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的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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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妹妹的前生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户牖……”风晴日暧的春日,七岁的我,正在家门口背诗,一位过路的老尼姑,走过我身边时,突然停下了脚步,默默凝视着我。那目光满含慈悲和关爱,我心里忽如春风拂过一般,暧暧的。
“小施主,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那老尼开口问道,声音柔柔的。
“我叫小青,这便是我家,”我抿嘴一笑,伸手指着那宏伟瑰丽的深宅大院。
“小青,你在跟谁说话呢?”顺着我的手所指处,娘已莲步翩翩,走出了朱红大门。
“女施主,贫尼有礼了。”那老尼望着娘揖手行礼。
“大师不必多礼。敢问大师贵刹何处,到此何为?”娘微微笑着,轻声问道。
“贫尼原居杭州西子湖畔,小孤山上慈云庵。近日下山,只为物色一两个弟子,以传承衣钵,弘扬佛法。”老尼娓娓答道。
娘见那老尼谈吐不俗,知是有来历的,遂笑道:“外面寒冷,还请大师屋里坐会,喝杯热茶。”
“那就叨扰了,”老尼说着,跟着娘进了门,穿过重重亭台楼阁,花苑小榭,方来到了内斋。
进了屋,分宾主坐下,梅香(丫环)们捧上热茶。那老尼一边吃茶,一边睃着我,唏嘘不已。
“大师为何叹气?”娘狐疑地问。
“贫尼本不该说的,既然女施主问起,就恕贫尼直言了。”
“大师但说无妨。”娘更好奇了。
老尼踌躇再三,方幽幽叹道:“令爱聪明灵秀,惹人怜爱,只怕早慧命薄,不能长寿。不如皈依佛门,随我出家,或能安度余生。”
娘听了此话,又好气又好笑,暗忖道:“想我冯家,世代书香门第,官宦之家,吾女岂会是薄命之人。”虽是满腹不满,娘依旧和颜悦色,陪笑道:“承蒙大师抬爱,但妾身膝下无儿,只此一女,还望她继承香火,绵延子嗣,只怕不能如大师所愿,削发出家了。”
老尼听了,苦笑道:“爱子之心,世人皆同。老尼也知事不可强求。但有一句话,还望施主谨记。”
“请大师教诲。”娘见老尼神色凝重,忙追问道。
“从今以后,须要让令爱禁哭泣,终生不再见任何陌生男子,可活三十。”
老尼此话听来可笑之极,我和娘都忍俊不禁。娘陪着笑,向老尼道:“多谢大师关心。”
老尼也知自己的话难以令人信服,起身道:“承蒙夫人款待,贫尼告辞了。”言罢,飘然而去。
晚上,爹回来后,娘又将老尼的话说给他听,爹听了,勃然变色,怒喝道:“休听那妖尼胡言。想我家祖上,曾随太祖皇帝龙起凤阳,驱逐鞑虏,乃开国功臣。我家沐浴皇恩。世代为官,我再不济,也是个四品知府。吾家锦衣玉食还享之不尽呢,用得着跟着老尼姑青灯古佛,淡饭黄齑过一生吗?”
一晃十年过去了。又是一个鸟语花香的春日,此时的我,已是一个亭亭少女,独自站在春光旖旖的后花园,任细细东风轻拂着发丝,片片飞桃扑打着罗裙。面前是碧水粼粼的池塘,波光潋滟的水面上,已铺满了一层落花。红英绿水,潺潺东流。“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正是豆蔻年华,春心萌动之时,千种娇痴,万缕春愁,也伴着遍地芳草,黯黯滋生。
池里,还有许多芙蓉,花儿尚未开,一片片的绿叶却破水而出,映着红日,鲜翠欲滴。等到初夏,花儿尽放,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怡人景色呢?我只觉心醉神痴。
“脉脉溶溶滟滟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愁思落谁多。”
一会儿功夫,一首新诗便随口吟出,正欲修改,忽听有梅香叫道:“小姐,老爷,太太叫你去呢。”
抛下满园春色,我跟着梅香匆匆来到了爹娘屋里。
只见娘眼圈红红的,犹自坐在床边,抹着眼泪;爹也黯黯无语,怅然若失。如此情景,我可是从未见过的。
“爹,娘,你们怎么了,找孩儿来有何事?”我焦急地问道
“儿呀!”爹刚吐出这两个字,已淌下泪来。”近日清兵已破关南下,逼近江南。这扬州城怕是守不住了。爹和你娘想让你先跟着你姨母去杭州避一阵子。”
怎么会这样呢,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我不能走,我走了爹娘怎么办?”我望了望爹,又看看娘,毅然道。虽是又惊又惧,在父母面前,我仍装得镇静自若。
娘站了起来,一步步向我走近,盈盈泪眼中满是不舍和无奈:“青儿,你爹是朝廷命官,自然要留下守城。而我,要留下照顾你爹。你一个人先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娘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不,我不走,死也要和爹娘死在一起。”我哭着喊道。
“你!”爹站了起来,已蓄满泪水的虎目逼视着我,“你明天就给我走。我们家就你一个独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我又怎忍心见你身陷乱兵之手,受到污辱。”爹的话虽严厉,听来却是无比的凄楚和绝望。我的心刀割般地痛着,泪水不知何时已涌出眼眶,在脸上无声地流淌着。
我不敢抬头,不敢再去看父母那愁云满布的脸和让人心碎的目光。一切就这样定下来了,明天我将跟着姨母,渡江逃难。
姨母姓杨,嫁在杭州一富商家。前几天,她来我家游玩,尚未离去。当父母将我托付给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一宿无眠。次日,一早起来,梳洗罢,便跟着姨母上路了。父母一直将我送到江边,来到瓜洲渡。
一路无语,但谁都知道,我这一走,将不是生离,而是死别。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到父母了。
站在晨岚氤氲的渡口,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我只觉肝肠寸断。“爹,娘,女儿不孝,今生不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如有来世,愿再做你们的女儿。”我说着,泪如泉涌,点点滴滴,抛洒在脚下尘土中。
“青儿,别难过。等清兵一退,娘就来接你回家。”虽已是悲伤欲死,娘仍想方设法安慰我。
“青儿,你已是大人了,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爹平日的冷峻和威严不见了,此时所流露的,只是脉脉温情和依依不舍。
上船前,娘又叫过姨母,细细嘱咐一番。
终于登上了兰舟,船缓缓地向着江心漂去。我久久地凝望着江边,目光始终不愿离开那无限依恋的父母和故乡。
船渐渐远去,岸边,父母那朦胧泪眼越来越模糊了,消逝在渺渺烟雾中。
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如丝细雨,小船依旧在烟雨蒙蒙的江面上前行着。“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江南又是什么样子?
