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体版 繁体版 第四卷_第二部

第四卷_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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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_第二部

第二部

人的智力难以理解各种现象发生的全部原因。然而寻找各种原因的需求却又深入人的内心。于是人的智力在还没有弄清产生各种现象的条件为数众多而又复杂、其中每一个单独拿来都可以看作是原因的情况下,抓住最先看到的、最容易理解的近似条件并且说:这就是原因。在历史事件中(那里研究的对象是人们的行动),最先被看作近似条件的是神的意志,然后才是那些居于最显要的历史地位的人的意志——历史英雄的意志。但是只要深入了解每一个历史事件的实质,也就是参与事件的所有人的活动,那么就会相信,历史英雄的意志不仅仅不能支配群众的行动,而且其自身也常常是被支配的。似乎不管怎样理解历史事件的意义都一样。但是,在那些认为西方各国人民向东方进军是因为拿破仑想这样做的人与那些认为这种事情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必定要发生的人之间存在的那种差别,就如同那些断定地球稳固地纹丝不动地停在某处而行星绕着它转的人们与那些认为他们虽然不知道地球靠什么支撑、但是他们知道存在着操纵着它以及行星的运动的规律的人们之间的差别。除了各种原因这个唯一的原因外,历史事件的原因是没有的,也不可能有。但是存在着一些支配事件的规律,其中一些是未知的,一些是被我们逐渐摸索到的。只有当我们完全摒弃在某一个人的意志中寻找原因的时候,才能够揭示这些规律,就像只有人们放弃地球固定不动的看法才能揭示行星的运动规律一样。

历史学家们认为,在波罗金诺会战、敌军占领莫斯科、莫斯科被烧毁以后,一八一二年战争中最重要的事件是俄军从梁赞大道向卡卢加大道和塔鲁季诺营地运动,即所谓的朝红帕赫拉方向的侧敌行军。历史学家们把想出这个绝妙招数的荣耀归到不同的人的名下并且争论它到底该属于谁。甚至国外的历史学家,甚至法国的历史学家在谈到这一侧敌行军时也承认俄国统帅高明。可是为什么那些军事作家及其所有追随者都认为这次侧敌行军是某一个人深思熟虑的、挽救俄国而击溃拿破仑的创举——这实在令人费解。第一,难以理解这次侧进的深谋远虑和高明在于何处;因为要想猜想到一支军队的最佳位置(当它未受到攻击时)就是在粮草更多的地方——这无需太动脑筋。每一个人,甚至一个十三岁的笨孩子也不难想到,俄军在1812年放弃莫斯科以后最有利的位置就在卡卢加大道。因此,令人不解的是,第一,历史学家们用什么样的推理方法在这次行动中看到了深谋远虑的东西。第二,更难以理解的是,历史学家们何以看到这次行动对俄国人来说是拯救性的,而对法国人来说是毁灭性的;因为这次侧敌行军若在此前、同时和此后发生了其他情况,那么就可能对俄军来说是毁灭性的,而对法军来说是拯救性的。即便自从这次行军完成以后俄国军队的处境开始改善,那么无论如何从中也得不出结论说,这次行动是其中的原因。

这次侧敌行军如果不是与其他一些情况巧合,那么不但带不来任何好处,可能还会毁了俄国军队。要是莫斯科没有烧毁,要是缪拉没有失去俄军行踪的确切消息,要是拿破仑不是按兵不动,要是按照贝尼格森和巴克莱的建议俄军在红帕赫拉附近打一仗,那会怎么样呢?如果法军在俄军渡过帕赫拉河以后法军发起进攻,会怎么样呢?如果拿破仑后来在行至塔鲁季诺的时候,哪怕用他在斯摩棱斯克进攻时的十分之一的兵力攻打俄国军队,那会怎么样呢?如果法国人进军彼得堡,会怎么样呢?……在所有这些假设成立的情况下,侧敌行军的拯救性就会变为毁灭性。

第三,也是最令人费解之处在于,研究历史的人们故意不愿意承认,这次侧敌行军不应该归功于任何个人,从未有人对它有所预见,这次行动就像在菲利的撤退一样,事实上从未有人想象出它的全貌,而是一步一步地、一个事件接一个事件地、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地由无数各类条件促合而成的必然结果,只有当它已经完成并成为过去的时候才完完全全地呈现出来。

在菲利的军事会议上,俄军将领大多认为理当直接向后撤退,即沿着下城大路向后撤。对此以下事实可以为证,会议上大多数人都持这种想法,而最重要的则是会后总司令与主管军需食品的兰斯科依之间的那场著名的谈话。兰斯科依向总司令报告说,军队给养主要集中在奥卡河沿岸的图拉省和卡卢加省,如果朝下城方向撤退,那么储备的军需品与部队之间将会被宽阔的奥卡河隔断,而初冬时要运送过河是不可能的。这是表明必须放弃原先认为的自然要直接朝下城撤退的想法的第一个征兆。于是军队就取道下城以南,沿着梁赞大道行进,这样就更接近军需储备。后来,不知俄军行踪的法军的按兵不动、对保护图拉兵工厂的考虑、更主要的是靠近自己的军需储备地的好处促使部队更向南面、向图拉大道偏移。在不顾一切地渡过帕赫拉河走上图拉大道以后,俄国军队的将领们想要在波多利斯克停下来,没有想过要在塔鲁季诺构筑阵地;但是众多的情况、先前不知俄军踪迹的法国军队的再次出现、作战计划,而重要的还是卡卢加的军需品充足,促使我军进一步向南偏移,取军需品运送路线的中间道路,从图拉大道走上卡卢加大道,前往塔鲁季诺。就像无法回答何时放弃莫斯科这个问题一样,也无法回答何时何人决定转移到塔鲁季诺这个问题。直到部队在不同力量的作用下到达塔鲁季诺以后,那时人们才开始让自己相信他们本来就想这样做,并且早就预见到了。

这场著名的侧敌行军只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俄国军队沿着与法军进攻相反的方向径直向后撤退,而当法国人的进攻停止以后,就偏离最初采取的径直后退的方向,见到后面没有追击,自然就朝着充足的给养吸引着它的方向前进了。

假设俄国军队不是由英明的统帅来指挥,而仅仅是一支没有指挥官的队伍,那么这支队伍除了从给养较多和物产丰富的地区以弧形路线向莫斯科迂回以外,不会有别的做法。

俄军从下城大道向梁赞大道、图拉大道、卡卢加大道转移是十分自然的事,就连俄国军队的兵痞们都朝着这个方向逃跑,而且彼得堡也要求库图佐夫率领部队朝这个方向转移。在塔鲁季诺库图佐夫收到了皇上的一封近乎申斥的信函,责备他把部队带上梁赞大道,指令他转移到卡卢加对面的阵地,而收到皇上的信时他已经到了那里。

俄国军队这个沿着整个战争和波罗金诺战役期间对它产生的推动力的方向滚动的球体,在这种推动力已经消失而又没有获得新的推动力时,就停在它理当停下的位置上。

库图佐夫的功绩不在于他采取了所谓的某种天才的战略机动,而在于只有他一个人懂得所发生的事件的意义。只有他一个人当时就已经懂得法军无所作为的意义,只有他一个人一直断言波罗金诺战役是一场胜利;只有他一个人——那个以自己总司令的身份似乎应该倡议发起进攻的人——然而却只有他一个人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阻止俄军进行徒劳无益的战斗上。

在波罗金诺受伤的野兽躺在逃走的猎人抛弃它的地方;但是它是否活着,是否还有力量,或者它只是躲了起来,对此猎人一无所知。可是突然传来了这只野兽的呻吟声。

法国军队这只受伤的野兽的暴露出其行将灭亡的呻吟声,是派遣洛里斯通到库图佐夫的营地求和。

拿破仑因深信并不是好的事就真的好,而是他突然想到的事才是好的,于是他就给库图佐夫写了那些他最先想到的和毫无意义的话。他写道:

库图佐夫公爵,我派帐下一位将军前去与您商谈诸多重要事宜。请殿下相信他对您说的一切,尤其请您在他向您表达我长期以来对您怀有的尊敬和特别景仰之情时给予信任。最后祈求上帝给您以神圣的庇护。

莫斯科,一八一二年十月三十日

拿破仑

“如果把我看作是任何和谈勾当的首要发起人,我将受到诅咒:我国人民的意志就是如此。”库图佐夫回答说,此后仍然全力以赴阻止军队发动进攻。

法国军队在莫斯科劫掠而俄国军队在塔鲁季诺平静驻扎的一个月里,双方军队的力量对比(士气和数量)发生了变化,其结果是力量优势转到俄军方面。尽管俄国人并不了解法国军队的状况和数量,但是力量对比一经发生变化,进攻的必然性也就立刻通过无数迹象表现出来。这些迹象是:洛里斯通前来求和,塔鲁季诺军需充足,来自各个方面的有关法军无所事事和秩序混乱的情报,我军各团得到新兵补充,天气很好,俄军士兵得到了长期休整,在部队中出现了休整后通常出现的迫切参与万事俱备的战事的心理,对好久不见踪迹的法国军队状况的好奇心,俄军前哨部队游动于驻扎在塔鲁季诺附近的法军左右表现出的勇敢精神,农民和游击队轻松战胜法军的消息和由此产生的羡慕心理,以及法国人仍旧占领着莫斯科在每个人心中引起的复仇情绪,还有(最主要的一点)比较模糊的,但是出现在每个士兵心里的关于力量对比发生变化、优势在我军方面的认识。既然力量的对比关系发生了显著变化,那么发起进攻势在必行。于是就像分针转完一圈自鸣钟就立即鸣响报时一样,随着力量发生重大变化,俄军上层也在加强活动,像自鸣钟一样发出吱吱响声并敲打起来。

俄国军队受库图佐夫及其司令部和彼得堡皇上的双重指挥。在彼得堡,还是在得到放弃莫斯科的消息之前就已经拟定了详细的全面作战计划,并且送交库图佐夫作为行动指南。虽然这个计划是以假定莫斯科在我军手中的情况下制定的,但是仍旧得到司令部的认可并准备执行。库图佐夫在报告中只是说,在远处牵制敌军实施起来常常比较困难。于是为了解决遇到的困难,彼得堡送来了新指示,派来新人员负责监督和上报库图佐夫的行动。

此外,现在俄国军队司令部得到了全面改组。阵亡的巴格拉季翁和愤然辞职的巴克莱留下的空缺需要得到补充。正在十分慎重地考虑如何安排更好:是把甲调到乙的位置上、把乙调到丙的位置上,还是相反,把丙调到甲的位置上等等,除了让甲和乙满意之外,似乎还有某些事情与此有关联。

在全军司令部里,由于库图佐夫和他的参谋长贝尼格森之间的相互敌视、皇上亲信的参与以及人员的变动,使得各个派系的斗争:甲暗算乙,丙暗算丁,等等,在所有可能的出现调动和改组的地方进行得比平时更加复杂。在这些暗算中,钩心斗角的焦点主要是所有人都想控制的军事行动的指挥权:但是军事行动并不受制于他们,而是该怎样进行就怎样进行着,也就是说,它从来不迎合人们的臆想,而是取决于群众的根本态度。所有这些错综复杂、相互交织的臆想在上层看来只不过是必定会发生的事情的忠实反映罢了。

“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公爵!”库图佐夫在塔鲁季诺战役后收到的皇上在十月二日写的信中说:“九月二日起莫斯科落入敌军手中。您最后的报告是二十日发出的;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您不但没有采取任何抗击敌军和解放故都的行动,根据您最后的报告来看,您甚至还在后退。谢尔普霍夫已被一支敌军占领,图拉及其著名的、对部队来说至关重要的工厂也处于危险之中。我根据温岑格罗德将军的报告得知,敌军万人部队正沿彼得堡大道行进。另外一支几千人的队伍也在向德米特罗夫逼进。第三支队伍沿着弗拉基米尔大道向前推进。第四支庞大队伍正处于鲁扎和莫扎伊斯克之间。拿破仑本人到二十五日时还在莫斯科。根据上述情报来看,敌人已经兵分几路分散部队,拿破仑本人及其近卫军还在莫斯科,在这种情况下难道您还认为您面临的敌军力量大得令您无法反攻吗?大概恰恰相反,可以预测,他会以派比您率领的部队弱得多的几支小队伍或者至多一个军的力量追击您。看来,利用这些情况您可以卓有成效地进攻比您弱小的敌人并且消灭它,或者至少迫使其撤退,从而收复现在被敌军占领着的各省的大部分国土,以此解除图拉和其他内地各省面临的危险。如果敌军派出强大军队逼进不可能留有很多部队的现都彼得堡,那您将负有责任,因为您指挥交给您的部队果断积极行动就会有一切办法消除这种新的不幸。请您记住,您应该为因莫斯科失守而受到侮辱的国家负责。我随时都在准备嘉奖您,对此您有切身体验。现在我的这种想法并没有减弱,但是我和俄国有权期望您尽心竭力、坚决果断并取得成绩,您的智慧、军事才能以及所您统帅的部队的骁勇,都向我们预言您将不负众望。”

