去拜访卜泰的时候,卜泰坐在院子里的那张藤椅上在打瞌睡,脑袋垂在一边,嘴角上吊着一条长长的口水,过去的那股子强悍与矫健不见了,整个人显得软塌塌的,看上去只是个有些呆傻的小老头了。

张友和一步迈进门来:“卜老爷!”

毛管家过去摇摇卜泰,在他的耳朵旁边唤道:“卜老爷,三义泰的大掌柜来了!”

卜泰听到三义泰几个字时蓦地醒了过来:“啊,是太春来了,请!”

毛管家说:“卜老爷,是张友和大掌柜到了!”

卜泰:“瞎说!明明是许太春怎么说是张友和?”

张友和上前一步:“卜老爷,我是张友和,原先在万裕长干,现在是三义泰的大掌柜了。”

卜泰:“我只认识三义泰的许太春许大掌柜,我不认识你。”

毛管家给张友和使个眼色悄悄说道:“卜老爷他已经糊涂了,连人也认不得了。他说什么你顺着他说就是了。”

张友和领会了毛管家的意思说道:“好,卜老爷说我是许太春我就是许太春。”

卜泰:“哎,这就对了。许大掌柜是我的好朋友。咱哥俩今日得痛痛快快地喝顿酒。老刘,拿酒来!”

毛管家:“老刘早就不在了。我是毛管家,有什么事您就吩咐吧。”

卜泰:“我要老刘!我不要毛管家。”

毛管家:“好好,卜老爷,我就是老刘,有什么事您就吩咐吧。”

卜泰:“哎,这就对了。老刘,你去拿好酒,我要跟太春好好喝几杯。”

毛管家:“哎,我马上就去准备。”

卜泰一把将毛管家抓住:“哎老刘,你去把浩三强叫来,等喝完了酒,我和太春跟他浩三强痛痛快快赌几把!”

毛管家答应着,转过身来对张友和说:“张大掌柜,你看看,浩三强都死好几年了……唉,真是人别老了钱别少了!”

毛管家收拾好几样蔬菜搁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张友和勉强与卜泰喝了几杯就告辞了。卜泰在身后喊道:“太春,你别忘了我,时常过来坐坐……”

晚上张友和来到文全葆的家拜访。张友和说:“果然如文掌柜所言,那老卜泰已经糊涂了,一直把我当太春,他呀,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精明强悍的卜泰了!赫连已经离开,三义泰再没什么阻碍我的障碍了!”

文全葆得意地说:“我说什么来着?如今的三义泰你是一声喝到底,你就可劲地施展你的本事吧!”

张友和又提起一挡子事,他问文掌柜:“文大掌柜,三义泰这边已经一切都妥当了,您是否还记得日前对我说过的话?”

文全葆警惕地看着张友和:“我说过什么话?”

张友和笑了:“文大掌柜的忘性可真大,你说我如果去了三义泰,万裕长可以为我保留身股或是一次性补偿若干银两。文掌柜您看……”

文全葆:“友和,你在文裕长的身股我已经给你结清了啊。”

张友和:“我的身股是结清了,可是万金账上还记着我曾经为字号立过两次大功哇!按照归化通司商会的规矩立功是要奖赏的。”

文全葆:“你不是说规矩吗,可是按归化通司商会的照规矩,现在还不到期限,你叫我怎么给你兑现?”

张友和:“文掌柜,我离开了万裕长就不是号内的人了,即便是到了账期奖金的事也无法兑现。这规矩文大掌柜应该比我更清楚。”

文全葆:“这事我哪能忘了呢。我的意思是到账期我自然会向财东们讲清楚的。”

张友和笑:“那也太让文掌柜操心了,咱们何不找一个更省心省事的办法呢?”

文全葆:“你的意思是……”

张友和:“现在就一揽子解决,我是为您省心省事呢!”

文全葆:“你是不信任我。”

“哪里!哪里!您是万裕长德高望重的大掌柜,我哪儿能不信任您呢?”说着张友和话锋一转:“文大掌柜,前些日子我在乡下见着一个人。……”

“什么人?”文掌柜不一为然地问道。

张友和轻轻说道:“……是果果!”

听张友和这么说,文全葆陡然紧张了起来。当年他在美人桥狎妓的事就是张友和给处理的,好多秘密也只有他知道,多少年过去了,这本陈年老账如若再翻腾起来,自己这张老脸就没法见人了!