船终于过了大江,又驶进了大运河,继续南行。河边上,微风细雨中,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偶有一二树桃杏,飞落着一片片红雪。“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穿行在陌生的异地他乡,耳目所见,虽是春色溶溶,风光无限,满腹的离愁别怨却始终未能消散。
船行了十余日,终于到了杭州。信进了姨母家的第二天,便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清兵已围困扬州,日夜攻打。
再秀丽的湖光山色也无心游赏了,父母已身陷危城,命在旦夕,而我却无能为力,只能每天食不甘味,寝不安枕,默默地为他们担忧着,无数次贮立危楼,向北遥望,从晨露未晞的早上直到暮霭沉沉的黄昏。
四月,噩耗骤然传来,清兵已攻陷扬州,八十七万军民在十日之内被斩尽杀绝。而我那可怜的父母,也与城俱亡。
暮春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树上,少得可怜的残花似血一般,点点滴滴,零落成泥。站在凄风苦雨中,泪水不知何时早已流尽,心儿也变得如冰般冷。
以后怎么办,我不知道,去何处安身,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从今以后,我就成了孤儿了,再也没人疼爱。
姨母一开始还耐心安慰我,十天半月以后,便日益冷淡。我知道,当初她之所以对我这么好,只是因为我爹是个大官,而如今,我已如一叶浮萍,漂泊无依,于她而言,我也不过是个乞儿,是个累赘。
终于有一天,一顶小轿,将我送到了另一座陌生的深宅大院。
那家人也姓冯,据说是我的本家。姨妈嘱托他们要好好照顾我,可我一进家门,便被当作梅香般使唤。
我和昔日家中那些丫环们一般,任人呼来唤去,颐指气使,受不尽的刁难和委屈。但自己已是风中飘絮,除了夜半偷偷抹泪,我又能怎么样。
大半年就这样过去了。转眼已是春节了。以往此时,我总是在父母怀里,欢声笑语,尽享童趣。而如今,新年到了,父母又在何处?
尽管清兵横行,生灵涂炭;尽管几个月前,江南各地还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但在这样的好日子里,繁华依旧。所有的人都在尽情地笑,无忧无虑。而我却只能对着寒风冷月痛忆往事,滴泪到天明。父母双亡后的第一个春节在我的泪眼中流逝着,元宵节又到了。
这一天晚上,大雪纷纷,寒风刺骨。冯家里外,却是***通明,笑声盈耳。大少爷冯梦龙乃远近闻名的大才子。他制了一个极富诗意的灯谜,家里所有的人,谁也没能猜出来。
此时,我正和梅香一起,围着观看,那谜语是“话雨巴山旧有家,逢人流泪说天涯。红颜为伴三更雨,不断愁肠并落花。”——打一物
“这有什么难猜的,是蜡烛吧,”我一时兴起,便随口说了出来。
所有的目光一时都盯了过来,人人都惊疑地望着我,其中也有那位冯公子。他的眼波是那样的深情,那样的温柔,隐含着赞许和爱意。我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他。
“这位小姐真聪明,一下子便猜中了,”冯公子兴奋地说着,一步步地向我走近。
“小姐,”这词好温暖,好亲切,我仿佛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扬州城,自己依然是冯家的大小姐,身边簇拥着数不清的梅香,向我低声细语地叫着“小姐。”
抬起头,不知何时,冯公子已站在了我面前。飘逸的长衫,带笑的脸,还有那灼灼耀人的目光,竟是那样的眼熟。“最是凝目无限情,似曾相识在前生。”我们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呢,难道是在前生么?
我痴痴地想着,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咳嗽声。回过头,只见大少奶奶崔氏粉面含霜,杏目带怒,眼光像两把利刃,无声地刺向我。我蓦然醒悟,自己已不再是知府家的千金小姐,只是个小丫环。面前这个英俊得让人恋恋不舍的男人,也只是别人的丈夫,与己何干。我想着,转身默默地走开了。一瞬间,泪水黯然而下。
次日,依然下着大雪,一大早,我便被少奶奶遣往后花园,去扫取梅花雪。扫梅花上的雪,拿来烹茶,这的确是很高雅的事。不过少奶奶才没那个雅兴呢,她想要的,只是让我多受些风雪之苦。不过她却不知道,这活对我来说,毫不为难,相反,我却很喜欢。
雪花如柳絮,如落英,一片片地飞落着。树树红梅,迎着风雪绽放着。花瓣上积着厚厚的雪,已看不真切了,唯有淡淡清香,透过严寒飘散着,沁人心脾。
踩着积雪,穿行在梅花丛里。梅枝上的雪被轻轻拂落,盛在了我手中的白瓷小盆中。
“小梅枝上东君信,雪后花期近。南枝开尽北枝开,长被陇头游子,寄春来……”
咦,是谁在念诗,我抬起头,却不见一个人影。而那声音略停了一下,又响起来:”年年衣袖年年泪,总为今朝衰。问谁同是赏花人,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
不觉间,那声音已离我越来越近,渐渐到了耳边。不由得转过头去,看到的却是那张让人面红心跳的脸,眉目含情,嘴角带笑。
“原来是公子。”我低下了头,娇羞脉脉。
“小姐芳名是?”