但是当这封信说明力量对比关系已经在彼得堡人士的头脑中得到反映的信件还在路上时,库图佐夫就已经无法阻止他统帅的部队发动进攻,于是战斗开始了。

十月二日哥萨克沙波瓦洛夫在侦察时用枪射死了一只兔子,射伤了另外一只。在追逐受伤的兔子时,沙波瓦洛夫深入到一片森林,碰到了没有任何警备措施的缪拉部队的左翼。这个哥萨克人笑着对战友们说,他几乎落入法国人手里。一个少尉听说了这件事以后,报告给了他的长官。

哥萨克人被叫去询问;哥萨克军官们想利用这个机会夺取一些马匹,但是其中一个军官与部队高级指挥官较为熟识,便把这件事报告给了司令部的一位将军。近来司令部的情况极其紧张。叶尔莫洛夫此前几天去找贝尼格森,央求他利用自己对总司令的影响劝总司令发动反攻。

“要是我不了解您的话,我就会以为您根本不希望发生您请求的事。只要我提出一个建议,殿下大概就会做出相反的决定。”贝尼格森回答说。

派出去的侦察兵证实了哥萨克人的消息,这说明发动反攻的时机终于成熟了。绷紧的弦松开了,自鸣钟咝咝作响,开始鸣响报时了。库图佐夫虽然拥有徒有虚名的权利,拥有聪明才智、丰富的经验、对人的鉴别能力,但是他也不得不注意到贝尼格森亲自呈寄给皇上的意见书、全体将士表现出来的一致愿望、他所预见到的皇帝的旨意和哥萨克们的情报,他已经无法阻止不可避免的行动了,于是便下令做他认为无益有害的事情——他认可了既成的事实。

贝尼格森递呈的必须发动进攻的意见书和哥萨克们关于法军左翼未予设防的情报,只不过是必须下达进攻命令的最后的征兆而已,于是进攻时间定于十月五日。

十月四日晨,库图佐夫签署了作战部属。托尔把它读给叶尔莫洛夫听,并建议他开始做进一步安排。

“好,好,我现在没时间。”叶尔莫洛夫说完走出了木屋。托尔起草的作战部署非常好。写得就像奥斯特利茨的作战部署一样,只不过当时不是用德语写的,其中写道:

“第一纵队前往某地和某地,第二纵队前往某地和某地”,等等。在部署中所有这些纵队都在指定时间到达了指定地点并消灭了敌人。像所有部署一样,一切都想得很好,然而也像所有部署一样,没有一个纵队在指定时间到达指定地点。

这个作战部署复制好了必要的份数,然后叫来一个军官,派他把这份文件送给叶尔莫洛夫执行。这是一个年轻的骑兵军官,是库图佐夫的传令官,他对交给自己如此重要的任务感到满意,就前往叶尔莫洛夫的住所。

“出去了。”叶尔莫洛夫的勤务兵回答说。骑兵军官就去叶尔莫洛夫常去的一位将军那儿。

“不在,将军也不在。”

骑兵军官上了马,到另外一位将军那里去。

“不在,出去了。”

“可别让我负延迟的责任!真讨厌!”军官想。他找遍了整个营地。有人说看见叶尔莫洛夫与其他将军一起出去了,有人说他大概已经回去了。军官没吃午饭,一直找到晚上六点。哪儿都找不到叶尔莫洛夫,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军官在一个战友那里匆匆吃了饭,就又去前卫部队找米洛拉多维奇。米洛拉多维奇也不在,但是他在这里听说米洛拉多维奇参加基金将军家的舞会去了,可能叶尔莫洛夫也在那儿。

“这是在什么地方?”

“瞧,就在叶奇基诺。”哥萨克军官指着远方一处地主宅院说。

“怎么会在那儿,在防线的那一边?”

“把我们的两个团派到了防线上,现在那里正在寻欢作乐,可不得了!请了两个乐队,三个合唱团。”

军官穿过防线去了叶奇基诺。快到地主家的宅院时,远远地就听见士兵歌舞曲的和谐欢快的声音。

“在-草地-上……在—草地——上!……”他听到歌舞曲伴着口哨声和托尔班琴声,不时地被叫喊声所淹没。军官听到这些声音心情也高兴起来,但是与此同时也怕自己这么久还没有送到让他转达的重要命令而难辞其咎。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他下了马,走上台阶,进了一座位于俄法两军之间的保存完好的地主大宅院的前厅。在餐室和前厅里,仆人们正忙着端酒送菜。窗前站着一群歌手。军官被领进去门去,他立刻看到部队里所有重要的将军们都在一起,其中包括身材高大、引人注目的叶尔莫洛夫。将军们站成半圆形,所有人都敞开礼服,面色通红而又兴高采烈,放声大笑。在大厅中间,一个面色红润、个子不高而又英俊的将军动作利落敏捷地跳着特列帕克舞。

“哈,哈,哈!好样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哈,哈,哈!……”

军官觉得,他这个时候带着重要的命令进去会错上加错,于是他想等一等;但是一位将军看见了他,在得知他的来意后,告诉了叶尔莫洛夫。叶尔莫洛夫面色阴沉地走到军官跟前,听完汇报后从他手中接过文件,什么也没对他说。

“你以为他这是无意中走开的吗?”那天晚上司令部的一个同事在谈到叶尔莫洛夫时对骑兵军官说:“他这是在耍花招,这全是故意的。是要戏弄科诺夫尼岑。等着瞧吧,明天会有好戏看!”

第二天,衰老的库图佐夫大清早就起了床,做了祷告,穿好衣服,想到他必须指挥他不赞同打响的战役,他闷闷不乐地他坐上马车,从距离塔鲁季诺五俄里的列塔舍夫卡出发,前往担任进攻任务的纵队应该集合的地方。库图佐夫坐在马车里,睡睡醒醒,倾听着右方有没有射击声,战斗有没有打响。但仍然一片沉寂。只有潮湿阴暗的秋日开始破晓。快到塔鲁季诺的时候,库图佐夫看到一些骑兵横穿过他的马车走的那条大路牵着马去饮水。库图佐夫仔细看了看他们,让马车停下,问他们是哪个团的。这些骑兵是此时本应已经在前方很远的地方做埋伏的那个纵队的,“也许搞错了。”年老的总司令想。但是再向前走,库图佐夫看见几个步兵团,枪支都架在那里,士兵们都穿着衬裤,有的在盛粥,有的在抱柴。叫来了一个军官。军官报告说,没有接到任何要出发的命令。

“怎么会……”库图佐夫开始说,但是立即停下并且命令去叫一个高级军官来见自己。他下了马车,垂下头,喘着粗气,默默地等着,前后踱着步。当他要见的总司令部军官艾兴来到时,库图佐夫气得脸色发紫,这不是因为过错是这个军官造成的,而因为他是发泄怒火的合适对象。老人浑身颤抖,喘不过气来,处于只有他气得要在地上打滚时才会这样的狂怒状态,他冲到艾兴面前,用双手威吓他,叫喊着,破口大骂。另外一个偶然经过的布罗津上尉,虽然没有任何过错,却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这又是什么骗子?把这些恶棍枪毙!”他挥动着双手,身体摇摇晃晃、声音地嘶哑地喊着。他感到生理上的痛楚。他,堂堂的总司令,大家一直以来都让他相信,俄国从未有人像他一样拥有如此之大的权利,此时却落到这步田地——成了全军的笑柄。“白白忙着为今天的事祈祷,白白地一夜都没睡,思考着全局。”他想到了自己。“当我还是一个毛头军官时,也没有人敢这样嘲笑我……可现在!”他感到肉体上的痛楚,像是受到了体罚一样,因此不能不用愤怒和痛苦的声音来发泄;但是很快他就没有了力气,他向四周望了望,感到自己刚刚说了太多难听的话,于是坐上马车,默默地往回走了。

库图佐夫发泄过怒火以后没有再动气,他微微眨着眼,听着辩解和袒护之词(叶尔莫洛夫本人在第二天到来前没来见他)以及贝尼格森、科诺夫尼岑和托尔把这次不成功的行动延至次日的坚决要求。库图佐夫只好又同意了。

第二天,部队从傍晚起就在指定地点集合,并于夜里出发。这是一个秋夜,天空布满黑紫色乌云,但是没有下雨。地上湿漉漉的,但是并不泥泞,部队悄无声息地行进着,只是隐隐约约听到炮车偶尔发出的碰撞声。禁止大声说话、吸烟、打火;也设法不让马嘶鸣。行动的神秘增加了它的魅力。人们愉快地走着。一些纵队停下来,支起枪支,躺在冰冷的地上,认为他们已经到了该去的地点;一些纵队(大部分纵队)走了整整一夜,显然到了不是他们该去的地方。

只有奥尔洛夫-杰尼索夫公爵带着哥萨克人(这是所有队伍中最无足轻重的一支)及时赶到指定地点。这支队伍停在树林边缘的空地旁的斯特罗米洛瓦村通往德米特罗夫斯科耶村的小路上。

天亮前,打起盹来的奥尔洛夫公爵被叫醒了。带来一个来自法军营地的投诚者。他是波兰波尼亚托夫斯基兵团的一个军士。这个军士用波兰语解释说,他来投诚是因为他在军中受到欺辱,他早就该升为军官了,他比所有人都勇敢,因此他离开他们并且想要报复他们。他说缪拉就在离他们一俄里的地方过夜,如果给他一百人马,他就能活捉他。奥尔洛夫-杰尼索夫公爵和同事们商量了一会儿。这个建议太有**力了,让人难以拒绝。大家都自告奋勇要去,都建议试一试。在一番争论和探讨之后,少校格列科夫决定带着两个哥萨克团和那个军士前去。

“你可要记住,”奥尔洛夫-杰尼索夫公爵在放那个军士走时对他说,“要是你说谎,我就命令把你像狗一样吊死,要是真话,赏你一百个金币。”军士表情坚决,没有回应这些话,他骑上马和迅速集合起来的格列科夫的队伍出发了。他们隐没在树林里。奥尔洛夫公爵在刚刚破晓的清晨的凉爽的空气中缩起了身子,他为自己自作主张而感到不安,送走格列科夫以后,他走出树林,开始仔细观察在亮起来的晨光和燃尽的篝火中朦朦胧胧看得见的敌军营地。在奥尔洛夫公爵右侧的开阔斜坡上,应该出现我军的纵队。奥尔洛夫公爵向那里望去;虽然从远处应该能够看见这些纵队,但是却没有看见他们。奥尔洛夫-杰尼索夫公爵觉得,特别是据他的一个眼尖的副官说,法军营地开始动了起来。

“啊,真的,可是晚了。”奥尔洛夫公爵看了看营地说。就像我们相信的人不在我们面前时通常会有的那样,他突然完全明白过来,这个军士是个骗子,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是想通过带走不知道现在他带到哪儿去了的这两个纵队来破坏进攻计划。怎么能在这么一个庞大的军队中捉住一个总司令呢?

“的确,他撒谎,这个骗子,”公爵说。

“可以把他们追回来,”一个也像奥尔洛夫公爵一样,在看了法军营地以后觉得这次行动让人怀疑的侍从说道。

“啊?真的吗?……您怎么看,让他们去?还是不让?”

“您下令把他们追回来?”

“追回来,追回来!”奥尔洛夫公爵看着表突然坚决地说,“恐怕要晚了,天都亮了。”

于是副官奔进树林去找格列科夫。当格列科夫回来后,奥尔洛夫-杰尼索夫公爵由于这次尝试被取消,等步兵纵队等了很久,他们却一直没有出现,敌人还近在咫尺,他因此十分激动不安,于是他决定发动进攻。

他小声命令到:“上马!”于是各就各位,画了十字。

“上帝保佑!”