文全葆沉吟片刻后笑吟吟地说:“那好,就算是为我省心省事吧!友和,你打算要多少?”

张友和:“纹银一万两!”

文全葆做惊愕状:“你这是绑票呢?”

张友和:“文大掌柜,您再想想……”

文全葆摆手制止了张友和:“算了,你我都是聪明人,你说个实在的数,说个我能承受的数儿。”

张友和把手伸到文全葆眼前,张开大拇指和小指:“这个数总可以吧?”

文全葆:“六千两?好,就依你。”

说罢,文全葆站了起来,通常,这是谈话结束的表示。

张友和叫道:“别忙,文大掌柜,我还有一事求文大掌柜哩。”

文全葆心疼他那六千两银子,此时有些不耐烦地:什么事?

张友和诡秘地笑笑:“是……,关于女人的事。”

文全葆一听是关于女人的事,就又坐下:“我早就看出来了,不就是许太春留下的寡妇被你看上了吗?”

张友和惊讶道:“你怎么会知道?”

“连这点事都不知道我还能在归化市面上混啊?”文全葆呵呵笑道:“我不明白的是,凭你张友和现在的身份和名声娶谁家的闺女不是一句话的事,怎么单单看中一个寡妇?”

张友和:“这就叫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对对对,说得好,是各有所爱。”文全葆笑道:“那么你要我做什么?”

张友和:“请文大掌柜出面为我说媒。”

文全葆:“做媒的事好办,不过你可是想好了?”

张友和:“我早就想好了。我不但要娶玉莲这个寡妇,我还要明媒正娶,大操大办。”

“哦!——我看出来了。”文全葆语气阴阳怪气:“看来你是想连人带买卖一起接手吧?”

张友和:“文大掌柜,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文全葆:“事实上还不是一回事吗。行了,这个媒人我做了!你就听好吧。”

张友和:“那真是太谢谢文大掌柜了。”

文全葆:“彼此彼此吧!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

看着张友和走出大门,文全葆朝张友和身后啐了一口:“呸!你个不忠不孝的东西,你以为我姓文的稀罕你啊?我这是在送瘟神呐!我是借此机会把你赶出了万裕长,为我自己除去一个祸害!”

事后,文全葆如约给了张友和六千两银子。张友和正式接管三义泰的那天就给柜上所有的人开了个会,他说:“三义泰已然是归化通司商会的会员了,从今往后三义泰内外事物一切都要按照规矩来做,字号内大掌柜、二掌柜、大先生各行其职,重大事由必须请示大掌柜后方可举动。字号内部要上下有别,过去的赖毛病要改掉,不能掌柜伙计一锅烩,没上没下没大没小。号内的工人有事要先和伙计说,由伙计向掌柜报告,不得越级报告。……”

开完会后,张友和又把黄羊和路先生叫进账房,说有些具体的事情商量。

张友和对黄羊和路先生说:“第一件事就是要更改三义泰的店面,归化的通司商号没有一家是你们这种做派的。这种做派是北京商号的做法。北京人的做法咱山西人不学,我们有我们的传统。”

黄羊插话说:“可北京人的做派市民们喜欢呀,人家讲究卫生,店堂也亮堂……”

“北京人还用女人站柜台呢,难道我们也学吗?”张友和打断黄羊的话:“又不是开窑子。这是在做买卖!那些虚的花的招式一概都不适用。咱已经是正经八百的通司商号了,通司商号的铺面不能花里胡哨地玩新花样!今后无论做什么都得照着大盛魁的样子走。”

黄羊虽然不高兴,但没再说什么。

路先生踌躇半天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大掌柜,我们的铺面是许大掌柜出事前刚刚装修过,拆掉重来也太可惜了吧?”

张友和立刻面露不悦:“我白天里说的话是白说了吗?这第二件就是牌匾,立刻叫伙计们摘下来,重做!加一个字,就叫新三义泰!”

黄羊说:“那牌匾是太春哥亲自做的,我看还是别动了。”

张友和提高声音说:“就这么定了。动手吧!”

黄羊和路先生面面相觑。

当天晚上,黄羊回到家。进了门,也不说话,倒在炕上望着房梁直发呆。媳妇见黄羊垂头丧气的样子,问道:“往日回来话多得拦都拦不住,今天你是咋了?”

黄羊叹口气还是没有说话。

媳妇又问:“是买卖赔了?还是玉莲嫂子家里有啥事了?”

