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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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车间里机器声响成一片,工人们都在忙着。墙上挂着大标语:大干快上,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快马加鞭,赶超英美!
一个女工拿着信跑来说:“主任,你的信来啦。不是外国字儿,是黑龙江来的。”庞天德疑惑地看着信封上的地址,他打开信,只看了一眼,惊喜地把信捂住,对一个技术员说:“你盯着点,我一会儿就回来。”技术员说:“主任你可快点,二号线一会儿又得对接了,我们整不明白。”庞天德挥挥手跑走了。
庞天德跑到他常来的那台废弃的旧卡车旁,跳上去,把车门关紧看信。
庞,我的庞!我的头发,我的被困住的雄狮,我亲爱的方向盘!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我想,我给你的信,还有你给我的信,一定都在半路夭折了。我们两个相爱的人,像两只断了翅膀的燕子,找不到方向了。但是,我不管这些,我坚定地按着咱们订下的计划,一步一步到达了我们预定的地方。庞,我现在就在绥芬河边,我看得见对岸的村庄和树木,就像自己家里一样。要是没有边防兵的出没,我根本不知道还有国界。庞,我开始安心地等你。我不知道你那边是什么情况,但我相信你,终有一天你会来的。绥芬河水会见证我们的爱情……
庞天德正在看信,一个工人跑到车边,用手拍打着车门喊:“庞主任!出大事了!技术员小路,还有张大力,两人都受伤了,设备也坏了!”
对庞天德的处分很快下来了,主任拿掉,降一级工资。庞天德并不感到委屈,只是他要请假一个礼拜,批不批都得走。他私下里告诉厂办刘主任,他是去牡丹江轴承厂联系调工作。刘主任猜他是为了娜塔莎,他笑着承认了。
晚饭后,庞天德又上了房顶。过了一会儿,纪子也爬上去,无声地坐在庞天德身边。好一阵子,纪子小心地说:“天德君,请想开点吧。”庞天德说:“纪子,往后改称呼吧,叫哥。”“我还是这样叫吧,习惯了。”庞天德说:“我答应过老爷子,等他百年之后再走。可是,现在情况有变化,我不想等了。纪子,要是我走了,老爷子就托付给你了,你要照顾好他。”
纪子问:“你去哪里?”庞天德说:“去牡丹江,我一个朋友在那儿给我找了个工作。”纪子说:“为什么啊?出事故了,当个工人也挺好,工资够用就行了。天德君,你不会是因为我吧?我最近也没烦你啊?”“跟你没关系。我就是想换个地方。”纪子问:“牡丹江,在哪边啊?”“在北边,黑龙江。”“噢……是不是娜塔莎也在那里啊?”
庞天德愣了一下:“哪有的事!人家在苏联呢。别瞎说。”纪子说:“那,你放心去吧,我给老爷子送终,然后我就去找你,结不结婚没关系,我得伺候你一辈子。”庞天德突然烦躁:“你不要让我欠你太多了!我还不上!你要累死我啊?你要让我一辈子背着你这个影子活着啊?你让我松快松快吧!”纪子无辜地看着他,委屈得要掉泪。
庞天德从房顶上下来毫无睡意,回屋给娜塔莎写信。
娜塔莎,我的最爱,我的永不干涸的河流,收到你的信之前,我以为我的折断的翅膀再也接不上了,以为我就要在这无边的思念中度过我的余生。我也许会背着行囊,在苏维埃广阔的土地上,在所有的城市和乡村寻找,寻找那个用爱情之火燃烧着我这么多年,直到此刻还在燃烧,可她自己却折断了翅膀不知跌落到哪个角落里的我的娜塔莎。在我茫然无措的时候,你的信来了,像新鲜的血液注入我的身体,我还站着,双脚还未移动,心早已飞到绥芬河边!娜塔莎,你没感觉到我就站在你的身后吗……