“乌拉-拉-拉!”树林里响起一片喊声,哥萨克人一连接一连地像从口袋里倒出来一样,手持标枪兴高采烈地纵马越过小溪向敌军营地冲去。

第一个看见哥萨克骑兵的法国人发出一声绝望惊恐的喊叫,于是营地里所有的人衣服也没穿,睡意蒙胧地扔下大炮、枪支、马匹向四处逃窜。

如果哥萨克人追击法国人而不关注他们后面和周围的东西,他们就会捉住缪拉和所有在这里的人。长官们也希望如此。但是当哥萨克人见到战利品和俘虏以后,就无法推动他们了。谁也不听命令。在这里抓获了一千五百个俘虏,缴获了三十八门大炮、一些军旗以及对哥萨克人来说最重要的马匹、马鞍、被服和各种物品。所有这些都要处理,要安置俘虏和大炮,分配战利品,相互之间争争讲讲,甚至殴打:哥萨克人都在忙着这些事。

没有再受到追击的法国人渐渐冷静下来,集合起来几个小队开始回击。奥尔洛夫-杰尼索夫公爵等待着所有纵队到来,也就没有继续进攻。

与此同时,按照“第一纵队前往”等等的作战部署,由贝尼格森统率和托尔指挥的那些迟到的纵队的步兵都按照规定出发了,然而像常有的那样,他们到达了某地,只不过并非指定他们该去的地方。也通常那样,人们兴高采烈地出发,没多久就不时地停下来;听到怨言四起,意识到弄错了路,又掉头朝某个地方往回走。疾驰过来的副官和将军们喊叫着,怒气冲冲,相互争吵着,都说去的根本不是要去那个地方,而且已经晚了,责骂着某某人,如此等等,最后所有人都摆手作罢,就又向前走,只是为了随便去个地方。“随便往哪儿走,总能够走到!”的确也到了某地,但不是该去之处,而一些纵队到了该去之地,但是已经太迟,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只不过充当了人家射击的靶子。在这次战役中扮演了魏罗特尔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的角色的托尔,骑着马从一个地方疾驰到另外一个地方,发现到处都事与愿违。例如,天已经大亮时他在树林里碰见了巴格乌特的那个军,而这个军早就应该与奥尔洛夫-杰尼索夫汇合。托尔因这个失误而感到焦急和痛心并认为这是有人造成的,他跑到军长面前,开始严厉地责备他,说为此应该枪毙他。善战稳重的老将军巴格乌特也被所有这些走走停停、混乱和前后矛盾的事情搞得精疲力竭,令大家震惊的是,他一反常态地大动肝火,对托尔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我不想接受任何人的教导,我和我的战士愿意为国捐躯,我们并不比别人差。”他说完就带着一个师向前行进。

焦躁不安而又勇敢的巴格乌特冒着法军的炮火冲向田野以后,没有考虑此时进攻是否有益就带着一个师直冲上去,把自己的部队置于敌人的炮火之下。危险、炮弹、枪弹正是他在盛怒之下需要的东西。第一批射过来子弹中有一颗打死了他,接踵而至的子弹打死了许多士兵。他的这个师在炮火中徒劳无益地坚持了一会儿。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纵队应该从正面向法军发动进攻,但是库图佐夫在这个纵队里。他清楚地知道,在这场违背他的意志的战役中除了混乱不会有任何结果,于是他利用他的权利竭力阻止进攻,他没有采取行动。

库图佐夫默默地骑在自己的灰马上,慵懒地回应着发起进攻的提议。

“您总是嘴上说要进攻,却没看到我们不善于进行复杂的机动,”他对请战的米洛拉多维奇说。

“没能在清晨活捉缪拉,没能及时到达指定地点:现在毫无办法。”他回答另外一个人说。

当库图佐夫得到报告说,根据哥萨克人的情报,法军后方先前空无一人而现在有两营波兰人的时候,他回头斜眼看了看叶尔莫洛夫(从昨天起还没有和他说话)。

“瞧,大家都要求进攻,提出各种方案,可是一开始行动,就什么也没有准备好,而警觉的敌人却采取了措施。”

叶尔莫洛夫听到这些话后,眯起眼睛,微微一笑。他明白,对他来说暴风雨已经过去了,库图佐夫仅仅用这话暗示他一下就算完了。

“他这是拿我寻开心呢!”叶尔莫洛夫用膝盖碰了碰站在他身旁的拉耶夫斯基。

此后不久,叶尔莫洛夫走到库图佐夫面前,恭恭敬敬地报告说:

“为时不晚,殿下,敌人还没撤走。您要不要下令进攻?否则近卫军连硝烟都看不到。”

库图佐夫什么也没有说,然而他当得知缪拉的军队在撤退时,他下令进攻,可是每前进一百步就停上三刻钟。

整个战役就只有奥尔洛夫-杰尼索夫的哥萨克人做的那些事;其余部队只是白白地损失了几百人。

由于这次战役,库图佐夫得到了一枚钻石勋章,贝尼格森也得到一些钻石和一万卢布,其他人按照级别也相应地得到了许多让人高兴的好处,此次战役后司令部再次重新做了调整。

“瞧,我们总是这样,一切都是颠倒的。”塔鲁季诺战役以后俄国军官和将军们都这么说——就是现在人们也还是这么说,让人感觉好像其中有一个愚蠢的人把这一切搞颠倒了,要是我们就不会这样做了。但是,这样说的人要么不了解他们谈论的事情,要么是故意欺骗自己。任何一场战役——塔鲁季诺战役、波罗金诺战役、奥斯特利茨战役——都没有像其指挥者预想的那样进行。这是最主要的特征。

无数不受束缚的力量(因为人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比在决定着生死之事的战斗中更加无拘无束)影响着战役的发展趋势,而这种趋势永远不可能提前预知,也永远不会与某一方面力量的趋势相吻合。

如果有许多同时出现而又方向不同的力量作用于某一物体,那么该物体的运动方向就不可能与其中任何一个力量相吻合;而往往是朝着居中的最短的方向运动,这在力学中用平行四边形的对角线来表示。

如果我们在历史学家,尤其是法国历史学家的著述中看到,他们笔下的历次战争和战役都是按照事先制定的计划进行的,那么我们从中能够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这些描述是不确切的。

塔鲁季诺战役显然并没有达到托尔希望军队根据作战部署依次投入战斗的目的,没有达到奥尔洛夫伯爵想要俘虏缪拉的目的,也没有达到贝尼格森和其他人期望一举歼灭敌人一个军的目的,没有达到军官要投入战斗且立功的目的,也没有达到哥萨克人要缴获比其实际缴获的多得多的战利品的目的,等等。但是,如果目的就是实际完成的那些事,是当时的俄国人的共同的愿望(把法国人赶出俄国并摧毁他们的军队),那么完全显而易见的是,塔鲁季诺战役正是由于它的许多不合理之处成为了那个时期的战争所需要的。很难想象也想象不出这场战役会有比实际出现的结局更合理的结果。费力最小,造成的混乱最大,损失最少,却取得了整个战争中最大的成果,俄军在这种情况下由退却转为进攻,法军的弱点已暴露无遗,对拿破仑军队开始逃跑予以推动。

拿破仑在莫斯科会战中取得辉煌胜利后进入莫斯科;这次胜利是无可怀疑的,因为会战后战场留给了法国人。俄国人撤退了,放弃了首都。粮食、武器、弹药充足并且拥有无数财富的莫斯科——落到拿破仑手里。比法军兵力少一半的俄国军队在一个月内没有做任何一次进攻的尝试。拿破仑的处境再优越不过了。要想用双倍的兵力猛攻俄国军队残余并将之消灭,要想达成有利的和约或者在遭到拒绝的情况下进军威逼彼得堡,甚至在受挫的情况下要返回斯摩棱斯克、维尔诺或者留在莫斯科,总之一句话,要想保持当时法军所处的这种优势地位,似乎并不需要特别的才能。为此只需做最简单、最容易的事:制止军队抢劫,准备能在莫斯科搞到的全军过冬用的衣物,用正当的方法征集在莫斯科储备的足够全军用半年多(据法国历史学家记载)的军粮。然而,拿破仑这个天才中的天才且执掌着指挥军队的权力的人,正如历史学家所证实的那样,在这方面却什么也没有做。

他不但在这方面什么也没有做,而且恰恰相反,他利用自己的权力从可供他选择的所有方式中选择了最愚蠢、最有害的做法。当时拿破仑可以做到的有:在莫斯科过冬,进军彼得堡,进军下城,向北或向南面沿后来库图佐夫走的那条

路撤退——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比拿破仑的选择更愚蠢更有害的做法了,即在莫斯科停留到十月份,容许军队劫掠城市,然后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在莫斯科留下城防部队,接着就退出了莫斯科,朝库图佐夫靠近,却没有展开战斗,而是向右方转移,行至小雅罗斯拉维茨,又没有尝试突破的机会,没有走库图佐夫走的那条路线,而是沿着被破坏了的斯摩棱斯克大道朝莫扎伊斯克方向行进,想象不出比这更愚蠢、对军队更有害的做法了,其结果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要是让最有经验的战略家假想拿破仑的目的在于毁灭自己的部队,他们就会想出另外一些行动,同样会毫无疑问地、不以俄军采取的所有措施为转移地彻底毁灭法国军队,就像拿破仑所做的那样。

天才的拿破仑做到了这一点。但是要说拿破仑毁灭自己的军队是因为他希望如此,或者说是因为他十分愚蠢,这都是不正确的,这就像说他把军队带进莫斯科是因为他想这样或者说是因为他十分聪明和富有天才一样。

在上述两种情况下,他个人的并不比每一个士兵的活动更为有力的活动,只是吻合了现象发生的那些规律罢了。

历史学家们完全错误地(仅仅因为结果没有证实拿破仑的活动是正确的)告诉我们拿破仑的力量是在莫斯科衰退的。其实他正像此前和此后,即在1813年一样,把全部的智慧和力量都用于为自己和自己的部队谋求最好的结果。拿破仑这个时期的活动并非不如他在埃及、意大利、奥地利和普鲁士的活动那样令人惊叹。我们并不确切知道拿破仑在埃及,在那个四千年的历史注视着他的伟大的国度里的英明举措在多大程度上是确确实实的,因为这些丰功伟绩都是法国人为我们描述出来的。我们无法确切评判他在奥地利和普鲁士的天才表现,因为他在那里的活动信息要从法国和德国文献资料中获知;整个兵团不经战斗就莫名其妙地投降以及众多要塞不攻自破,让德国人倾向于承认他的天才是那场对德战争胜利的唯一解释。但是我们,谢天谢地,没有那种要通过承认他的天才为自己遮羞的理由。我们为了获得直截了当地看待问题的权力而付出了代价,我们就不会放弃这种权力。

拿破仑在莫斯科的活动像他在所有地方的活动一样,是令人惊叹和富有天才的。从进入莫斯科到最后离开,他接连颁布命令,不停制定计划。居民走光、没有代表团迎接以及莫斯科的大火都没有使他惊惶失措。他既没有忽视自己军队的利益,也没有忽视敌军的行动,既没有忽视俄国各民族的利益,也没有忽视巴黎的政务,在外交上还一直在思考即将缔结和约的条件。

在军事方面,拿破仑在进入莫斯科以后,立刻严令塞巴斯蒂亚尼将军注意俄国军队的行动,向各条路上派遣部队,命令缪拉找到库图佐夫。此外,他还命令努力加强克里姆林宫的防御;接下来,他制定了在全俄国版图上作战的天才计划。在外交方面,拿破仑把遭到抢劫、衣衫破烂、不知道如何能逃出莫斯科的雅科夫列夫上尉叫来,向他详细陈述了自己的全部政策和自己的宽容,又写了一封给亚历山大皇帝的信,派雅科夫列夫送到彼得堡去,信中他认为有责任告诉自己的朋友和兄弟,拉斯托普钦在莫斯科把事务处理得很糟糕。拿破仑对图托尔明同样详细地陈述自己的设想和宽容之后,把这个老人也派到彼得堡去进行谈判。

在司法方面,在火灾发生后,责令查找纵火犯并处死他们。对于恶棍拉斯托普钦的惩罚是下令烧毁他的房子。

在行政方面,赐赠给莫斯科一部法规,成立了市政府,颁布了如下公告:

“莫斯科的居民们!