黄羊坐起来点了一袋烟,说:“我看这买卖不能做了。不行我就回来帮着你放牲口种地算了。”

媳妇听了丈夫没头没尾的话笑了,说:“那是再好不过了!凭咱们的辛苦,日子也错不了。不过……究竟出了啥事,你总得跟我说道说道吧?”

黄羊把张友和来三义泰之后的所作所为跟媳妇说了一遍,他又说:“也许人家说得对,不知咋回事,我这心里就是别扭,不舒展。”

“过去呢,是有太春哥,”黄羊媳妇想了想说:“弟兄们在一起相互是个帮衬,现在太春哥走了,你……想回来就回来吧。”

黄羊一袋一袋地抽着烟,缓缓地说:“太春哥虽说走了一年多了,可不知为啥,我总觉得他还活着似的。我一直想不明白,他要是真死了……为啥几十号人在山沟里找了三四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咋啥都没有呢?”

黄羊媳妇说:“唉,想起这事来我就难过……黄羊,你也别瞎想了,人肯定是没了,要不一年多了他咋就不知道回家呢?买卖上的事,你还得往宽处想,张友和也是你的哥,反正都是三义泰,帮衬他就等于是帮衬太春哥了。我是想让你回来,可我那是妇人之见,大主意还得你自己拿。好了,别惆怅了,吃饭吧。”

黄羊说:“我说媳妇,近日有批干货要走新疆的奇台,在店铺里呆着心里烦闷,我想跟驼队走一趟。”

黄羊媳妇说:“那你就去呗!”

黄羊:“我这一走又得大半年,你一个人在家里……”

黄羊媳妇:“罢了罢了,放牲口种庄稼,你就是在家也帮不上我啥忙,想去哪儿你就去吧,千万别把自己给憋屈坏喽!”

黄羊笑道:“谁都说我娶了个好媳妇,原先我还没咋觉得,现在看来我云黄羊这辈子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娶了你!”

黄羊媳妇也笑了:“行了,别夸了,快吃饭吧!”

8归化城街道上人声熙攘。玉莲在人群中走着,东张西望地找什么,差一点与迎面走来的张友和撞个满怀。

玉莲慌张地道歉:“对不住了,掌柜的。”

张友和笑了:“是玉莲啊?慌慌张张的你在找啥呢?”

玉莲抬头时才发现对面站着的是张友和:“原来是他大爹啊!真是不好意思。我在找个外国人摆的地摊,前两天还在这儿呢。”

张友和:“哦,你说的是俄国人摆的摊子吧?他们去北京了,在归化只是路过。”

玉莲脸上显出一丝失望:“噢,那就算了……”

张友和问道:“你是不是看上什么东西了?”

玉莲不好意思地:“有一块披肩,我是越想越好看!”

张友和:“既然看着好为啥不买下?”

玉莲:“我当时没拿定主意,过后是越想越好。色泽好,那图案也喜性,反正是好。”

张友和:“你真的喜欢?”

玉莲:“喜欢也没办法了,人家已经走了。”

张友和听了玉莲的话,略一思索:“哦,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玉莲望着张友和的背影:“他这是咋了?”

自从许太春出事以来,娜烨已经一年多了没怎么出门,她认定是自己害了太春,整个人像变了似的。娜烨要么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作诗作画,要么就在花园里练刀练剑,其实她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自己。

回想起与太春走驼道的那些日子,越发觉得太春是个好人,娜烨心里又愧又悔。起先,她只想着自己在府里苦闷了这么多年,那病秧子走了之后可该着自己好好玩些日子了,于是就女扮男装骑了一匹马去找他。平心而论,自己是喜欢太春的,喜欢他的模样,喜欢他的人品,可惜自己没那个命,人家已是有妻室的人,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啊。……说他许太春是个君子他就是个君子,在驼道上的那些日子,他事无巨细地帮着自己呵护着自己,嘘寒问暖的,却从来没有碰一下自己的手指头,这个呆子呀!日子久了,也渐渐明白了,今生今世我和太春注定是个知己,心里就越发地敬重起他来……太春走了,最苦的是玉莲母子,原本想过去看看她们,或者给她们些资助,哪怕是让玉莲打几下骂一顿呢,可是玉莲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自己,生生地把她给轰了出来……很长一段日子,外面的闲话像风似的刮来刮去,说自己妨死了丈夫又害死了许太春!