他又叫我小姐,我心里暗暗欢喜,忍不住想抬头看他。
“我叫小青,”我终于抬起了头,四目相对,那双烔烔的目光如火一般,在我身上凝注。
“小青,好美的名字。”他轻轻地赞叹着,满脸迷离。
“小青,你也喜欢梅花吗?”他突然问道。咦,他怎么知道的,莫非是心有灵犀。我轻轻点了点头。
“小青,你知道吗,在西子湖畔,小孤山上就有林和靖先生的故居。”他兴奋地说道。
“林和靖,就是那个写过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林和靖吗?”我忍不住问。
“是呀,你也知道。”他满脸喜色。
“小青,这里冷,我们还是回屋说话吧。”他说着,拉住了我的手,往屋里走。
“公子,别这样……”我心里也涌动着莫名的兴奋与渴望,可是又怕被人看见,于是无力地挣扎着。
他才不管这些,紧紧拉着我的手,向前走着。他的手好大好温暖,假如这辈子,他能永远拉着我的手,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该有多好。
正在胡思乱想,不觉间来到一间小屋内。只觉兰麝扑鼻,清香盈室,绿窗红帐,交映生辉。桌上,是一排排的古书。床前,摆着红泥小炉。虽然外面风雪连天,屋里却温暖如春。
我终于放下了矜持,忘却了娇羞,与他共坐在了火炉旁,谈诗论词。从谢道蕴的“咏雪诗”说到林和靖的“梅妻鹤子,”从寿阳公主的“梅花妆”谈到晏几道的“小山词。”平生逢一知己足矣,与他拥炉共语,方知人生是这般美好,所有的离别之恨,飘零之苦,尽已消散。正说得高兴,耳边忽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喊声:“小青,你在哪里?少奶奶正到处找你呢?”
是少奶奶崔氏的贴身丫环在叫我,我清醒过来。于是匆匆抛下了正在畅谈的唐诗宋词,跑了出去……
“你这小贱人,你跑哪去啦?”少奶奶厉声责问着,脸上像结了冰似的,寒气逼人。…
我自知理亏,低着头,默不作声。
“你以为你是谁,是卓文君还是杜丽娘,跑到后花园私会情郞?”
原来少奶奶什么都知道了,这下怎么办?
“你以为你还是知府家的大小姐,可以为所欲为,鸠占雀巢吗?别忘了,你只不过是我们家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丫环……”
我的心忽然像被冰雪包裹了起来,奇寒彻骨,以至少奶奶后来还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这么说来,姨妈当初是把我卖给了冯家,怪不得她那时口口声声说会时常来看我,从此后便销声匿迹,再不管我的死活。
黄昏时候,雪停了,月儿渐渐升起,遍地白雪,在月光下寒气森森,清冷的风无声吹过,留下的,只上沁骨的冷。被少奶奶处罚,已在这雪地里跪了大半天,浑身上下,早已冻僵了,也不感到痛,只是心里,却涌满了恨和怨。
天啊!为什么要让我父母双亡之痛,寄人篱下之苦?为什么所有人都这般折磨我,摧残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小青,原来你在这里。”公子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我的身后。
若不是他,我又怎会受这般苦楚,我满腹幽怨,不愿回头,更不愿理他。
“小青,我知道你伤心,你委屈。可你先起来,别冻坏了……”。他说着,走近我,抓住我的手腕,欲扶我起来。
“公子,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行吗?”
“小青,你怕什么呀?”公子好聪明,我的心思早已被他看透。
“从今以后,我要天天和你在一起,吟诗做词。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公子说着,扶起了我,一双眸子似流星般,异彩闪烁。
“不,我不要,”我有点害羞,欲转身离开,一只胳膊却被公子给捉着。他用力一拉,我站不住了,向后仰倒。眼看就要摔在雪地上,忽觉身子暧暧的,睁开眼,看到的却是那张笑盈盈的脸,而我,已躺在了他怀里。我挣扎着想起来,他的手却环着我的腰,将我紧紧地抱住。
“小青,嫁给我好不好?”公子俯在我耳边低语着。
“不好,”我说。
“为什么?”公子急了。
“你已经有妻子了呀!”我很清楚,虽然自己和他情投意合,好想嫁他,但他已是有妇之夫,崔氏那个母老虎可不好惹的,真激怒了她,只怕……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奋力挣脱他的拥抱,跑开了。
“明灯帏幄姗姗骨,细马春山剪剪眸,”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愿不愿意,总之,到了群芳争艳的春日,我还是嫁给了公子,做了小妾。
昔日的千金小姐,如今沦为他人姬妾,的确有些委屈,但我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公子待我却很好,我们每天花前月下,谈诗论词,如胶似漆一般。除了玩,公子还一直在写书,已写了好几本,取名《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喻世明言》。外面的人争相传看,有人还把这些书印了出来。一时公子成了名满天下,无人不晓的大才子。
除了“三言”以外,公子还在写一本名为情史的书,说是要收录古今所有的男女情爱故事。
无聊之时,我便拿起那些书,细细翻看着。《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一个又一个生动的故事,如一幅幅图画,在公子笔下被描绘了出来。读来让人如耳闻目睹一般。黯然销魂。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寒食节,与公子携手去郊外踏青。一路上,只见桐花半白,李萼微红,丝丝弱柳,低拂水面之风,阵阵飞桃,历度朝阳之影。
不觉间,来到了西湖边,只见花红似火,草绿如茵,俱映在一汪碧水中。岸边,游客仕女,纷至沓来;湖心,画舫兰舟,静泊水面。碧空中,徐徐东风,带着无数纸鸢在云中飘舞着。
依偎在公子的怀中,尽情享受着旖旎春光,这一刻,我终于知道,只要活着,就会有无限的幸福。
“小青,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好,梦龙,你快说呀!”自从做了公子的女人,他便不许我再叫他公子,而要叫他梦龙。
“从前,杭州城有一位富家小姐,才华横溢,极有诗名,在当时几乎与大词人李清照齐名……”公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
“接着说呀,”我好奇起来。
“长大后,顺从父母的意愿,她嫁给了一个和他们家门当户对,有钱有势的人家。”公子又接着说道。
“这不是很好吗?人家可比我强多了。”我叹息着。
“别急,听我往下说。她嫁人后,虽然不愁吃穿,但丈夫却是一个十分粗俗的人,吃喝嫖赌不算,还经常虐待她。而她,却不甘忍受折磨,终于有一次,她在归宁后便呆在了父母家,再也不愿回去,任凭丈夫一遍又一遍地来接。然而呆在娘家,日子也不好过,父母总是对她冷嘲热讽。这一切都让她觉得了无生趣。在一个月圆之夜,她跳湖而死。
“不要再说了,太惨了。”听到这里,我已泪流满面。
“更可恨的是,她死后,家里人竟把她和她的诗集一起焚烧了。”
故事终于说完了。我抹了抹眼泪,问道:“你说的可是幽栖居士朱淑真?”