你们的灾难极其深重,但皇帝陛下和国王希望制止它的蔓延。可怕的例子已经让你们明白,他怎样处罚违抗和犯罪行为。现采取严厉措施,以消除混乱和恢复社会治安。从你们当中选出的慈父般的行政人员将组成你们的市政府或者市政管理局。它将关心你们,关心你们的需要,关心你们的利益。其成员将以肩挎红色绶带为标记,市长外加一条白色腰带。但在公务之余,他们只在左臂佩戴红袖章。

市警察局已按照原有规章成立,通过其活动秩序已经好转。政府任命两名总监或者叫警察局长,及二十名警官或者叫警察所长,他们分管城市各区。你们可以根据其左臂上的白色袖章来识别他们。一些不同宗教的教堂已经开放,可以自由地到那里做礼拜。每天都有你们的同胞返回自己的住所,已经发布命令,让这些遭受不幸的人们能够获得帮助和庇护。政府采取的这些措施的实质在于恢复秩序以及改善你们的处境;但为达到该目的,需要你们与其联合起来共同努力,如若可能,要忘掉你们遭遇的不幸,寄希望于不那么残酷的命运,要相信,那些胆敢侵犯你们人身安全和剩余财产的人,等着他们的将是无法逃脱的可耻的死刑,最后,不要怀疑你们的财产将得到保障,因为这是最伟大最公正的君主的意愿。不论哪个民族的士兵和居民们!要恢复公众的信任,这是国家幸福的源泉,要亲如手足,要相互帮助和保护,要团结一致粉碎恶人的企图,服从军政当局,这样你们的眼泪很快就不会再流了。”

在军队给养方面,拿破仑命令全体官兵轮番到莫斯科劫掠以准备军需,通过这种方式使军队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得到物质保障。

在宗教方面,拿破仑命令召回神父,教堂恢复做礼拜。

在商业方面,同时也是为了部队的食品供应,到处张贴了如下布告:

布告

“安居乐业的莫斯科居民们,因战乱而离开城市的工匠们和工人们,因无缘无故的惊恐而流离失所、惊惶失措的农民们,你们听着!平静重归首都,秩序正在重建。你们的同胞看到他们受到尊敬都勇敢地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威胁他们及其财产的任何暴力行为会立刻受到惩罚。皇帝陛下和国王保护他们,除了那些违抗其命令的人以外,不把你们当中任何人看作敌人。他希望结束你们的不幸,让你们回到你们的家园与亲人团聚。请遵从他慈善的意旨,去除任何担心回到我们这里来吧!居民们!请心怀信任回到你们的住所:你们很快就会找到满足你们需求的方式!手工业者和勤劳的工匠们!请回来干你们的手工活吧:房屋、店铺、保卫人员在等待着你们,你们的工作将得到应有的报偿!而你们,农民们,从由于恐惧而藏身的森林中出来,无所畏惧地回到你们的农舍吧,要相信你们会得到保护。城里设置了许多粮站,农民们可以把自己的余粮和土产运到那里。政府采取如下措施确保其自由出售:(一)从即日起,农民、庄稼人和住在莫斯科近郊的百姓可以安全地将自己的各种产品运至城里的两个粮站,一个在莫霍夫街,一个在猎人市场。(二)其产品将按照买卖双方议定的价格出售;如果卖方没有得到他要求的合理价格,他可以自由地将其运回自己的村庄,对此任何人不会以任何借口阻拦。(三)每周星期日和星期三定为集日,因此每星期二和星期六将派足够的部队在城外各个大路上保护货车。(四)将采取同样措施,以确保农民及其车马在返回途中不受阻拦。(五)将立即采取措施,以恢复正常贸易。城乡居民们,还有你们,工人和工匠们,无论你们属于哪个民族!现号召你们履行皇帝陛下和国王的仁慈意愿,与其一起促进共同的幸福。请你们尊敬和信任他,并且尽快与我们联合起来!”

在提高军队和民众士气方面,不断地举行检阅,颁发各类奖赏。皇帝常常骑马沿街巡视,安抚居民;尽管他忙于操持所有国家事务,但仍然亲临根据他的命令成立的剧院。

在作为帝王的最高德政表现的慈善事业方面,拿破仑也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他吩咐在慈善机关门上题名吾母之家,通过这一行动将对父母的孝敬之情与君主的崇高恩德结合起来。他视察孤儿院,让那些被他拯救的孤儿们亲吻他白净的双手,慈善地与图托尔明交谈。然后,据梯也尔能言善辩的叙述,拿破仑命令用他仿造的俄国钱币发给自己的部队作为军饷。为了用与他和法国军队相配的行为扩大这些钱币的使用范围,他下令为财产被烧光的人发补助。但是由于食物极其珍稀,不能发给异国大多怀有敌意的人们,拿破仑认为最好发给他们钱币,让他们自己到别处寻找食物;于是他下令发给他们纸卢布。

在军纪方面,不断颁布命令,严惩玩忽职守行为,制止抢劫。

然而奇怪的是,这些命令、关注和计划虽然并不比在类似情况下发布的那些差,却没有触及事件的实质,而是像表盘上脱离了机芯的指针,没有咬住齿轮,任意盲目地转动。

在军事方面,制定了一个天才的作战计划,梯也尔在谈到这个计划时说:他的天才从来没有发明过更加深刻、更加精妙、更加惊人的东西,梯也尔在与费恩先生就这个计划展开论战时证明,这个天才的计划是在十月四日而不是十月十五日制定的,但是这个计划从未执行,也不可能执行,因为没有任何贴近现实之处。要拆除清真寺(拿破仑这样称呼圣瓦西里大教堂)才能够加强克里姆林宫的防范,结果毫无成效。在克里姆林宫布雷只能有助于实现皇帝在撤离莫斯科时炸毁克里姆林宫的愿望,就像小孩摔痛以后敲打碰痛他的地板一样。拿破仑最关心的追击俄国军队一事成为闻所未闻的现象。法军将领们失去了六万俄国军队的踪迹,用梯也尔的话说,只有靠缪拉的本领,似乎也是靠他的天才,才得以像找一枚针似的找到六万俄国军队。

在外交方面,拿破仑在图托尔明和主要关心能否弄到一件大衣和一辆马车的雅科夫列夫面前提出了说明他的宽容大度和公正的诸多理据结果都徒劳无益:因为亚历山大没有接见这两位使者,也没有对他们的使命做出回应。

在司法方面,在处决了一些臆想的纵火犯以后,莫斯科的另外一半也烧毁了。

在行政方面,市政机构没能阻止住抢劫,只是给一些在市政机构供职的人带来了好处,他们以维护秩序为借口劫掠莫斯科或者保护自己不受抢劫。

在宗教方面,在埃及通过视察清真寺就轻易解决的事情在这里却没有带来任何结果。在莫斯科找到的两三个神父尝试履行拿破仑的旨意,但是其中之一在做礼拜时被法国兵打了嘴巴,而对于另外一个,法国官员做了如下报告:我找到并请来做弥撒的那个神父把教堂打扫干净并且锁了起来。那天夜里有人来砸坏了门和锁头,撕毁了一些书,还干了许多其他坏事。

在商业方面,对勤劳的手工业者和所有农民们的发布的告示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勤劳的手工业者没有出现,而农民们捉住那些到离城很远的地方张贴布告的警官并把他们打死。

在建立剧院作为军民娱乐活动方面,事情也同样没有顺利实现。在克里姆林宫和波兹尼亚科夫家成立的剧院立刻就关闭了,因为男女演员都遭到了抢劫。

慈善事业也没有取得期望的结果。真假纸币充斥着莫斯科,也都不值钱了。对于打算搜刮劫掠的法国人来说,需要的只是黄金。不仅拿破仑仁慈地发给难民们的伪造纸币不值钱,就连白银与黄金相比也跌价了。

然而当时最高指令不起作用的最惊人的体现,是拿破仑制止抢劫和恢复秩序的努力都毫无结果。

军队官员们是这样的报告的。

“尽管已经下令制止,但是抢劫仍在城中继续。秩序尚未恢复,没有以合法方式进行交易的商人一个都没有。只有随军商贩敢于出售货物,但出售的都是抢劫来的物品。”

“我管辖的地区继续遭到第三军士兵抢劫,他们不满足劫掠藏到地下室的不幸居民的微薄财产,还残忍地用马刀砍伤他们,此类情形我本人已多次目睹。”

“没有任何新的情况,只是士兵们还在抢劫和偷窃。十月九日。”

“偷盗和抢劫仍在继续。我区有一个偷盗团伙,需要采取有力措施加以制止。十月十一日。”

“皇帝十分不满的是,虽然多次严格命令禁止抢劫,但是仍然能够看到近卫军的抢劫者成群结队地回到克里姆林宫来。在老近卫军中,昨天、昨天夜里和今天又再次出现混乱和抢劫现象,而且比任何时候都严重。皇帝痛心地看到,这些精选出来受命保卫他个人安全的、本应该做出服从命令的表率士兵,是何等地不服从命令,竟然哄抢存放军用品的地下室和仓库。还有一些人卑劣到了不听哨兵和卫队军官的劝阻,甚至打骂他们的程度。”

“宫廷总司仪官强烈地抱怨说,”总督写道,“虽然明令禁止,但是士兵们依然在所有庭院里、甚至在皇帝窗前大小便。”

这只军队像一群放任的牲畜,双脚践踏着可以使其免于饿死的饲料,不必要地待在莫斯科,一天天地走向衰败和灭亡。

但是它待在那里不动。

只有当斯摩棱斯克大道上的辎重车队被劫和塔鲁季诺战役所引起的恐慌突然笼罩着它的时候,它才开始逃跑。拿破仑在阅兵时意外得到的关于塔鲁季诺战役的消息,像梯也尔说的那样,唤起了他惩罚俄国人的愿望,于是他下达了全军将士所期望的出发的命令。

这只军队逃离莫斯科时,人人都带着抢劫来的所有东西。拿破仑也带上了他自己的珍宝。看到拥塞在队伍中的辎重车辆,拿破仑大为惊骇(梯也尔这样说)。但是他凭自己的战争经验,并没有像他在逼进莫斯科时处理元帅们的车辆那样下令焚毁多余车辆,而是看了看士兵们乘坐的敞篷四轮马车和轿式四轮马车说,这很好,这些车辆可以用来运送粮草和伤病员。

整个军队的境况就像一只受伤的、感到自己行将灭亡却不知道在做什么野兽。研究拿破仑及其军队从进入莫斯科时起到这支军队毁灭所采取的巧妙军事行动及其意图——无异于研究受了致命伤的野兽临死前蹦跳和抽搐的意义。通常受伤的野兽听到沙沙的响声就朝猎人射击的方向扑过去,前后奔跑,自己加速了自己的死亡。拿破仑在全军的压力下也正是这样做的。塔鲁季诺战役的沙沙声惊动了野兽,于是它向前朝射击的方向扑去,跑到猎人跟前,返回来,然后又向前又返回来,最终像所有的野兽一样向后跑,走的是最无利、最危险的道路,但却是熟悉的老路。

我们总觉得拿破仑是这整个行动的领导者(就像野人以为刻在船头的人像是指导船只航行的力量一样),其实他在整个活动过程中就如同一个孩子,抓住了栓在车里的绳子就以为是他在驾车。

十一

十月六日清晨,皮埃尔走出了木板房,接着返回去停在门口,逗弄着一只围着他转来转去的身体颀长、腿又短又弯的雪青色小狗。这只小狗住在他们的木板房里,与卡拉塔耶夫一起过夜,但有时跑到城里什么地方去,然后又会回来。它大概从来没有属于过任何人,现在它也不属于谁,而且没有任何名字。法国人叫它阿佐尔,讲故事的士兵叫它费姆加尔卡,卡拉塔耶夫和其他人叫它灰灰,有时又叫它耷耳朵。它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名字,甚至不知道品种,无法确定颜色,这些一点都没有让这只雪青色的小狗感到难过。它那蓬松的尾巴像头盔羽饰般稳稳当当地呈圆柱形向上翘起,弯弯的腿十分好使,使它常常像不屑于用四条腿似的,优雅地抬起一条后退,灵活而又迅速地用三条腿跑。一切对它而言都是能获得快乐的事。时而快乐地尖叫着仰面躺下,时而带着若有所思而又庄重的神情晒太阳,时而蹦蹦跳跳地玩弄着一个木片或者一根干草。