无论父亲怎么赶她,娜烨都不愿意出门了,她就那么一天天地在将军府里呆着。府中花园里的景致一年四季地变幻着,可娜烨的心却永远是一片荒凉……

心里闷得紧了,娜烨就到太春的坟上坐一会儿,她认定太春在那边很孤独,既是知己,她就该常来陪陪他……

这天夜里,玉莲刚睡下,就听得大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玉莲!玉莲!”

那一刹那,玉莲恍惚回到了从前,恍惚觉得是太春回来了,她立刻穿好衣裳拉开屋门向外走去,心里还在恍恍惚惚地嗔骂道:“这个冤家……”

就在玉莲打开院门时,张友和站在那里,样子十分疲惫。玉莲猛地清醒了过来,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失望。

玉莲站在门里:“这么晚了,有事?”

张友和站在门外:“进去说吧!”

进了屋子后,张友和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包袱,打开后竟然是一条披肩:“看看,是不是你喜欢的那块披肩?”

玉莲意外地:“这是哪来的披肩?这是怎么回事?”

张友和:“别的事你不要问,你只需回答我这是不是你喜欢的那块披肩?”

玉莲仔细看了一会儿,欣喜地:“哎呀,与我看中的那块一模一样。哎,……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张友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凉茶,一口气灌进去大半碗,缓了一口气说:“我追赶上了俄国人的驼队,给你买来的。”

玉莲笑道:“怎么会呢?俄国人的驼队已经离开归化好几天了。”

张友和:“真的。”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扑通”一声闷响。玉莲与张友和一前一后向门外奔去——院门外,只见是一匹马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四肢不停地抽搐着……仔细看时认出了正是张友和的那匹豹花马。

玉莲又害怕又心痛地问:“哎,这不是你的走马吗?……”

张友和蹲下去,用手摸着马的肚子,观察一会儿说:“这马它是不行了!”

玉莲惊讶地望着张友和:“这马它——到底咋回事?是得了什么病了吗?”

“不是病,是累的!”张友和惋惜地说:“它把肺子跑炸了。”

玉莲不知所措地:“这可怎么是好,唉,好好的一匹马……”

张友和:“我骑着豹花马去追赶俄罗斯商队,来回一千多里地,没想到把它给活活累死了。”

“你呀!……”玉莲痛惜地说:“不就是一条俄罗斯披肩吗?值得吗?好好的一匹马硬是让你给活活累死,太可惜了!”

张友和望着玉莲:“玉莲,只要你高兴,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搭着梯子去给你摘。”

玉莲听了张友和的话,又低头看看手里的俄罗斯披肩,心里猛地一颤。这时候张友和伸出一只手臂揽住了玉莲的肩膀。玉莲觉得自己的身体整个是酥软的象一团面。

这时的玉莲不会想到,第二天她的家里差一点出了塌天大祸。

第二天下午,玉莲到街口上去买豆腐,临走时安顿绥生让他好好看家。绥生自己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感到有点渴了,于是回屋里去喝水。当他手拿水瓢缸里舀水时,发现缸里得水也不多了。平时,一般都是三叔黄羊给他们挑水,友和大爹有时也挑,绥生那一刻突然想起大人们说的话,他们说自己是个小男子汉了,小男子汉就该为娘做点事!

想到这儿,绥生手里拎着水斗子到巷口的水井上去打水。他心里想,娘回来看见自己给家里干活了,准得夸自己懂事,是个好孩子。这样想着,绥生来到井口上。寒冬腊月天,那井口上冻了厚厚的冰,溜光,就是大人们来挑水也得小心翼翼,绥生是个小牛犊子,他来到井口,将手上得水斗子下到井里,尽管脚下很滑,他还是顺利地打满了一斗子水。就是这时,事情发生了。就在绥生往上拎水斗子的时候,非但他没有把水提起来,反让那沉重得水斗子一坠,把绥生给坠了下去!绥生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便栽进了井里。

按照常理儿,绥生是必死无疑了!可就在这时,张友和恰巧拐进巷子,他恰巧看到了绥生掉进井里的一幕!张友和扑到井口,连衣裳都没顾得脱就跳了进去。绥生正在井里扑腾呢,他已经喝了好几口水,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这时,忽然有一只手拽住了他的头发。

玉莲买豆腐回来的时候,张友和已经把绥生从井里弄上来了。她看到俩人水淋琳的,张友和冻得上下牙直打架,而绥生却人事不省……玉莲当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事后,张友和笑着说幸亏那井不是很深,幸亏街坊们过来帮忙。

事后,玉莲眼泪汪汪地对张友和说:“要不是你,绥生就是有几条命也没了。这天大的恩情,可叫我咋报答你呢?”