公子惊愕道:“你也知道朱淑真?”
我点了点头,道:“我看过她的《断肠集》,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且待满抱中秋月,分咐萧郎万首诗……”
诗还未念完,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哽咽着说不出话了。
“小青,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公子道。
依旧沿着来时的路往走着,斜阳西转,把萋萋芳草染成了血红色。一路上,不知为什么,我们都沉默不语,谁也不愿说话。
路过西泠桥时,只见路旁有座孤坟,周围野草丛生,荒芜不堪,但不时有些游人到此,驻足观望,叹息不已。
“那是谁的坟呀?”我忍不住问。
“南齐名妓苏小小,听说过吧?”公子笑道。
“苏小小,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原来绝代佳人苏小小便生在此处,葬在此处,”我唏嘘不已。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想着苏小小和阮郁那悲婉的爱情传奇,我又忍不住滴下泪来。原来,天下苦命女子又何止我冯小青一人。
久久地立在苏小小墓前,我的心早已飞驰在遥远的南朝。我仿佛看到,苏小小和她的情郎,手携手,同撑一把油纸伞,在微风细雨中,漫步在芳草青青的西子湖畔,钱塘江上。
“小青,走吧。”早已忘了此是何地,我是何人,直到公子叫了我一声,我才渐渐地清醒过来。
又与公子携手往回走着,想起朱淑真,想起苏小小,我的心就好痛。
“西陵芒草骑辚辚,内音传来唤踏青。杯酒自浇苏小墓,方知妾是意中人。”一首新诗初成,我轻轻地吟哦着。
回到冯府,天已黑了。今日本是出去游玩散心的,没想到又平添了一段忧愁。晚饭也不想吃了,独自上了楼,卸罢残妆,和衣睡下。
公子晚上是不会来的,他还要陪他那位“崔少奶奶。”
一个人躺在**,只觉得翠被生寒,夜凉如水。我不由得再次想起了那跳湖而死的朱淑真,郁郁而逝的苏小小,不由得滴下泪来。
窗外,不知何时,竟下起了沙沙细雨,时断时续。去年,也是这时候,我告别了父母,告别了美丽的扬州城,踏上了南下的孤舟。从此,我从一位大小姐沦为贱婢,再成为他人的姬妾。爹娘若好好地活着,我又何至于沦落至此。唉!爹,娘,你们可知,女儿有多想你们呀!世人都可怜朱淑真,可怜苏小小,又有谁知小青比她们还命苦,还可怜。
含泪悲戚了大半夜,一个绣花枕头已弄得湿淋淋,冷冰冰的。天快亮时,我才觉头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醉来时天已大亮。对着镜子理罢晨妆,打开了窗子。帘外,细雨仍在下着,“梦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点点春雨如丝如愁,飘入桃杏梢头,娇红丛中,使那些花儿越发红得似胭脂一般。
“二奶奶,该用膳了。”听到说话声,我回过头来,两个梅香已提着饭菜上了楼。
一盘盘的菜从篮中取出,摆在了桌上,刺鼻的油腥味扑面而来,竟忍不住想吐。举目细看,又是鸡,鹅,鲍鱼,海参之类。
昨晚没睡好,头昏昏的,一见到这些鱼呀,肉呀,就恶心得要命,哪还吃得下。
“我不吃了,你们吃吧。”我抬头对那两个梅香笑道。
“这……奴婢们可不敢吃,要是少爷和少奶奶问起来怎么办?”
“他们要问,你们就说我吃过了就行了。”我说完,心想,这两个丫头还真笨。
两个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拿起了筷子。看来是好久没吃饱过了,她们吃得好开心。唉!连小丫头们都比我快乐。
转过身,依旧望着窗外细雨中的落花,春树。
“你们这两个贱丫头,谁让你们吃的。”听到呵责声,回过头,才发现公子不知何时已上了楼,而两个梅香,早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梦龙,别怪她们,是我不想吃,赏给她们的。”我轻声为两个可怜的丫头辩护。
“为什么,不可口吗?”公子望着我,满脸迷惑。
“很好吃,只是我不想吃。”我苦笑道。
“为什么?”公子又问道。
我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回答,沉思了片刻,方幽幽叹道:“这些东西油腥太重,我吃不下,我倒宁愿吃萝卜白菜……”
“我懂了,小青,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呀?我这就去吩咐厨房,给你另做几样清淡小菜……”公子说着,匆匆下了楼。
“不用了,我……”我想拦住他,可早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唉!那崔氏早已看我不顺眼,公子这一闹,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好烦,低下头,见两个梅香仍跪在地上。
“你们起来,出去吧,”在我的吩咐下,两个梅香站起了身,匆匆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出门而去。又剩下了我一个人,呆在了空荡荡的房里。
再次倚窗而望,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楼下有人喝道:“站住,你们干什么去?”听这声音,这气势,定是崔氏无疑。
我举目望去,只见刚才送饭的两个小丫环呆呆地立在楼下,头低垂着,看样子心里很怕。丈余外,崔氏正阴着脸,大步向她们走来。
“奴婢……是少爷让奴婢给二奶奶送饭的……”两个梅香浑身颤抖,嗫嚅着。
“她还没吃饭?”崔氏不能置信地问。她走上前来,接过了梅香手中的竹篮。她从篮中取出一盘菜,看了一眼,冷笑道:“这什么呀?白菜,豆腐,这是人吃的吗?”说完,手一扬,摔到了地上。“咣当”一声,盘子立即打得粉碎。
她又取出了一盘,笑道:“菱叶,莲藕,这东西也能吃……”她说着,又随手扔到了地上。
剩下的东西,她索性边看也不看,连篮子一起摔了。打碎的瓷片白花花地散了一地,菜也撒得满地都是。
那崔氏发泄完,又转过头,冷笑道:“放着大鱼大肉不吃,非要这些喂猪的东西。这要是传出去,外人岂不以为我虐待她……以后不许再送这些东西了,听见没有?”