皮埃尔现在上身穿的是一件又脏又破的衬衫,这是他仅剩的一件以前的衣服;下身穿着一条士兵的裤子,为了保暖,按照卡拉塔耶夫的建议用绳子扎住裤脚;外面披着一件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农民的帽子。皮埃尔这段时间里身体变化很大。他已经不显得那么肥胖,不过仍然保持着遗传得来的魁梧强壮的体魄。下半个脸长满了胡子;现在又长又乱的头发上面长满了虱子,像一顶帽子一样盘曲在头上。他的眼神坚定、平静、生气勃勃而又警觉,这种眼神皮埃尔以前从未有过。从前他目光中的那种懒散现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精力充沛、随时准备行动和反抗的饱满精神。他的双脚没有穿鞋。

皮埃尔时而看看下面的田野,那里今天早晨许多车辆和骑马的人络绎不绝,时而看看河对岸的远方,时而看看装着真要咬他的小狗,时而看看自己的光脚板,活动着肮脏粗大的脚趾,满意地变换着各种姿势。他每次看到自己的光脚板时,他的脸上就滑过生动而又满意的微笑。这双光脚板的样子让他想起这段时间里所经历和理解的一切,而这种回忆让他感到愉快。

几天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早晨有轻微的霜冻——这就是所谓的小阳春。

在露天地里,在太阳下面还很暖和,这种暖意加上清晨微霜带来的使人神清气爽的凉意,让人觉得特别惬意。

在一切东西上,在远远近近的物体上,都蒙着一层水晶般迷人的、只有秋天的这个时节才会有的光辉。远处看得见麻雀山、山上的村落、教堂和一座白色的大房子。无论是光秃秃的树木、沙地、石头、房顶、教堂的绿色尖顶还是远处白房子的墙角——所有这一切都异常清晰、线条精细地在透明的空气中勾勒出来。近处可以看见被法国人占据着的、一半已经被烧毁的贵族宅院的一些残垣断壁,沿着院墙还生长着深绿色的丁香树丛。这座在阴暗的天气里因零乱不堪而令人生厌的被烧毁、污秽的房子,眼下在晴朗宁静的光辉中也显得令人安慰而又美好。

一个法军下士随便地敞着怀,戴着睡帽,叼着短短的烟斗,从木板房的角落里走出来,他友好地眨眨眼,走到皮埃尔跟前。

“多好的阳光,是吧,基里尔先生(法国人都这样称呼皮埃尔)?就像是春天。”下士倚在门上,让皮埃尔抽烟,虽然他通常让烟总是遭到皮埃尔拒绝。

“要是在这种天气行军的话……”他开始说。

皮埃尔询问他有关行军的事听到了什么,下士说几乎所有的部队都出发了,现在也该接到有关俘虏的命令了。在皮埃尔住的那个木板房里,一个叫索科洛夫的士兵病得快要死了,因此皮埃尔对下士说应该照顾这个士兵。下士说,皮埃尔可以放心,这种事有流动的和常设军医院,会对病人做出安排,凡是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长官都预见到了。

“再有,基里尔先生,您只要跟上尉说一声就行了,您知道……这个人……什么都不会忘的。上尉来巡查的时候您就对他说;他什么都会替您办的……”

下士说的那个上尉,总是长时间与皮埃尔交谈,给他各种各样的照顾。

“您看,我以圣多马的名义发誓说的是实话,有一次他对我说:基里尔是个有教养的人,会讲法语;他是个遭受不幸的俄国老爷,可他是个人物。他明白事理……他要是有什么需要,不要拒绝他。一个人要是学了点什么,就会爱知识,爱爱过良好教育的人。我这是说您呢,基里尔先生。前几天要不是您,事情可就糟了。”

又闲聊了一会儿下士就走了。(下士提到的前几天发生的事,是指俘虏和法国人打架,皮埃尔压服住自己同伴们的事。)几个俘虏听见了皮埃尔和下士之间谈话,就立刻问他都说了什么。在皮埃尔告诉同伴们关于出发一事下士都说了些什么的时候,一个面黄肌瘦、衣衫破烂的法国士兵来到木板房门口。他迅速而又胆怯地把手举到了额角表示敬礼,面向皮埃尔,问给他做衬衫的士兵普拉托沙是否在这个木板房里。

大概一周前法国人得到了一批制靴用料和麻布,发给被俘士兵们缝制靴子和衬衫。

“做好了,做好了,小山鹰!”卡拉塔耶夫拿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走出来说。

卡拉塔耶夫由于天气暖和,也是为了干活方便就只穿着一条裤子和一件黑得像泥土的破衬衫。他头发像手工工匠通常那样用一根椴树韧皮纤维扎起来,他的圆脸就显得更圆、更可爱了。

“约定是事业的亲兄弟。说了星期五做好,就做好了。”普拉东微笑着打开他做好的衬衫说。

法国兵不安地四下望了望,似乎是在消除顾虑,然后迅速地脱下制服并穿上衬衫。这个法国兵制服里面没有穿衬衫,**着的又黄又瘦的上身穿着一件长长的、油迹斑斑的花绸背心。看得出,他是怕看着他的俘虏们会笑话他,就急急忙忙地把头伸进了衬衫。俘虏们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瞧,正合适,”普拉东边抻衬衫边说。法国兵把头和胳膊都伸进去,没有抬起眼睛,打量着自己身上的衬衫,仔细地看着针脚。

“行吧,小山鹰,要知道这不是裁缝店,连像样的工具都没有;常言到:没有工具连虱子都捉不住。”普拉东说,圆圆的脸上挂着微笑,他本人显然对自己的活计感到高兴。

“好,好,谢谢,剩下的麻布在哪儿?”法国人说。

“你要是贴着身穿就更合适了,”普拉东继续为自己的手艺而高兴着。“那样会更好更舒服的。”

“谢谢,谢谢,伙计,布头呢?”法国人微笑着又说了一遍,他拿出纸币,递给卡拉塔耶夫,“把布头给我吧。”

皮埃尔看到,普拉东不想明白法国人说的话,就没有打扰他们,而是看着他们。卡拉塔耶夫接过钱表示感谢,继续欣赏自己的活计。法国人坚持要回布头,就请皮埃尔翻译他说的话。

“他要布头干什么?”卡拉塔耶夫说,“我们可以用它做一副不错的包脚布。算了,随他的便吧。”于是卡拉塔耶夫脸色立刻变得阴沉,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碎布,看也没看法国人就递给了他。“唉!”卡拉塔耶夫说着往回走。法国人看了看麻布,沉思了一下,问询地看了看皮埃尔,似乎皮埃尔的目光告诉了他什么。

“普拉托沙,普拉托沙,”法国人突然红着脸尖声喊道,“你拿去吧,”他把碎布头递过去说,然后转过身走了。

“你瞧这个人,”卡拉塔耶夫摇着头说。“据说他不是基督徒,却也有良心。老人们常说:穷人大方,富人小气。自己还光着身子呢,却把东西送人。”卡拉塔耶夫若有所思地微笑着看着布头,沉默了一会儿。“亲爱的,可以做一幅像样的包脚布。”说完他又回木板房去了。

十二

从皮埃尔被俘已经四周过去了。虽然法国人提出要把他从士兵住的木板房调到军官住的木板房去,可是他还是留在了从第一天起就住进去的那个木板房里。

在遭到破坏和被焚毁的莫斯科,皮埃尔经受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极端困苦;然而,由于他拥有自己至今没有意识到的强健的体魄,特别是由于这些困苦的降临是那样不知不觉,甚至无法说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所以他不仅轻松而且还高兴地熬过了这种处境。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他获得了从前枉然追求的那种平静和满足。他曾经长期在自己的生活中从各个方面寻找这种自己内心的安宁与和谐,寻找参加波罗金诺会战的战士们身上的那种令他惊叹的东西——他在慈善事业、共济会、上流社会的悠闲生活、饮酒作乐、自我牺牲的英雄业绩以及对娜塔莎的浪漫爱情中寻找;他通过思考来寻找,但是所有这些探索和尝试都失败了。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只有通过死亡、通过困苦、通过他在卡拉塔耶夫身上理解的那些东西他才获得了内心的平静与和谐。他在行刑时经历的那些可怕的时刻,似乎将他从前认为是重要的令人惶恐不安的想法和情感永远地从他的思想和记忆中抹去了。他既没有想到俄国也没有想到战争,既没有想到政治也没有想到拿破仑。他很清楚所有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没有才能,因而无法对这一切做出评判。“俄国和夏天,扯不上关系”,他常重复卡拉塔耶夫的这句话,而这句话使他得到极大的安慰。他现在觉得他谋杀拿破仑的意图以及对似乎具有魔力的数字和《启示录》上的野兽的推算都是不可理解的,甚至是可笑的。他对妻子的愤恨以及唯恐自己的名声蒙受耻辱的担忧,现在看来不仅微不足道,而且滑稽可笑。这个女人爱在哪里过她喜欢的生活就在哪里好了,与他有什么关系?人们知不知道他们的俘虏名叫别祖霍夫公爵,对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他常常想起与安德烈公爵的一次谈话,并且完全赞同了他的意见,不过他对安德烈公爵的看法的理解有些不同。安德烈公爵认为幸福都是反面的,他也是这么说的,但是他说这话时带着痛苦和嘲讽的意味。在说这句话时,他似乎表达出了另外一种想法——我们产生对正面幸福的追求,只不过是为了无法获得满足而折磨我们自己罢了。但是皮埃尔却毫无保留地承认这话是正确的。现在在皮埃尔看来,没有痛苦,所有需求得到满足,以及由此产生的选择事业的自由,即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这是一个人不可置疑的最大的幸福。皮埃尔只是在这里,只是现在,只有在想吃东西的时候,才第一次完全体会到吃东西的快乐,只有在想喝水的时候,才体会到喝水的快乐,只有当他想睡觉的时候,才体会到睡觉的快乐,只有当他感到寒冷的时候,才体会到温暖的快乐,只有当他想说话、想听别人的声音的时候,才体会到交谈的快乐。各种需求,即美味佳肴、清洁的环境、自由得到满足,现在当失去这一切的时候,皮埃尔才感到这种满足是完全幸福的,而事业的选择,也就是生活方式的选择,只有当这种选择受到限制的时候,他才感到这种选择是如此容易的事,以至于他甚至忘记了生活条件的过分优越抹杀了这种需求得到满足带来的幸福,而在选择职业上的最大限度的自由,也就是在他的生活中教育、财富、社会地位赋予他的自由,也正是这种自由使他对职业的选择成为无法解决的难题,甚至消除了从业的需求本身以及可能性。

皮埃尔如今全部的幻想就是期待他获得自由的时刻的到来。后来乃至整个一生中,皮埃尔都欣喜地回想并谈起他被俘的这一个月的生活,回想并谈起那些一去不返的强烈而又令人愉悦的感触,而最主要的是,回想并谈起只有在这个时期他才体验到的那种充实平静的精神状态和内心世界的绝对自由。

第一天他清早起床,在霞光中走出木板房,先是看到了新圣母修道院的深色圆屋顶和十字架,看到沾满灰尘的草上面的寒露,看到了麻雀山的小山岗,看见蜿蜒曲折、隐没在淡紫色的远方的树木茂密的河岸,他觉得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听到来自莫斯科城里并飞越田野的寒鸦的叫声,然后突然从东方喷洒出金光,太阳的边缘庄严地游出云层,于是教堂的圆顶、十字架、露水、远方和河流,一切都在令人快乐的光线中嬉闹,此时此刻,皮埃尔感受到某种新的、从未体会过的生活的快乐和充实。

在整个被俘期间,这种感受不但没有离开过他,相反,随着其境况逐渐艰难而愈加强烈。

比埃尔身上的这种乐于做一切事情、精神抖擞的感觉在他进木板房以后很快就在同伴中间赢得了较高评价,也因此得到了进一步加强。皮埃尔通晓好几种语言,享有法国人对他的尊敬,他为人朴实,有求必应(他每星期得到三卢布的军官津贴),他强壮有力,士兵们看到他把钉子按入木板房的墙壁,他对待同伴们和蔼可亲,他能够让人不可理解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静静地思考,这一切让士兵们觉得他是一个神秘的重要人物。他身上具有的那些从前在上流社会上即使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危害但也让他感到窘迫的特点,他的力量、他对舒适生活的鄙视、漫不经心和朴实,在这里,在这些人们中间,却赋予了他几乎是英雄的地位。于是皮埃尔觉得这种看法让他感激不尽。