张友和用目光捉定了玉莲,笑着说:“你给我梳梳辫子吧。”

听了这话,玉莲忽地脸红了。

9天阴着,厚厚的云层像一块密不透风的石板,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上,看样子要下雨了。

太春的坟前。

坟前的石板上供着一壶酒三炷香,还有四碟点心四碟小菜,玉莲将太春的那只烟袋装好烟末,然后点燃了也供在一边;刚刚烧完纸,一团团的纸灰破布片似的在坟前滚来滚去,煞是凄凉。

玉莲跪在墓前在和太春说话:“哥,你说我这事情该咋办呢……你这一走,算是一了百了了,留下我一个女人家,日子不好过啊……友和哥哥他一心一意对我好,他也很待见绥生,要是走呢,我对不住你;可不走,我们孤儿寡母的,今后日子又咋过?哥,如今我是走也不是在也不是,你要是在天有灵你就给我指一条道儿,你说今后的路我究竟该咋走呢……哥,你要是在,我何必受这份凄惶,老天爷不开眼啊,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哥,我想你……”

起风了,头顶上的云层似乎松动了一些,慢慢地开始流动;不一会儿,大团大团的云彩脱缰的野马似的在头顶上奔涌……说来也怪,头顶上刚才还是黑压压的云层,这时竟然绽开了一道缝隙,一缕阳光豁朗朗地透了下来,十分耀眼,顷刻间,天晴了!

玉莲抬起头来望着蓝莹莹的天空,心里骤然间敞亮了许多:“哦,太阳出来了,多好的太阳啊!”

太春家里,一支大红的蜡烛插在烛台上,墙上和窗户上贴着大红的喜字。闹喜房的人们已经走了,玉莲坐在炕上,头上蒙着大红的盖头。许太春死后的两年头上,玉莲终于嫁人了。

张友和送走客人后回到屋里,满面红光的,看得出今天多喝了几杯。张友和坐在玉莲身边,轻轻地揭开玉莲的盖头,望着玉莲红嘟嘟的嘴唇抱住就要亲热。

张友和:“终于让我盼来了这一天,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张友和的媳妇了。”

玉莲推开了张友和:“唉,咋跟做梦似的呢?我已经嫁了一次人,如今又一次,仔细想想,也怪没意思的。”

张友和:“哎呀我的媳妇,盼这一天盼得快把我煎熬死了,来,让我亲亲!”

张友和抱住玉莲又要亲热,玉莲又把他推开了:“看你,让绥生看见多不好!”

张友和:“你傻了?绥生下午的时候就被黄羊媳妇带走了,说好了要在黄羊家住够半个月才回来呢。”

不等玉莲再说什么,张友和性急地脱着衣裳,噗地吹灭了灯……

归化城街头,一个肮脏的乞丐跪在路旁的尘埃中,只见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不仔细辨认几乎看不出他本来的面目了。那乞丐的面前放着半个破碗一根打狗棍,正在不住地向行人作揖求告:“老爷,可怜可怜吧……”

这时,一个体面的中年人在乞丐面前停下,只见他将握着的手抬到半空中,然后松来,两枚铜子滚落在尘土中。

那乞丐看到两枚铜钱,眼睛立刻亮了一下,他匍匐过去伸手去拣铜钱。就在这时,突然一只脚踩在了乞丐的手上。乞丐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在急剧地变化着——站在他面前的竟是张友和!

张友和轻蔑地问道:“你还认识我吗?”

封建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张友和:“你还能认识我就好。我问你,做了两年乞丐你对我服气了吗?”

乞丐眼睛里含着泪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张友和一字一顿地说:“封建,只要你张口说话,说你对我张友和心服口服了,说你再也不嫉恨我张友和了,我就给你重新做事的机会。”

乞丐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着,他哭了。

“认识,我光听声音就知道,……”乞丐连头也没有抬说:“您是三义泰的张大掌柜。”

张友和冷冷地:“我不听你哭,我要听你说话!”

封建渐渐止住哭泣:“张大掌柜……我对你早已心服口服了,再也不嫉恨你了。”

张友和盯视着封建的眼睛:“你真服了?”