“是,”两个梅香低声应道。
崔氏转过身,开始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又怪笑着:“整天病歪歪的,要死不活的,像个西施,还以为她是知府家的大小姐吗?要不是我们家收留,她现在还不知在哪个秦楼楚馆,倚门卖笑呢……”
那笑声很高,极为刺耳,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连骂梅香,摔饭菜,只怕也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不知何时,又惹恼了这位崔奶奶,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掉下泪来。
爹娘在时多好呀!我衣食无忧,也没人敢欺负,哪像现在,寄人篱下,受不尽的闲气。
无尽的烦恼无处可以排解,只有再次怅望窗外,看着无边烟雨。
忽觉凉风扑面,沁入肌骨,有点冷了。要不要关上窗子呢?如果关上,窗外的美景岂不是看不到了,可是不关,又怕寒风吹雨入小窗。一时为难,诗意却来了,于是,提笔题诗二首——
“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垂帘卷帘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
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来颠颠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
新诗书成,人也倦了,我又躺到了**,掩被睡去。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桌上,那两张诗笺也不见了,难道被风飘走了不成?
我正在疑惑,忽听楼下又吵嚷起来。
“我倒要问问她,我哪里得罪她了,还‘旧云正压新云头’?”
糟了,又是崔氏的叫骂声。这骂声,分明是冲我来的,旧云正压新云头,这不是我的诗吗?她怎么……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这诗说不定是我睡着时,哪个梅香偷出去,送给她的。崔氏虽没文才,也还识几个字,见了这诗,岂肯罢休。
“冯小青,你下来,给我说清楚,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
根本不容许我多想,那位崔少***呼喊声一声紧似一声。我该怎么办,要不要下楼去,给她赔礼,认错。以崔氏的脾气,好不容易找了个碴子,不把我整得半死是不会罢休的。
下楼去,等待我的又是什么呢?是无情的羞辱,还是打骂,我不知道。我好怕!
“好了,我的姑奶奶,别闹了,有什么话咱们回去说……”哦,原来是公子来了。我冰冷的心突然感到了一丝温暖。
“不行,你把那贱人给我叫下来,我今天一定要问清楚。”崔氏冷冰冰地说。
“小青年纪小,不懂事,你何必和她计较呢?”公子劝解着。他永远是那样的温和,平静。
“年纪小就可以骂我么?有本事当着我的面骂呀,只会写点小诗,指桑骂槐的,什么东西?”
“别生气,改天我一定好好骂她。”公子陪笑劝道。
“你,你还舍得骂她呀?一天到晚小青长,小青短的。她是知府家的大小姐,我是叫化子养大的吗?”崔氏醋意愈浓,唇枪舌剑,吵个不休。
我心惊胆战在躲在楼上,不知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夜渐渐深了,楼下的争吵声也慢慢小了。最后,一切又沉寂了下来,崔氏可能也被劝回去了。他们都走了,留给我的,又是一个无眠的长夜和无穷无尽,不死不休的夙恨闲愁。
窗外,细雨也许还在下着吧,虽已听不见沙沙细响,但那沁骨的寒意仍暗暗地袭向我。孤衾独枕,冷雨幽窗,叫人如何睡得着。
明天,明天不知又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明天,不知又会有多少新愁旧恨,将萦绕着我?早知活着会如此烦恼,生不如死,我宁愿,宁愿当初与父母一起死在遥远的扬州城里;早知爱上别人的丈夫会这般痛苦,我宁愿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小丫环。
悔也无益,恨也无益,只要还活着,我就必须要用眼泪,来一点点地偿还那纠缠不清的孽债情缘。
当泪水湿透了绣枕后,当清晨的微风送进淡淡的花香时,公子终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小青,”他轻轻地唤着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好熟悉,好亲切的脸。那眼神,是无比的疼惜,无比的怜爱。我知道,我此刻一定好憔悴,好慵懒。
“小青,你……”他轻轻拭去我两颊残留的泪滴,抚弄着我纷乱的鬓发。
“梦龙,”我再也忍不住了,扑在他怀里,嘤嘤而泣。他的怀抱好温暖,好舒适,所有的忧愁,怨恨,一瞬间消失无迹。如果就这样和他相拥到老,将是何等的幸福;如果能躺在他的怀里,静静地,静静的地死去,我一定九死不悔。
“小青,给你说件事……”公子的声音是那样的黯然。
“好,梦龙,你说,我想听。”我轻轻地笑着,赖在他的怀里不想起来。
“你能不能……能不能先离开几天?”
公子声音好低,好模糊,但我还是听明白了,心突然痛起来,像被刀割了一般,滴起血来。
“你要赶我走,对吧?”我终于挣脱了他的怀抱,抬起了朦胧泪眼,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脸上,亦是无比的愧疚和伤痛,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忘情负义的男人。
“青儿,别急,你听我说。在西子湖畔,小孤山上,有座翠云庵,是我们家捐助修建的。你先去那里住几天,等你姐姐气消了,我再接你回来……”公子劝慰道。他的话是那样的无力,那样的飘渺。
“是她(崔氏)让你赶我走的,对不对?”我咬着嘴唇,呆呆地盯着他,无比的幽怨和凄楚。
回应我的是无言的沉默,他不说话,也不敢正视我痛苦,绝望的目光,更不敢看我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好,我走,”我决然地说完这句话后,泪雨瞬间潸潸而下。
当初,父母就是这样含着泪水劝说我,让我离开,从此后,我成了一片浮萍,飘泊无依;姨母也这样哄过我,结果我变成了一个小丫环,再沦为他人的姬妾。
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必须离开,得被送走,这就是命运。如果我有娘家,早被赶回去了。可是,我连个家也没有,他们也只能将我送到山上,眼不见为净。
车马辚辚,载着我,向那个陌生的山头行进。公子骑着马,随在身边。一路无语。
终于上了山,下了车,一座寺庙便出现在我面前。破败的庵堂,清冷的院落,一景一物,尽让人酸心恻目。
“冯小姐,咱们又见面了。”不知何时,一位老尼出现在我面前,慈眉善目,面露喜色。
这尼姑好面熟,似在哪里见过一般,就是想不起来。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小姐还记得贫尼吗?”老尼问道。
“我……”哦,终于想起来了,就在十多年前,那个春日的早上,正在学诗时,见到了这位老尼。想不到一别这么多年,还能再碰到她。古人说:“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一点不假。
“几年未见,大师还好吧?”公子也走上前来,问候道。
“有劳公子挂牵,贫尼无恙。”老尼合掌施礼道。
“这是敝妾小青,和贱内不和,想借贵刹住几天。不知大师可愿接纳?”公子指着我,向老尼笑道。
我的心又痛起来,原来在他心里,我只是一个小妾,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子。
“冯小姐乃故人,能来敝寺,贫尼高兴还唯恐不及呢。哪敢拒之于门外?”老尼微笑道。
“好了,青儿,我先走了。过几天,我一定来接你。”公子俯在我耳边,呢喃低语。
“好,我等你,”我含着泪,使劲点着头,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过。当年,焦仲卿也曾对兰芝说过这样的话,可最后呢,还不是劳燕分飞。
泪眼迷离中,他一步步离我远去,不时还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渐渐地,他消失在远方,连背影也看不到了。一切真如一场梦。
“冯小姐,外面冷,进屋吧。”老尼轻轻地说道。那话语,像母亲般温柔。
我点了点头,抹了抹眼泪,跟着她,慢慢跨进了那个传说中无情无欲,无喜无悲的佛门静地
“冯小姐,你家不是在扬州吗,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到此处?”进房后,老尼惊疑地问。
心不由得痛起来,尘封的往事又被打开了,苦涩,伤感再次袭上心头。好,要痛就痛个够,于是,就从胡马窥江,逃离扬州说起,直说到被卖为奴婢,再被收作姬妾,遭人嫉恨等事。诉完,黯然泪下。
老尼听说,亦唏嘘不已,叹道:“当日初次相遇时,见小姐聪明灵秀,就知非有福之人。今如此说来,倒当真是红颜薄命了!”