十三

十月六日夜里,要出发的法国人开始行动起来:拆毁厨房、木板房,装好马车,部队和辎重车队就启程出发了。

早晨七点,一队法军押送队穿着行军装束、戴着高筒帽、手持枪支、背着背包和大口袋站到木板房前,整个队伍里便响起一片热闹的法语说话声,其中夹杂着辱骂声。

木板房里大家都准备好了,穿好了衣服,扎上腰带,穿上靴子,只等出发的命令了。生病的士兵索科洛夫脸色苍白而又消瘦,眼圈乌青,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衣服,一个人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用瘦得鼓出的双眼疑惑地看着没有注意他的同伴们,低声而又均匀地呻吟着。显然,与其说是病痛——他患赤痢,不如说是对要一个人留下来的恐惧和痛苦使他呻吟。

皮埃尔穿着卡拉塔耶夫用一个法国兵拿来补靴底的、包茶叶箱的皮子给他缝制的一双矮靿皮鞋,用绳子束着腰,走到病人跟前蹲下来。

“听我说,索科洛夫,他们也不是全都撤走!他们这里有军医院。也许,你会比我们更好些呢。”皮埃尔说。

“主啊!我要死了!主啊!”士兵更加大声地呻吟起来。

“我现在就去恳求他们,”皮埃尔说道,他站起身走到木板房门口。就在皮埃尔往门口走的时候,昨天请皮埃尔抽烟的那个下士带着两个士兵从外面走了过来。下士和士兵都是行军装束,背着背包,戴着高筒帽,帽子上的鳞状金属扣紧扣着,这使得他们平时的面貌变了样子。

下士是按照上级命令来关门的。在放出俘虏之前要清点人数。

“下士,病人怎么办?……”皮埃尔开口说道;他说这话的时候疑惑起来,这是他熟悉的那个下士还是另外一个不相识的人:此时这个下士那么不像他原来的样子。此外,在皮埃尔说这话的时候,从两侧突然传来咚咚的鼓声。下士听了皮埃尔的话皱了皱眉头,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骂人话,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木板房里变得昏暗,两侧传来震耳的咚咚鼓声,淹没了病人的呻吟。

“是它!……又是它!”皮埃尔对自己说,不由得后背直发冷。在下士变了表情的脸上,在他说话的声音中,在刺激着人的神经、淹没一切声音的鼓声当中,皮埃尔发觉了一种神秘的、冷酷无情的力量,这力量迫使人们违背自己的意志去杀害同类,他在行刑的时候看到了这力量的作用。害怕、极力逃避这种力量,请求或者规劝那些将其作为工具的人们都是无用的。这一点皮埃尔现在很清楚。要做的只有等待和忍耐。皮埃尔没有再到病人身边去,也没回头看他一眼。他皱着眉头默默地站在木板房门口。

当木板房的门打开而俘虏们像一群羊一样相互拥搡着挤向门口的时候,皮埃尔挤到他们前面,走到下士坚信愿意为皮埃尔做一切事情的那个上尉跟前。上尉也身着行装,在他冷冰冰的脸上也流露出皮埃尔在下士的话里和鼓声中觉察到的“它”。

“走,走,”上尉说,他紧皱着眉头,看着从身边挤过去的俘虏们。皮埃尔知道他的尝试将徒劳无益,但还是走到他跟前。

“怎么,还有什么事?”上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不认识他似的说。皮埃尔说了病人的情况。

“他也要走,真见鬼!”上尉说,“走,走!”他看也不看皮埃尔地继续说。

“可是不行啊,他快死了……”皮埃尔开口说道。

“你想怎样?!”上尉恶狠狠地皱着眉头喊道。

咚咚咚,咚、咚、咚,鼓声刺耳地敲着。于是皮埃尔明白了,神秘的力量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些人,现在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俘虏的军官和士兵被分开,命令他们走在前面,包括皮埃尔在内的军官约有三十人,士兵约为三百人。

从其他木板房中放出来的被俘虏的军官都是些皮埃尔不认识的人,穿的都比皮埃尔好得多,他们不信任而又疏远地看着他,看着他的鞋。离皮埃尔不远的地方走着的是显然在俘虏伙伴中间受到普遍尊敬的一个肥胖少校,他身穿喀山长袍,腰系一条毛巾,面部浮肿而又发黄,满脸怒气,他把一只拿着烟口袋的手放在怀里,另外一只手拄着长烟袋。少校喘着粗气,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唠叨着,对所有的人都发脾气,因为他觉得大家都在推挤他,都在没有什么急事的时候急急忙忙赶路,大家都在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时候对什么事情感到惊奇。另外一个瘦小的军官和所有的人都说话,推测着现在要把他们带到哪里以及今天能走多远的路程。一个穿着毡靴和后勤制服的军官,

跑来跑去观看被烧毁的莫斯科,大声讲着他看到的什么被烧毁了、能够看到的莫斯科这处或者那处以前是什么样子等等一些情况。第三个军官从口音听出是个波兰人,他和后勤军官争论着,向他证明他认错了莫斯科的街区。

“吵什么?”少校气哼哼地说。“尼古拉也好,弗拉斯也好,反正都一样;瞧,都烧光了,就算完了……挤什么,难道路窄吗,”他对走在他后面、根本没有推挤他的人说。

“哎呀呀呀,弄成什么样子了!”时而从这边,时而从那边传来观看着火灾留下的废墟的俘虏们说话的声音。“莫斯科河南岸区,祖波沃区,还有克里姆林宫那儿,瞧,剩下不到一半了……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吗,整个莫斯科河南岸区都完了,瞧,就是这样。”

“你既然知道都烧了,还谈它干什么!”少校说。

在经过哈莫夫尼基区(少数没有被烧毁的莫斯科街区之一)的一所教堂时,这群俘虏突然全都闪到了一边,传来惊恐和憎恶的喊声。

“瞧这些坏蛋!真是些没心肝的人!那是个死人,是个死人……还涂抹了什么东西。”

皮埃尔也向教堂走去,那个激起喊声的东西就在教堂旁边,模模糊糊看见有个东西倚在教堂的围墙上。他从比他看得真切的同伴们那里得知,这个东西是直立在围墙旁边、脸上还涂抹着煤烟的一具人的尸体。

“快走,快走……魔鬼……恶棍……”传来押送兵们的咒骂声,法国士兵们更加凶恶地用短剑驱赶着围观死人的俘虏们。

十四

在通过哈莫夫尼基街区的各个小巷时,只有俘虏和押送队以及跟在他们后面、属于押送队的板车和载货马车同行;但是走到军粮库的时候,他们就落入了庞大的、密集的、混杂着私人车辆的炮兵辎重队中间。

到了桥头,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等候前面的人过去。从桥头开始,展现在俘虏们面前的是前前后后望不到尽头的行进着的车队。在右侧,在卡卢加大路经过涅斯库奇诺耶转弯的地方,无头无尾的部队和车队绵延不绝,消失在远方。这是最先出发的博加尔涅军团的部队;在后面,沿临河街行进和通过石桥的是内伊的部队和车辆。

俘虏所在的达武的部队通过了克里米亚浅滩,部分人马已经走上了卡卢加大街。但是车队拉得太长了,以至于博加尔涅的最后的车队还没有从莫斯科走上卡卢加大路,内伊的先头部队却已经走出了大奥尔登卡。

经过克里米亚浅滩时,俘虏们走几步就停下来,然后再往前走,来自四面八方的车队和人们越来越拥挤。从桥头到卡卢加大街的几百步路就走了一个多钟头,走到莫斯科河南岸的街道与卡卢加大路交汇处的广场上时,挤做一团的俘虏们停下来,在这个十字路口站了几个小时。四面八方传来像海浪一样经久不息的车轮的轰隆声,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此起彼伏的愤怒的喊叫声和咒骂声。皮埃尔倚着被烧毁的房子的墙壁站着,听着这声音,它与他想象中的鼓声融合在一起。

几个被俘军官想要看得更清楚,就爬到了比埃尔旁边那座被烧毁的房子的墙上。

“人真多啊!哎哟,太多了!……大炮上都堆满了东西!瞧:毛皮衣服……”他们说。“看哪,这些坏蛋,抢劫了这么多东西……瞧那个人后面,那辆车上……要知道这是从圣像上弄下来的,天哪!……这是德国人,想必是。还有一个我们的庄稼汉,天哪!唉,这些恶棍!……瞧那个家伙背了多少东西,都快走不动了!瞧,连轻便马车都抢了!……瞧,那个家伙坐在箱子上。老天爷!……打起来了!……”

“就打他的嘴巴,打他的嘴巴!这样到晚上都走不了。看,快看……这大概是拿破仑本人。瞧,那马真棒啊!穿着带花体字的衣服,戴着皇冠。这是一所活动房子。口袋掉了,还不知道呢。又打起来了……一个女人,抱着小孩,长得不错。几个俄国姑娘,天啊,是姑娘!在马车里坐的还挺舒服!”

像在哈莫夫尼基的教堂附近一样,又有一股普遍好奇的浪潮把俘虏们推向路边,皮埃尔由于个子高,越过别人的头顶看到了引起俘虏们好奇心的东西。在夹在装着弹药的一些马车中间的三辆马车里,几个女人一个挨着一个地坐着,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服装艳丽,涂抹着脂粉,用尖细的声音喊叫着什么。

皮埃尔从意识到神秘力量出现的时刻起,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奇怪或者可怕:无论是闹着玩而把脸涂抹黑了的死尸,还是这些急着去什么地方的女人,还是莫斯科火灾后的废墟。皮埃尔现在看到的一切,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似乎他的精神在为更加艰难的斗争而做着准备,因而拒绝接受那些可能会削弱它的印象。

女人们的车队过去了。后面又是大车、士兵,运货车、士兵,马车、士兵,弹药车、士兵,间或也有女人。

皮埃尔看到的不是一些单个的人,而是由他们组成的人流。

所有这些人们和马匹似乎都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驱使着。在皮埃尔观察他们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从各个街道涌出来,都想快点过去;他们相互碰撞推搡着,都发起火、吵起架来;他们呲着白牙,皱起眉头,说着同样的骂人话,在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早上鼓声响起来的时候皮埃尔在下士脸上看到的那种坚决逞强和残酷冷漠的表情。

直到傍晚,押送队队长才把自己的队伍集合起来,然后叫喊着、争吵着挤进了车队,于是被四面团团围住的俘虏们走上了卡卢加大道。

他们走的很快,一直没有休息,只是太阳已经要落山的时候才停下来。辎重车一个挨着一个,人们开始准备过夜。所有人都怒气冲冲,牢骚满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从四面八方传来谩骂声、凶狠的喊叫声和吵架声。一辆走在押送队后面的四轮轿式马车撞到了押送队的板车,辕杆把它戳了个洞。几个士兵从各个方向跑到板车跟前;一些士兵揍套在四轮轿式马车上的那些马的脑袋,让它们转弯,另外一些士兵打起架来,皮埃尔看到,一个德国兵被短剑刺中了头部,伤得很重。

此时,在秋日傍晚寒冷的暮色中停在田野里的时候,所有这些人现在似乎都体验到同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仿佛他们全都从出发时的忙乱和赶路时的急切中醒悟过来。只有在停下来以后,大家才似乎明白了,还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在这条路上还要遇到多少艰难困苦。

在这次休息时,押送队士兵对俘虏的态度比出发的时候还糟。在这次休息时马肉首次作为肉食发给俘虏们。

从军官到士兵,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可以看出,似乎对每一个俘虏都怀有私人仇恨,先前的友好出乎意料地不见了。

在清点俘虏数目的时候发现,在离开莫斯科的忙乱中一个俄国士兵装做肚子疼趁机逃跑了,这使得那种仇恨变得更加强烈。皮埃尔看见一个法国人痛打一个俄国士兵,因为这个士兵离开道路远了一点;他还听到他的那个上尉朋友因为逃走了一个俄国士兵而责骂军士,威胁说要把他送上军事法庭。军士解释说那个士兵有病,走不动,军官回答说上面命令要把掉队的人一律枪决。皮埃尔感到,行刑时使他仓惶失措、被俘期间觉察不到的那种不祥的力量,现在又掌控了他的性命。他感到恐惧;但是他觉得,那种不祥的力量越是要竭力置他于死地,他心中不受它支配的生命力量就越来越增长和加强。

皮埃尔晚饭吃了黑麦糊和马肉,和难友们聊了一会儿。

无论是皮埃尔还是他难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提他们在莫斯科看到的事,没有提法国人的粗暴态度,也没有提对他们宣布的枪决掉队者的命令:所有的人都似乎是在与不断恶化的处境抗争似的,显得特别兴奋和快活。他们回忆了个人的往事,谈了在行进中看到的可笑场面,而避开谈论当前的处境。