封建:“真服了。”

张友和又追问道:“不和我作对了?”

封建:“我再也不敢了。”

张友和掏出几块碎银子扔在地上:“听着,你去买身干净衣裳,再去洗个澡剃个头,然后到大观园来见我!”

封建趴在地上规规矩矩给张友和磕了三个头,当他直起身子时,张友和已经走远了。

两个时辰后,焕然一新的封建走在归化城的街头,虽然与刚才比起来像是换了个人,可要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封建的腰板却远不如过去那么直溜了。

封建路过大观园门口时,里面飘出烧卖烧卖的香味儿,封建站在那里正在踌躇间,一个伙计从里面走出来问道:“是封先生吧?”

封建怯怯地:“我是封建。”

伙计说:“封先生请跟我来。”

伙计带封建穿过人声嘈杂的大厅,走向装潢讲究的雅间。伙计撩开雅间的门帘,桌子上已经摆好六个凉菜,两副筷子和两个吃碟。

伙计招呼道:“封先生请进!”

封建走进雅间,犹豫着不敢坐,伙计替他把帽子挂好:“封先生请坐!”

封建忐忑地坐下,望着桌子上的菜肴,暗暗地咽了口唾沫。

“三义泰的张大掌柜安顿了,”伙计说:“他事情忙,叫你一个人自己先吃,尽管点你喜欢的菜。”

伙计说完退了出去,封建望着伙计走了,转过身来迫不及待地抓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很快,盘子就吃空了。

这时,门帘一挑,张友和出现在雅间门口。封建急忙站起来,谦卑地:“张大掌柜!……”

张友和看了一眼桌上杯盘狼藉的样子,也不理会封建,高声叫道:“堂倌!”

跑堂的跑进来:“张大掌柜有什么吩咐?”

张友和吩咐说:“再给来半斤烧卖,要快。还有,再炒几个荤菜。”

跑堂的问道:“张大掌柜您喝什么酒?”

“代县黄酒!要烫热的。”

不一会,酒菜和烧卖都上来了。

张友和将小笼烧卖推给封建,自己拿起筷子不慌不忙地吃了两口菜,喝了一口温热的黄酒,这才对封建说:“封建,我给你一次重新做事的机会,我要让你做三义泰的大先生,你看如何?”

封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嘴里满含着饭,傻呆呆地看着张有和。

张友和问:“怎么?你害怕了?”

“我是,怕……自己的耳朵听差了您的话。”

“好,那我就再说一遍——我要让你做三义泰的大先生!”

封建说:“张大掌柜,我的经历你最清楚,就是在万裕长我也只不过是普通的账房;一下子让我做大先生,我怕做不来。”

“这你不必顾虑,”张友和果断地说:“谁也不是一上来就能做大先生的位置,你也算是有些阅历的人了,你应该明白,做大先生最要紧的不是算盘打得利索账记得清楚,而是忠诚两个字。以你的能力和路先生相比自然是比不过的,但是现在我就是要用你把路先生替换下来!”

封建望着张友和,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张友和:“你知道为人做事最要紧的是什么?”

封建也是个聪明人,岂能听不出张友和的意思?他一迭声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张大掌柜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封建今生今世不忘大掌柜的恩典,如若对您不忠诚,天打雷轰!”

张友和悄没声地笑了。

10一阵急骤的噼噼啪啪打算盘珠子的声音从三义泰的账房里传出来。封建已经是三义泰账房的大先生了,此刻他左**算盘右手操着毛笔。一会儿记账一会儿打算盘,操作非常熟练。

一年轻伙计走来唤道:“封大先生,您叫我有事?”

封建抬起头:“哦,是这样,你把零售部的旧货签都撤下来。”

伙计:“按您的吩咐已经撤下来了。”

伙计将旧货签递给封建。封建接过旧货签念道:“日升春草茂,月恒秋水长……这是路先生编的?”

伙计:“是路先生编的,已经用了许多年了。”

封建思忖着:“哦,路先生果然是文采过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他能把一串简单的数字编成有韵有味的诗!这个我在归化十多年还是头一次听说,新鲜!”

伙计:“封大先生,这些旧货签怎么办?”

封建:“统统换掉!”

伙计:“可是,伙计们都习惯了。”

封建:“旧的句子必须换掉,这种办法不变。但是要改新的暗语。”

伙计:“那新的句子是什么?”