是呀!当年老尼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她还要收我为徒,度我出家,只可惜,当时身在富贵乡里,锦绣丛中,竟把此话当作耳旁风。若知命运如此多舛,早知要吃这么多的苦,受这么多的折磨和摧残,我宁愿当日就随老尼削发出家,从此远离情欲红尘,从此远离贪嗔痴爱。想到此处,我才恍然醒悟。
“大师,求您收我为徒,为我削发。从此后,我情愿跟着师傅,青灯古佛,淡饭黄齑,了此一生。”我忽觉得心如止水,说不出的平静和淡漠。
“这倒不必,小姐有此愿也是好事。但愿你以后能看破世情,淡泊情欲,不再临风洒泪,望月悲啼。这样,或许能除却病根,消减痛苦。”
“谢师傅指点,”我欣然应着。
本以为自己已厌倦了世态人情,本以为自己可以忘却情欲纠葛,但没想到,一切会这般难。虽然天天跟着大师诵经念佛,虽然力求心无旁骛,但我依然是那个多愁善感的冯小青,依然会在寂寞无边的长夜里,想起那些前尘旧事;也依然保持着对公子刻骨的思念和期盼。
有一日,正在院中扫地,不知何处飞来一对大鸟,落在朱檐下。两只鸟儿,在春日的艳阳下,尽情嬉戏着,五彩的羽毛,煞是好看。东风下,榆钱自落,花片乱飞。望着这一切,我忽然春心萌动,情难自禁,随口吟道:“何处双禽集画栏,朱朱翠翠似青鸾。如今几个怜文采,也向西风斗羽瀚。”
又一次想起了冯公子,想着与他携手踏青,共醉花间的时候;想着与他梅雪烹茶,畅谈诗词的趣事。如今,一切俱已成为了云烟,留给我的,只是梦一般的记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公子也没来看过我。我终于相信,他对我,只是一时之好,哪有什么真情可言。我还不如那苦守燕子楼十年不嫁的关盼盼,还不如为石季伦跳楼而死的梁绿珠。我就是一个被人玩弄过便弃之于脑后的姬妾,一个无人怜惜的弃妇。
“盈盈金谷女班头,一曲骊歌众姬收。赢得楼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做绿珠,纵身赴死,只为得到情人的惊鸿一瞥。只可叹,我连为他去死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任花样年华,如逝水一般,杳杳远去;只能任玉颜月貌,在这深山古寺中,渐渐老去。
虽然愁恨绵绵,但生活还是继续着。
半年过去了,金风渐起,玉露泠泠,又近中秋。有一夜,独卧榻上,望着如水的月光,忽然想起了早已死去的父母,辗转反侧,再难安眠,泪水再次落满绣枕。
次日,一大早,就攀上了山顶,望着遥远的江北,希望可以看到美丽的扬州城。泪眼所及,也只是飘渺的山岚和雾气迷漫的云空。晨雾点点,弄湿了罗裙;西风阵阵,吹乱了云髻。而我依旧在驻足远眺着。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见说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又一首哀怨的新诗赋成时,我仿佛能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霏霏**雨,连月未停。一个又一个寒夜,独守空房,听着雨滴无情地敲打着树叶,感受着清凛的秋风透过窗纱,所带给我的无边寒意。无比的孤寂,无比的哀伤,在心头涌动着。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为什么我始终不能忘掉那个弃我如敝屣的冯梦龙?一到这风雨夜,一到灯昏被冷,就会突然想起他来,追忆着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然后莫名地悲伤,莫名地流泪。
虽然师傅一再劝我不要去看书,但在无眠的长夜,还是挑起了灯,看着新曲《牡丹亭》。微微烛光下,那凄美的故事又惹得我泪流满面。原来世人为了一个情字,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普下之下,为情而痴,为情而苦的女子,又何止我冯小青一人。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新诗吟成,人已痴迷。
又一个寒冷的冬天突然而至,在每一阵的凛冽的寒风中,在每一个飘雪的早晨,我的思绪都会飘回到那个已离开了大半年的冯家。曾经寒梅树下,共倚黄昏;飞雪窗前,拥炉细语。这一切,在我心头时隐时现,越来越远,连他的身影,竟也变得模糊起来。
“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虽相别不到一年,却像过了几千个春秋。他,永远不会再回来找我了。而我,还依如从前,残留着那些无法磨灭的记忆,和对他朦朦胧胧,割舍不断的相思。
山上的梅花,在新年到来前,终于凌雪而开。树树繁花,幽幽冷香,在沁骨的奇寒中,是那样的冷艳,让人留连不舍。
过年了,在这清冷的寺院里,是不会有美酒佳肴的;也不会有欢声笑语,爆竹烟花。有的,只是寒气逼人的白雪,让人早已厌烦透了的粗茶淡饭。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也并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可以远离尘嚣,自生自灭。我也是人,也有情有欲。
又苦苦捱到春日,山上的梅花终于飞落,换上了杜鹃。一丛丛的花儿,殷红似血,这无数的花儿,似乎都已被我的眼泪浸透。