太阳早就落山了。明亮的星星在天空中闪烁起来;正在升起的满月的像火一样的红色光晕在天边铺散开来,于是一个巨大的红球在灰色的暮霭里惊人地摇晃着。四周变得明亮起来。黄昏已经结束,但是夜色还没有降临。皮埃尔站起身,离开自己的新难友们,穿过一堆堆篝火向大路的另外一边走去,有人告诉他,那里有被俘的士兵。他想和他们谈谈。在路上一个法国哨兵拦住了他,命令他回去。

皮埃尔折回来,但是没有回到篝火旁,没有回到难友们那里,而是走到卸下套的一辆板车旁边,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他盘起腿,低下头,坐在板车车轮边冰冷的地上,他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坐着,想着心事。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没有人惊扰皮埃尔。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低沉而善意的笑声是那么响亮,引得人们从四面八方惊奇地回过头来听这个奇怪的、显然是一个人的笑声。

“哈-哈-哈!”皮埃尔笑着。他还大声地自言自语到:“那个士兵不放开我。他们捉住了我,把我关起来。把我当俘虏。我是什么人?把我关起来?把我,把我不朽的灵魂关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有个人站起来,走过来看这个怪异魁梧的人独自在笑什么。皮埃尔止住笑,站起身,走到离好奇者远一点的地方,看了看自己周围。

先前到处是篝火的劈啪声和人们的交谈声的大得无边无际的露营地安静下来:篝火的红色火焰逐渐黯淡,熄灭了。明亮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满月。营地外面先前看不到的树林和田野现在在远处显现出来。越过这些树林和田野,还可以看到明亮的、起伏不定的、呼唤着人们的无边无际的远方。皮埃尔朝天空、朝渐渐远去的闪闪发光的星星看了一眼。“所有这些都是我的,所有这些都在我的心里,所有这些都是我!”皮埃尔想。“可是他们抓住了所有这一切,关进了木板房。”他露出了笑容,走回到难友们那里躺下睡觉。

十五

十月初,又有一名军使带着拿破仑的信和求和的条件来见库图佐夫,谎称是从莫斯科来的,其实当时拿破仑就在库图佐夫前面不远的旧卡卢加大道上。库图佐夫像回复洛里斯通带来的第一封信一样答复了这封信:他说,和谈根本不可能。

此后不久,在塔鲁季诺左侧活动的多洛霍夫游击队送来的情报说,在福明斯科耶出现了法军,这些法军是布鲁西耶师的,这个师远离了其他队伍,很容易就能歼灭。士兵和军官们再次要求采取行动。司令部的将军们想起在塔鲁季诺附近轻易取得的胜利,就坚持要库图佐夫采纳多洛霍夫的建议。库图佐夫则认为没有必要发动进攻。结果采取折中的办法,即做了该做的事:派了一支不大的队伍去福明斯科耶袭击布鲁西耶。

极为凑巧的是,这项任务——后来发现,这是一项最艰难而又最重要的任务——落到了多赫图罗夫身上;那个最不起眼、个子矮小的多赫图罗夫,谁也没有给我们描写过他如何制定作战计划,如何巡视各个团队,如何把十字勋章扔到炮垒上让士兵去抢,等等,人们都认为他是个优柔寡断和没有洞察力的人,然而正是这个多赫图罗夫,在俄军和法军展开的所有战役中,从奥斯特利茨到一八一三年,哪里形势紧张,我们就可以看到他在哪里指挥。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他在奥格斯特大坝旁坚守到最后,当时官兵逃的逃、死的死,后卫部队里一个将军也没有,而他把部队集合起来,尽可能地拯救部队免遭灭亡。他生着寒热病,带领两万人前往斯摩棱斯克抗击拿破仑全军,保卫城市。在斯摩棱斯克,他在莫洛赫城门口因热病发作刚刚要打起盹来,就被轰击斯摩棱斯克的炮火惊醒了,而斯摩棱斯克坚守了整整一天。在波罗金诺会战那天,当巴格拉季翁阵亡而我军左翼损失十分之九、法军全部炮兵集中力量向那里轰击时,派到那里的不是别人,也正是优柔寡断和没有洞察力的多赫图罗夫,库图佐夫原本想派另外一个人前去,可是他及时修正了自己的错误。于是这个矮小谦逊的多赫图罗夫去了那里,而波罗金诺之战是俄国军队的最高荣誉。我们在诗歌和散文中描写了许多英雄,可是对多赫图罗夫却之字未提。

又是派多赫图罗夫去了福明斯科耶,再从那里派往小雅罗斯拉韦茨,派到那个与法军打了最后一仗的地方,从那个地方起,法国人显然开始走向灭亡,人们给我们描写了这个时期的战役中的许多天才和英雄,但是对多赫图罗夫或者之字未提,或者提的很少,或者持怀疑态度。这种对多赫图罗夫避而不谈的做法反而更加清楚地证明了他的优点。

自然,对于不懂机器运转的人来说,会觉得在其运转的时候机器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偶然落到它里面、跳动着妨碍它运转的那个刨花。不了解机器构造的人无法明白,不是这个破坏性的、碍事的木屑,而是那个悄无声息转动着的小小的齿轮才是机器最重要的一个部分。

十月十日,多赫图罗夫在去福明斯科耶的途中在阿里斯托沃村停下来,为准确执行任务做准备,就在那一天,全部法军部队急速赶到缪拉的阵地,似乎是为了打一仗,可是却又突然毫无缘故地往左转,走上了到新卡卢加大路,进入先前只有布鲁西耶驻扎的福明斯科耶。这时受多赫图罗夫指挥的,除了多洛霍夫的游击队以外,还有菲格纳和谢斯拉文的两支小部队。

十月十一日晚上,谢斯拉文带着一个被俘的法国近卫军官来到阿里斯托沃见司令。这个俘虏说,现在进入福明斯科耶的部队是整个大军的前卫部队,拿破仑就在里面,全军离开莫斯科已经第五天了。那天晚上,从博罗夫斯克来的一个家奴说,他看到了一支大部队进城。多洛霍夫部队的哥萨克报告说,他们看到了朝着博罗夫斯克进发的法国近卫军。根据所有这些消息可以清楚地看出,在原以为只有一个师的地方现在驻扎着法军全军,他们撤离莫斯科后沿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线——卡卢加大道来到了这里。多赫图罗夫不想采取任何行动,因为现在他还不清楚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他曾受命攻打福明斯科耶。但是此前福明斯科耶只有布鲁西耶的一个师,可是现在是法军全军。叶尔莫洛夫想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但是多赫图罗夫坚持他需要等殿下的命令。最后决定给司令部送一份报告。

于是,选派了精明能干的军官博尔霍维季诺夫去执行这项任务,他除了带去书面报告以外,还要口头汇报全部情况。夜里十二点,博尔霍维季诺夫在拿到一信封并得到口头命令以后,在一个哥萨克的陪伴下,带着备用马匹向总司令部疾驰而去。

十六

这是一个幽暗、温暖的秋夜。小雨已经下了四天了。博尔霍维季诺夫换了两次马,在肮脏泥泞的道路上一个半小时跑了三十俄里,夜里一点多来到了列塔舍夫卡。他在一个篱笆上挂着“总司令部”牌子的农舍旁下了马,把马丢在一边,走进了黑暗的门廊。

“快叫值班的将军!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对一个在黑暗的门廊里正要起身、鼻子呼哧呼哧喘着气的人说。

“从昨天起大人就不舒服,已经三个晚上没睡了。”勤务兵用袒护的口气低声说,“您先叫醒上尉吧。”

“特别重要的事情,多赫图罗夫将军派来的,”博尔霍维季诺夫摸索到了敞开的门,边往里走边说。勤务兵走在他前面,开始叫醒一个人:

“大人,大人,有送信的。”

“什么,什么?谁派来的?”一个睡意蒙胧的声音说。

“多赫图罗夫和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派来的。拿破仑在福明斯科耶,”博尔霍维季诺夫说,没有看见黑暗中问他话的那个人,但是根据嗓音推测,这个人不是科诺夫尼岑。

被叫醒的人打着哈欠,伸着懒腰。

“我不想叫醒他,”他摸索着什么说。“他病了!也许是谣言吧。”

“这是报告,”博尔霍维季诺夫说,“我奉命立刻交给值班将军。”

“您等等,我点上灯。你这个该死的,把它塞到哪儿去了?”伸着懒腰的人对勤务兵说。这个人是谢尔比宁,科诺夫尼岑的副官。“找到了,找到了,”他又说。

勤务兵打着火,谢尔比宁摸索着找烛台。

“唉,真可恶,”他厌恶地说。

在火花的亮光中博尔霍维季诺夫看见了拿着蜡烛的谢尔比宁的年轻的面孔,还看到在前面角落里睡着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科诺夫尼岑。

当触碰到火绒的硫磺木片先冒出蓝色而后又冒出红色的火焰时,谢尔比宁点燃了脂油蜡烛,只见啃蜡烛的蟑螂立刻从烛台上四散跑开,他打量了一下信使。博尔霍维季诺夫浑身是泥,他用袖子擦着脸,把脸也弄脏了。

“是谁报告的?”谢尔比宁拿起信说。

“消息可靠,”博尔霍维季诺夫说。“俘虏、哥萨克、侦察兵,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这么说,说的都一样。”

“没办法,要叫醒他,”谢尔比宁说,他站起来朝戴着睡帽、盖着军大衣的人走去。“彼得·彼得罗维奇!”他说。科诺夫尼岑没有动。“去总司令部!”他微笑着说,知道这几个字大概能让他醒过来。的确,戴着睡帽的脑袋立刻抬起来。在科诺夫尼岑英俊、坚毅、因发烧而双颊绯红的脸上,一时间还残留着远离现实的梦想的神情,但是接着他突然颤抖了一下:他的脸恢复了一贯平静和坚定的表情。

“嗯,什么事?谁派来的?”他虽然显得不慌不忙,但是立刻问道,被灯光刺得直眨眼睛。科诺夫尼岑听着军官的汇报,拆开信看了一遍。刚一读完,他就把穿着毛袜的双脚伸到地上,开始穿鞋。接着他摘下睡帽,梳了梳鬓角,戴上军帽。

“你急急忙忙赶来的吧?我们马上去见殿下。”

科诺夫尼岑立刻明白了,送来的情报极其重要,不能耽搁。这个消息是好是坏,他没有去想,也没有问自己。对此他并不关心。对于整个战争,他不是用头脑、不是用推理而是用别的什么东西来看待的。在他心里有一种深信不疑的、没有说出来的想法,他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是对此不必轻信,更不必说出来。而只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了。而他全力以赴地做了自己分内的这些事。

彼得·彼得罗维奇·科诺夫尼岑也像多赫图罗夫一样,似乎人们只是出于礼貌才把他列入所谓的一八一二年英雄们——巴克莱们、拉耶夫斯基们、叶尔莫洛夫们、普拉托夫们、米洛拉多维奇们——的名单之中;他也像多赫图罗夫一样,享有能力和知识有限的声誉;科诺夫尼岑也像多赫图罗夫一样,从来没有制定过作战计划,但是总是出现在最艰难的地方;自被任命为值班将军以来,他总是敞着门睡觉,以便让每一个奉命前来的人叫醒自己;战斗的时候总是冒着炮火冲在前面,库图佐夫因此责备过他,不敢派他去前线;也像多赫图罗夫一样,他是那些不声不响地组成机器最重要部分的不起眼的一个齿轮。

科诺夫尼岑出了农舍,走进潮湿黑暗的夜幕中,皱了皱眉头,部分是由于头痛加剧,部分是由于产生了不愉快的想法,他想到,一群司令部成员和有权有势的人们,尤其是在塔鲁季诺会战后与库图佐夫作对的贝尼格森,在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一定会激动不安;他们会提出建议、争吵、下命令又取消命令。而这种预感令他感到不快,虽然他知道这种情况必不可免。

果然,当他顺路把这个新消息告诉了托尔后,托尔立刻开始向与他同住的将军阐述自己的设想,科诺夫尼岑默默而又疲倦地听了一会儿,提醒他应该去见殿下。

十七

库图佐夫像所有老人一样,夜里很少睡得着觉。他白天常常会突然打起盹来;但是夜里和衣躺在**,他大部分时间不是在睡觉,而是在思考。

他现在就这样躺在**,一只胖手支着受过伤的沉重的大脑袋想着事情,睁着的独眼凝视着暗处。

自从与皇上通过信且在司令部比任何人都有权利的贝尼格森总是躲着他以来,库图佐夫反而更加安心,因为没有人再强迫他和部队发动徒劳无益的进攻。他想,令他难以忘怀的塔鲁季诺战役及战役前的教训也应该起作用了。