“你等等,”封建凝神思索:“我这就给你编。封建拿起笔沉吟了一会儿,低头编了起来。”

……

夜晚,张友和来到三义泰店铺。他站在地上环视了一周,见店堂内货物摆放整齐,柜台干净,心里先有了几分高兴。接着新货签引起他的注意,张友和拿起一张写着“柳”字的纸条,随口念着:“日上柳树梢,月照清河底。……”

伙计看到张大掌柜赞许地点了点头,迎合说:“这是封大先生新编的暗语。”

“教伙计们全都尽快记熟了。”张友和满意地笑笑:“不敢错了,错了就是钱上的事。”

张友和见账房的灯还亮着,信步走了进去。

封建在低头记账簿,张友和站在他身后好一会儿他都没发现。张友和欣赏着封建的书法忍不住赞许道:“封先生的书法真是很见功力啊!”

封建一惊,被张友和的举动吓了一跳,手中的笔在纸上涂抹出一道,他立刻站起来:“是张大掌柜到了!”

张友和按着封建的肩膀说:“坐!坐!你的字写得这么好,过去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封建嘿嘿一笑:“不成体统。”

“哦,我明白了,”张友和说:“过去我没注意到你,是因为你的本事于我没有用,不但没用还有害。现在情形就不同了,你是在为我做事,你的本事越大对我越是有利,于是我就看到你的本事了。”

说到这里张友和哈哈地笑了。

封建也跟着干笑了几声,俩人心照不宣。

已是黄昏时分,归化城北城门。家住城外的农民、牧人都急着出城,家住城里的人急着进城,城门洞里人来人往显得特别热闹也特别拥挤。

黄羊骑着马来到归化城北门外,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就知道是走远路回来的。黄羊下马后牵着马走进城门,一路上不断有熟人和他打着招呼:“云掌柜!你走奇台回来了?”

黄羊高兴地应道:“哎!回来了!”

“云掌柜,买卖发财?”

黄羊:“发财!发财!”

黄羊牵马回到三义泰门前,将马拴在门前的拴马桩上,快步走进三义泰。离开三义泰已经大半年了,说不想家那是假的。

伙计看到黄羊,大声招呼道:“云掌柜回来了。”

黄羊:“哎。回来了!”

黄羊兴冲冲走进账房,一边把手伸到怀里掏着,一边大声道:“路先生,你托我带的胡杨泪给你带回来了!哎呀这玩意可是不好淘腾——”

听到声音,坐在那里算账的封建抬起头来与黄羊四目相对;黄羊一看不是路先生,将嘴边上的话噎了回去。黄羊愣了半晌,捧着纸包的手僵在那里问封建:“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儿?”

这时封建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云掌柜!”

黄羊:“我是云黄羊。”

“云掌柜,”封建笑着说:“你仔细看看我。难道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吗?”

黄羊端详着封建:“先生的相貌让我想起一个人来,过去万裕长有一个名叫封建的伙计……”

封建:“对了,我姓封单名一个建字,我就是封建!三年前被文全葆开除出万裕长商号,后来我投河没有死成,被人打捞上来沦为沿街乞讨的乞丐。是大恩大德的张大掌柜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我才有了今天。”

黄羊:“哦,是封先生。”

封建:“云掌柜走大西路我刚来三义泰时就听说了。这一趟大西路一去一来您走了大半年,云掌柜辛苦坏了。你坐,我给你倒茶去。”

黄羊急切地问道:“怎么不见路先生?”

“云掌柜你出门在外有所不知,”封建拿来了茶壶茶碗,给黄羊斟上茶水:“路先生告老还乡离开归化已经半年了。”

路先生的离去,是黄羊没有想到的,当初他往奇台去的时候路先生还托他带胡杨泪呢。他怎么说走就走了呢?黄羊抚摩着纸包,心里十分酸楚,他缓缓地说:“路先生有胃病哩,他说了只有吃了胡杨泪做面起子蒸出的馒头,他的胃就不痛了。可惜了,这胡杨泪路先生是用不上了。”

封建说:“不要紧的,赶明儿有路过路先生家乡的人,把胡杨泪捎过去就是了。”

黄羊神色黯然:“也只有这样了。可是……他怎么就告老还乡了呢?不是干的好好的么!”