“春衫血泪点窗纱,吹向林浦处士家。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每一天,我都会站在花树下,向远方遥望,希望可以看到那个仍不时活跃在我记忆里,让我憔悴如斯的身影。
虽然已坚信此生不会再见到他了,但谁想到有一天,还真的再次见到了他,这也许是今生最后一次见他。
那天午后,正睡着,忽被一阵低沉的,朦胧的叫声唤醒。梦醒处,一位似曾相识的男人守在了我的床前。情思昏昏中,已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见他在一声声地唤着我的名字:“小青……小青……”
终于认出了他,一年多来的苦苦守候,生不如死的心痛,终于赢得了他的回心转意。
“梦龙,”我心里一遍遍地喊着,可口中却吐不出半个字,唯有点点清泪,在悄悄地,沿着消瘦的脸颊,簌簌滑落。
“小青,你瘦了,”他无比疼惜地说。一瞬间,对他日益强烈的怨恨,如云烟般消散。
我瘦了,他又何尝不是呢,那张俊秀如玉般的脸,早已憔悴得不成样子。他衣衫黯淡,须发凌乱,所有的痛苦和折磨,均在他脸上留下了斑斑泪痕。我终于明白,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忘却过我。他也和我一样,夙夜难眠,为情颠倒;他也和我一样,坚守前盟,期待着破镜重圆。
“梦龙,你是来接我的,对不对?”我天真地问道。
我多想听到他说个“是”字,或者点点头,这样,即使我在这一刻死去,我也无怨无悔。可是,他没有言语,也没有点头,只是拉着我的手,哽咽不语。
他到底怎么回事?我心里突然慌起来。
“公子,快点回去。少奶奶正四处找你呢……”我已来不及多想,一声叫喊就从窗外飘了进来。话音刚落,一个家丁忽然推开门,闯了进来。
听了那人的话,公子的脸色瞬间突变,刚才还是杨柳春风,此刻忽变成了三九白雪。他没再说一句话,就丢开了我的手,出门而去,是那样的绝决,那样的匆匆。这一去,将无异于永别。
我的心就像被人突然给割了一刀,痛得要死,泪如泉溢。
那个女人好狠的心,连半刻的欢娱也不愿多留给我。今生,只要活着,我就绝不会得到任何幸福;今生,只要活着,我就只能在这荒山野庙里,枯坐等死。
那是梦吗?公子走后,我黯黯地走回房中,一遍遍地问自己。那张憔悴的,写满相思的脸;深情的,令人心碎的呼唤,还有那隐含着无限痛苦的眼神,都在我心中浮动着,令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原来从始至终,我都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从他走后,我的思念便如这萋萋春草,不断疯长。
如果那天的相会只是个梦,我宁愿长睡不醒,好在梦里再看到他,即使只看他一眼。
可是,这可能吗?一个月过去了,他再也不曾来过,我竟连好梦也难有。
终于,经历过好多个不眠之夜后,我病倒了。饭,不想吃了,连茶也懒得喝一口。浑身酸软无力,终日只能躺在病榻上,抱着琵琶,一遍又一遍地弹唱着自撰的曲子《天仙子》——
“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墨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零零清凉界。
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作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执双裙带。”
弹着弹着,泪水就会伴着琴声,悄悄在脸庞流溢,再滴滴滚落下来,滴湿罗裙。
病**,朦朦胧胧的,已逝的父母,童年生活过的扬州城,一切的一切,都似梦一般,在心头飘浮着。我知道,自己终于要死了。从此后,将远离一切痛苦,一切折磨;不再恐惧,不再相思,因为世间的一切都将与我无关。
繁花飘尽,春天终于逝去。拖着病体,出了房。四下转转吧,临死前,再看一眼这凡间的一切,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了。
不觉中,竟然走下了山,来到了西子湖边。正是初夏,风光旖旎之时,傍岸而生的荷花媲媲婷婷,明媚诱人;宽大的叶片尽情的舒展,挨挨挤挤着,温情地呵护着其间的荷花.然而美丽往往伴随着丑陋,来不及采摘的莲蓬在风雨的摧残下萎缩枯败,与鲜妍妩媚的花朵并立,宛如老妪与少女,让人看了不由得喟叹岁月无情.
只顾看花,不经意间,望见了水中的自己,不禁骇然。绿波中,我竟何时变得这般瘦骨嶙峋,弱不经风了。记得当时,眉眼如画,楚楚怡人,而今日呢,发丝散乱,腰不盈掬。若是父母在世,见了我这般模样,只怕也要心碎。就是这副枯骨,不久也会化作尘土。想到这里,珠泪纷纷,已尽抛落湖中。
如今,不如请人为我绘像,若得流传下去,也可让后世之人知道,有个叫小青的苦命女子,曾经拥有过怎样惊人的美貌,受过何等痛苦的折磨。
回到了庵里,卸去了头上钗环,去掉了手上珠钏,金、银、玉收敛了一大堆。这是我仅有的财物了,既然快要死了,留这些又有何用。就用这些俗物,换些钱财,请个极高明的画师,来为我写真吧。
画师终于请来了。正是清晨,对着菱花镜,细细地理好云鬓,薄施铅粉,走了出去。
晓风悄然拂过脸庞,留下了一丝丝清凉。庵外,绿树芳草,青青如旧,枝叶上还滚动着点点晶亮的露珠。远山丛林,尽笼在缥缈薄雾中,如梦如幻。
我猜想我此刻一定很美,因为那个画师,那个俊秀的,一副书生模样的男人,见了我,似乎也惊得呆了。他的眼中,满是惊讶,满是迷惑,恨不得把我吞掉。
没什么好奇怪的,男人都是这样。我淡淡地笑了笑:“先生,可以开始了吗?”