“他们应当明白,要是我们发动进攻,就只能输。忍耐和时间,才是我克敌制胜的勇士!”库图佐夫想。他知道,苹果还青的时候不能摘。它成熟了就会自己落下来,如果青的时候去摘,就会毁坏苹果和果树,而自己吃了也会倒牙。他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知道野兽已经受伤,只有全俄国的力量才能使它受伤,但是否是致命伤,这还是一个没有弄清楚的问题。目前根据洛里斯通和贝泰勒米受命前来求和以及游击队的报告,库图佐夫几乎断定它受了致命伤。但是还需要证据,要等待。

“他们想跑去看看他们是怎样把它打死的。再等等,会看到的。总是要求采取行动,总是要求进攻!”他想。“为了什么?总想立功。好像打仗有什么好玩似的。他们简直像孩子,搞不懂情况如何,因此就都想证明他们善于打仗。可问题并不在这里。

这些人向我提出的机动战术多么巧妙啊!他们觉得,他们想到了两三个偶然情况(他想起了彼得堡送来的总体计划),就是一切都考虑到了。可偶然的情况往往数不胜数。”

敌军在波罗金诺一战中受的伤是致命还是不致命,这个尚未解决的问题在库图佐夫的脑子里转了已经整整一个月了。一方面,法国人占领了莫斯科。另一方面,库图佐夫全身心毫不犹疑地感觉到,他和全俄国人共同竭尽全力给予敌人的可怕的打击应该是致命的。但是无论如何还需要证据,他等证据已经等了一个月了,时间越往后,他就越不耐烦。他在不眠之夜躺在**,做着年轻军官们做的那些事,而他曾为此责备过他们。他设想所有可能的、能反映出拿破仑已经确信无疑走向灭亡的偶然情况。他就像年轻人那样想象着这些偶然情况,区别只在于,他不把任何事情构建在这种设想之上,他看到的偶然情况不是两三个,而是成千上万。他越往下想,设想出的偶然情况就越多。他设想过拿破仑全军或者部分军队可能采取的各种行动——进军彼得堡,正面进攻或者包抄他,设想(他最担心这一点)拿破仑会用他对付他的手段回敬他:留在莫斯科等他。库图佐夫甚至设想拿破仑军队会回师梅登和尤赫诺夫;但是有一点他没有预见到,这就是那个已经发生了事实,就是拿破仑军队在撤离莫斯科的前十一天里疯狂而惊惶地乱窜——这种乱窜使库图佐夫当时还不敢想的事情,即完全歼灭法军成为可能。多洛霍夫关于布鲁西耶师的情况的报告,游击队员们送来的关于拿破仑军队挨饿的消息,法军要撤离莫斯科的传闻——这些都证实了法军溃败并且准备逃跑的推测;但这还只是推测,年轻人认为这很重要,库图佐夫却不这么看。他凭六十年的经验知道,应该如何估量这些谣传的分量,知道那些怀有某种目的的人善于把所有的消息聚合起来使它们看来可以证明所希望的事,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宁愿忽略一切矛盾现象。于是库图佐夫越是希望出现这种情况,就越不让自己轻信真会这样。他的全部心力都用来思考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其他所有事情只不过是履行生活常规而已。这些常规事务包括他与司令部人员谈话、从塔鲁季诺给斯塔尔夫人写信、读长篇小说、颁发奖章、与彼得堡通信,等等。然而,只有他一个人预见到的法国人的灭亡,才是他心中唯一的愿望。

十月十一日夜里,他一只手支撑着脑袋躺着,思索着这件事。

隔壁房间里响动起来,传来托尔、科诺夫尼岑和博尔霍维季诺夫的脚步声。

“喂,谁在那儿?进来,快进来!有什么新消息?”元帅喊他们。

就在仆人点蜡烛的时候,托尔讲述了消息的内容。

“谁送来的?”库图佐夫问,蜡烛点燃后,他脸上的冷峻严厉的表情让托尔吃了一惊。

“这是无可怀疑的,殿下。”

“叫来,把他叫到这里来!”

库图佐夫坐着,从**垂下一条腿,大肚子压在另外一条蜷曲着的腿上。他眯起那只能看得见的眼睛,想把信使看得更清楚一些,仿佛想从他的面容中看出他所关心的东西。

“说吧,说吧,亲爱的,”他用低沉的、苍老的声音对博尔霍维季诺夫说,一面掩上胸前敞开的衬衫。“过来,走近点。你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啊?拿破仑离开莫斯科了?真是这样?啊?”

博尔霍维季诺夫首先详细汇报了让他报告的所有情况。

“说,快说,别叫人着急,”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说。

博尔霍维季诺夫全部讲完后就不说话了,等候指示。托尔刚要说话,库图佐夫打断了他。他想说点什么,但是他突然眯起眼睛,皱起眉头;他朝托尔摆了摆手,朝农舍里对面挂着神像的黑乎乎的角落转过身去。

“主啊,我的造物主!你听到了我们的祷告……”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声音颤抖着说。“俄国得救了。主啊,谢谢你!”于是他哭了起来。

十八

从得到这个消息一直到战争结束,库图佐夫的全部活动仅仅在于通过其权力、诡计、请求来阻止自己的军队进行无益的进攻、机动作战以及与即将灭亡的敌人发生冲突。多赫图罗夫正前往小雅罗斯拉韦茨,但是库图佐夫却按兵不动,甚至下令撤离卡卢加,他认为撤离此地是可行的。

库图佐夫处处都在退却,但是敌人不等他撤退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往回跑。

拿破仑的历史学家们给我们描述了他向塔鲁季诺和小雅罗斯拉韦茨的巧妙的侧敌机动,还推测如果拿破仑能够进入富庶的南方各省将会发生的一些情况。

但是且不说没有任何东西阻碍拿破仑进入南方各省(因为俄军给他让开了路),历史学家们忘记了一点,即拿破仑的军队无论怎样都无法挽救,因为当时它本身就已经具备了必然灭亡的条件。这只军队在莫斯科找到了丰富的粮草却没有保住它,而是任意糟踏于脚下,这只军队到了斯摩棱斯克不是征集粮草而是大肆抢劫,为什么这只军队到了卡卢加省就能够恢复元气呢?要知道这里像莫斯科一样居住着俄国人,火同样可以烧毁可以点燃的东西

法军无论在哪里都无法恢复元气了。从波罗金诺会战和劫掠莫斯科起,它自身就已经具备了腐败的化学条件。

这只溃不成军的部队的人们和自己的头领们一起逃跑,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往哪里跑,都只有一个愿望(拿破仑和每个士兵):个人尽快摆脱这种走投无路的境地,这种处境虽然还不甚清晰,但是他们人人都意识到了。

正因为如此,在小雅罗斯拉韦茨的会议上,当将军们装模作样发表各种意见商讨问题时,朴直忠厚的穆通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说现在应该尽快撤离,这个最后意见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任何人,甚至拿破仑都说不出话来反对这个大家都意识到了的真理。

虽然大家都意识到应该撤离,却仍羞于承认应当逃跑。于是就需要外部的推动力来克服这种羞耻感。于是这种推动力便在需要的时候出现了。这就是法国人所谓的皇帝的乌拉。

会后的第二天清晨,拿破仑佯装想巡视军队以及过去和未来的战场,带着元帅们和卫队骑着马在部队驻地的中间走。在附近翻寻战利品的哥萨克们碰到了皇帝本人,还差点把他抓住。如果说哥萨克们这次没有捉住拿破仑,那么救了他、也是毁了法军的东西就是战利品,无论是在塔鲁季诺还是在这里,哥萨克总是扔下人而扑向战利品。他们没有注意到拿破仑而是扑向战利品,于是拿破仑得以脱身。

这些顿河之子们居然在军队中间差点捉住皇帝本人,这显然说明,除了沿着最近的、最熟悉的道路尽快逃走以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拿破仑已经四十岁,大腹便便,在自己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从前的那种灵活和勇敢,他明白这其中的含义。由于受到了哥萨克人的惊吓,他立刻同意穆通的意见,并且像历史学家们说的那样,下达了向斯摩棱斯克大道后退的命令。

拿破仑同意穆通的意见以及军队向后撤退这一点,并不能说明他下达了这样的命令,但是说明影响全军、促使它沿莫扎伊斯克大道行进的力量,也同时影响了拿破仑。

十九

一个人在行走时,他总是给自己想出这样行走的目的。为了走上一千俄里,人就必定会想在一千俄里之外有某种好东西。为了获得行走的力量,就需要想象前面就是期望中的乐土。

法国人在进攻时期望的乐土就是莫斯科,而在撤退时的乐土则是祖国。但是祖国太遥远,而对于要走一千俄里的人,一定要忘掉最终的目的并对自己说:“今天我走四十俄里就能到休息和过夜的地方”,于是在第一天的行程中这个休息地就掩盖了最终目的,并且把所有的意志和希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在个别人身上表现出来的这种意图往往会在众人中扩散开来。

对于沿着老斯摩棱斯克大道撤退的法国人来说,祖国这一终极目的地过于遥远,而最近的目的地就是斯摩棱斯克,于是去那里的愿望和希望在人群中成倍增长。并不是因为人们知道斯摩棱斯克有许多粮草和生力军,也不是因为对他们说了这些(恰恰相反,军队高级将领以及拿破仑本人都知道,那里粮草很少),而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给他们行进和忍受目前的艰难困苦的力量。他们当中无论是知道的人还是不知道的人,都在欺骗自己,像奔向乐土一样奔向斯摩棱斯克。

走上大道后,法军以惊人的力量和闻所未闻的速度向自己臆想中的目的地奔去。除了共同的意图把这群法国人集结为一个整体并赋予他们某些力量这个原因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把他们凝聚在一起。这个原因就是他们人数众多。正如物理学中的引力定律一样,他们组成的这个庞大的群体把单个的人像原子那样都吸引过来。他们这个十万人的群体像整个国家那样向前移动着。

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只有一个愿望——当俘虏,摆脱一切恐惧和不幸。但是,一方面,以斯摩棱斯克为目的地的共同意图生发出来的力量吸引他们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另一方面——一个军不能向一个连投降,尽管法国人利用一切方便的机会相互脱离,一有什么微不足道的借口就投降,但是这样的借口并不常有。他们本身的数量和密集快速的运动使他们丧失了这种可能性,也使俄国人不仅很难,而且不可能阻止这种运动,因为数目众多的法国人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这上面。物体的机械断裂不可能超过一定限度地加速正在发生的腐败的过程。

一个雪团不可能瞬间融化。存在着一个时间限度,此前任何加温的努力都不能使其融化。相反,温度越高,残留的雪就越坚固。

俄国将领中,除了库图佐夫以外谁也不明白这一点。当法军沿着斯摩棱斯克大道方向逃跑一事得到证实以后,就出现了科诺夫尼岑十月十一日夜里预见到的那种情形。部队中所有的高级将领都想立功,想去切断、拦截、俘虏和歼灭法军,于是所有人都要求进攻。

只有库图佐夫一个人把自己全部力量(每一个总司令这样的力量都很小)都用在了反对进攻上。

他不能对他们说我们现在说的那些话:何必再交战,何必去堵路,何必再损失自己人,何必惨无人道地去屠杀那些不幸的人们呢?既然从莫斯科到维亚济马没有打仗这只军队就损失了三分之一,何必再打呢?但是他以其老年人的智慧对他们说了些他们能理解的话,他对他们说关于金桥的道理,可是他们都嘲笑他,诽谤他,大发脾气,在已经被打死的野兽面前大显威风。

在维亚济马附近,叶尔莫洛夫、米洛拉多维奇、普拉托夫以及其他人与法军离得很近,便无法遏制要切断和歼灭两个法军军团的愿望。他们给库图佐夫送来一封告知自己意图的信,可是信封里放的不是报告而是一张白纸。

不管库图佐夫怎样尽力阻止军队行动,我们的军队还是发起了进攻,竭力阻截法军的退路。据说,几个步兵团奏着乐、敲着鼓发动进攻,打死了几千人,自己也损失了几千人。

但是说到切断,没有任何人被切断后路和歼灭。法国军队遇到危险凝集得更加紧密,虽然人数在不断减少,但继续走着那条通往斯摩棱斯克的灭亡之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