对于黄羊的问话封建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云掌柜,你干脆把这包胡杨泪交给我保管好了,我一年四季坐在账房不动,甚时打听到有人经过路先生家乡就交给人家捎去。”

黄羊正要把纸包交给封建,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他说:“封先生,还是我自己保管吧。或许往后我也有路过路先生家乡的机会,我想亲手交给路先生。”

封建笑道:“也好也好。那云掌柜你歇着,我还有几笔账要上。”

黄羊没有歇着,他转身出了账房向后院走去,因为他听到张友和的声音了。张友和正在指使着几个伙计倒腾院子里的货物,这时,黄羊走进来。黄羊径直来到张友和跟前。张友和见了,呵呵地笑着:“哎呀三弟,你咋悄没声地回来了?我正念叨你呢,你看看,这大半年可把我忙坏了,就盼着你回来呢!”

黄羊劈头问道:“是你把路先生赶走的?”

“瞧你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张友和说:“我还能做出那种事来?是他自己告老还乡了!”

黄羊:“不对,路先生才五十多岁,家里就指着他这个差事过日子呢,他怎么会告老还乡?”

张友和:“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人已经走了,我没那么多功夫跟你闲磨牙!”

黄羊:“自从太春哥走了以后,你看看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人到你手了,三义泰也到你手了,我算看明白了,从一开始你就没安好心!”

张友和:“云黄羊,离地三尺有神明,你说话可要有良心,要不是我张友和,三义泰能是今天这光景?早塌了!”

黄羊一时泛不上话来。

“看看这一身的土,兄弟,你辛苦了。”张友和拍了拍黄羊肩膀上的尘土:“还没回家吧?这么着,今天晚上大观园,我给你接风洗尘,然后叫封建给你拿点银子,你先回家歇息几天!兄弟,我知道你是个直肠子人,我不跟你计较。为生意上的事磕磕碰碰也在所难免,只要以后你跟我齐心协力,大哥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黄羊“哼”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第二天一早,黄羊到三义泰来找张友和。

张友和好像已经忘了昨天俩人之间发生的不愉快,他照旧笑呵呵地问道:“兄弟,你不在家歇着啊?”

黄羊平静地说:“我想回家了。”

张友和:“回家就回家呗,何必这么郑重。甚时走你把柜上的事情安顿一下。”

黄羊:“我的意思是说,我想告老还乡了。”

张友和笑了:“什么?你?云黄羊——三义泰的掌柜子现在要告老还乡?你开什么玩笑?”

黄羊认真地:“不是开玩笑。干了十多年了,我对做生意厌烦了。再说这种一年四季不着家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下去了。”

张友和:“我说黄羊,你,还有你老婆,你们的脑子也该换换了,乡下的那些牲畜啊房产啊的也该丢掉了。你也不是缺钱,在城里买处院子安安稳稳地过舒心日子多好。”

黄羊冷冷地:“老婆过不惯城里的日子。”

张友和:“你得给弟妹开开脑筋。”

黄羊:“我还是习惯乡下的生活,活得自在。”

张友和还要说什么,被黄羊制止了:“你什么也不用再说了,我主意已定。一两日之内我就走了,早点回去还能赶上接羔,我还能帮老婆干点事。”

张友和:“这是怎么说的,你说走就真的走啊?三义泰是你我辛辛苦苦干起来的,容易吗?你说扔下就扔下了?”

黄羊:“你不用再劝了,再说多少话也是白费口舌。”

……

张友和见黄羊执意要走,也就不拦了,于是吩咐封建给黄羊结了账。黄羊离开归化城那天天气很不好,阴冷,一直飘着蒙蒙的细雨,街道上冷清清的没什么行人。

黄羊赶了一辆马车过来停在三义泰门前,自己从后屋的角落里搬出一个用蓝粗布包着的门扇般大小的东西来。张友和站在门口,默默看着黄羊,当他看到黄羊将那东西搬上马车后,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黄羊说:“这是三义泰的旧牌匾,拿回去留在身边,隔得日子长了拿出来看看,也是个念想。”

张友和勉强地笑笑:“也是,也是。”

说完,黄羊赶着马车走远了。张友和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按说该得到的都得到了,可他的心里并不痛快,甚至可以说很烦。

玉莲不知是听谁说了黄羊回家的消息,等她从家里赶过来时,黄羊的马车已经没了踪影。玉莲惆怅地站在三义泰的门前,望着空荡荡的街道,自己的心里也空落落的,直想找点什么东西填进去,还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