“好……好……”那男人好像跌入梦境,被我一唤,才突然醒悟。
在画师的指点下,我来到了一株相思树下,扶着树干站好。画师调好丹青,铺开宣纸,画了起来。
不到一个时辰,终于画好。我走过去,看了起来。那画画得可真好,画上的我,眉梢眼角,栩栩如生,玉带飘飘,彩裙摇曳。不过,看了片刻,我还是摇了摇头。
“小姐觉得不好吗?”画师小心地问道。
“此画画出了我的人,但好像并没画出我的神来……”
“没事,我重画就是了。像小姐这样神仙般的人物,想画好真是不易呀……”画师微笑道,好像并没半点恼怒。
重又回到树下,正襟危坐,那画师也再次低头画起来。
这一次,费了半天时间才画好。细细一看,这回这画的确比原来好了许多。不过,我看了许久,还是觉得有一点点欠缺,黯然不语。
“小姐还是不满意吗?”画师轻声问。
“哦,这画已很好了,神情堪称自然,但风态不见流动!也许是我太过矜持的原因吧。”我苦笑道。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这么不知足,我猜想这画师一定会动怒,没想到他依然淡淡地笑着。
“小姐,还是重画吧。不过,这回不要再紧张了,自如一点……”
是呀,我这才有点恍然。这回,不再端坐了,我站了起来,行动言语皆如平日一般,或与老仆妇谈笑;或扇花烹茶;或逗弄鹦鹉;或翻看诗书;或行于梅树间。
花了三天时间,这幅画才算画好。
揽画细看,画中的自己真的好美,一颦一笑,悉如平日,直可呼之而出。
欢喜之下,重金酬谢了画师,将那画裱了起来,挂于床头。从此后,每天无数遍地看着,顾影自怜,心中更加悲苦。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就这样,每日形影相吊。画像上的我,依然衣带光鲜,神采奕奕,可病**的我,却是日渐衰弱,命若悬丝。临死,心中,却始终有个人影,在时隐时现,难以忘怀。公子,此生已难以重聚,来生再见吧。来生,来生愿老天让我从小就认识你,做你青梅竹马的恋人,做你纯洁的妻,来生的来生,再来生,再再来生,生生世世都是如此,让我们不要经历那么多的悲欢,不要背负那么多的罪责,只是单纯地相爱,单纯地相守到老,单纯地幸福……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为一滴杨枝露,洒作人间并蒂莲。
寒风飒飒,屡叩窗扉,蛩鸣阵阵,时萦耳畔,又是一个孤寂清冷的秋季。而我的生命,也注定终结在这惨淡的秋风里。
多日来水米不进,我早已不能动弹,喉间,却总有丝丝气息,难以断绝。心里却十分明晰,从小到大,亲历的一件件往事,皆如幻如电,在心头历历而过,又忽然不见。
爹,娘,我终于又看到你们了。你们可知女儿有多想你们!早知离开你们之后,苟活人世会这般痛苦,生不如死,倒不如当初就和你们生死一处,永远相随。
冯郎,已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有见过你了,想不到将死之际,你竟再次萦绕在我脑中,让我不得不痛苦地回忆过去,和你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没有你,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什么是心动,什么是爱,什么是相思;没有你,我也不会经历那么多的痛苦,尝尽人世间常人所难以想象的折磨;终于,一切都要结束了。你还会是那个风姿翩翩,处处留情的少年公子,而我呢,却已不再是那个曾与你梅下谈诗,拥炉细语的清纯少女。
从此后,我只会是一具枯骨,埋身小孤山上,梅花丛中,后人或许再也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曾有过一个薄命女子冯小青。
老尼近日常常守在榻前,见我如此支离憔悴,也忍不住悲从中来,哀怮起来。
“师傅,帮我妆扮一下,我就是死,也要死得好看一点……”我睁大眼睛,嘴唇微微抖动着,也不知师傅是否懂得我的意思。
师傅就是师傅,她很快猜透我的心事,找来了艳丽的衣裙,为我换上,再打来了清水,轻拭着我满是泪痕的脸。最后,连云髻也帮我细细梳好。虽然未施铅华,但我想我此刻一定很美,做个风流女鬼,到阴司,也一定可以倾倒许多美少年吧,我苦笑着。
“师傅,把我的诗集拿来,”我又使劲张开口,可是却发不出声来。我相信除了师傅,没人知道我在说什么。
一册厚厚的粉笺,带着淡淡的花香,出现在我面前。上面,娟秀的蝇头小字,一行又一行,真是字字珠玑。这本诗集,已浸透血泪,耗尽了我的一生。在这世上,除了我,谁也不会读懂那诗,留之无益,不如焚毁,让这诗伴着我,永远在人间消失。
在我的示意下,师傅点燃了火。望着熊熊燃烧的炎苗,我突然一甩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厚厚的诗集抛向了烈火中。师傅见这情景,亦惊得呆了,只能眼睁睁地和我一起看着那纸笺一点点被火焰吞噬,渐渐化为灰烬。
在这一瞬间,我的心,也渐渐冷若灰尘。
回过头,竟又看到了床头墙上的那幅画。画上,我依然嫣嫣含笑,俏立春风中。这已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从此后,画中人儿就将香消玉殒,空留这丹青流落人间。
画图省识东风面,环珮空归夜月魂,想不到我冯小青一代才女,竟命薄如斯。
想到此处,心中一阵剧痛传来,泪雨潸潸而下。终于,疲惫的双眼再也支持不住,缓缓地闭上,这一瞬间,竟再也无法呼吸,迷迷糊糊中,我好似睡着了一般,任着师傅再三呼唤,再也醒不过来。
一缕幽魂,晃晃悠悠,随风飘散着。恍惚中,我似乎听到了一片哀哭着。那个负心人儿终于来了,正俯在床边,顿足痛哭,如杜鹃泣血,长哭道:“我负卿……卿人美如玉,命薄如云,琼蕊优昙,人间一现,欲求如杜丽娘牡丹亭畔重生,安可得哉……”
可惜一切都已晚矣,从此后,仙凡两隔,青鸟难通;绵绵长恨,天上人间……
如此痴情古所稀,嗟吁好事到头非。汪汪两眼西风泪,犹向阳台做雨飞。
月有阴晴与圆缺,人有悲欢与会别。拥炉细语鬼神知,拚把红颜为君绝。
**感触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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