庞天德一门心思要调往牡丹江轴承厂,他打了请调报告,可厂里就是不批。他等得焦急,就去找贺书记。贺书记说:“年轻人,谁不犯错误?哪能受点挫折就要走?要有勇气重新站起来嘛。你反省一段时间,想通就好了。”
他又去找新来的厂长。厂长说:“我不了解你的情况,所以,你还是找贺书记和其他领导谈。不过,我也听说了,你要去的是个小厂,又没给你什么待遇,调去没道理啊!以后给你调个车间,慢慢再干,你还年轻。”
他找到厂办刘主任讨主意:“找谁谁也不批,要是我一走了之呢?”刘主任推心置腹地说:“千万不能乱来!你就算不是干部编制,也是国家在册工人。你要是硬走,没单位,没档案,没户口,没粮油关系,成盲流了,不仅没人敢要你,派出所还要抓你盲流!老实待着吧!我这是实话。”
庞天德郁闷极了,一个人在小桌边借酒浇愁。纪子给他倒偷偷兑了点水的酒说:“天德君,我想了一个办法,我们可以不在工厂工作了,到郊区买一块地,我会种地,还会养鸡,我可以养活咱们全家。乡下的空气也好。”庞天德苦笑:“你以为是在日本啊?现在土地都是国家的,你还想买地?”
纪子说:“我不想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成天喝酒,把身体喝坏了。”庞天德嘟囔:“谁成天喝酒了?不就是这几天吗?我的请调报告他们不批,这不是耽误事吗!”“耽误什么事啊?”庞天德一愣:“啊?耽误我找工作的事!”
纪子问:“你真的要去牡丹江工作啊?”庞天德不回答,故意找碴儿:“哎?这酒怎么越喝越不对劲啊?谁买的酒啊?”纪子站起身鞠躬:“对不起,是怕你喝多了,就加了一点水。是我的错。”
庞天德把手里的杯子一下子摔了:“我就这么点乐子,你还给我掺假!我愿意喝多,我喝多了能睡着——”他举起酒瓶子对嘴喝,纪子忙去抢酒瓶。庞善祖从屋里出来喊:“纪子,你别管,你让他喝,喝死拉倒!”庞天德说醉话:“我不死,我死了事还没办呢,我不能死,我只要活着,我就去!”
老郭背着渔篓进家,媳妇把一封信交给他说:“咱海东也没亲戚,是谁给你来的信?”老郭把信打开,里面还有个信封,有张纸条上面写着:请把信转给对岸河边的娜塔莎。谢谢。
老郭媳妇说:“这是啥呀?特务暗号?快扔了吧!”老郭:“那不行,我拿了人家好处,就得给人家做事。”
老郭骑了自行车,跑到河边,手里扬着那封信,冲对岸晃着,对岸却没人。他在河边来回跑着,看着对岸,最后上了船,向河心划着。风大小船不稳,他把信咬在嘴上,双手把桨,忙活中,信掉了,被风吹入水中。他急忙伸手去够,信已被冲走。他跳到水里,游着追着,信顺水流越漂越远,不见了踪影。老郭在水中无奈地看着,沮丧地拍打着水面。
庞天德等不到娜塔莎的来信,又给娜塔莎写了封信,寄到老郭家。老郭媳妇接到邮递员送来的信,一看又是海东来的,心里害怕,一伸手把信扔进灶口烧了。老郭回来问:“这两天送信的邮递员没来?”媳妇掩饰着:“啊,没来。你盼人家来信啊?别再拿人家东西了,不是啥好事。”老郭说:“你懂啥,我这叫受人之托。”
老郭觉得对不起人家,就想弥补一下。这天晚上,他半躺在船上,快速划着船,把船靠在对岸边的苇丛中。他掏出怀表,凑近看了看,然后平躺在船身里,用眼睛瞄着林边。等一队苏联边防兵打着手电走过,老郭从船里上岸,站在苇丛边,捡起一块石子扔出去,正中木屋门。
娜塔莎出来张望,老郭“喂”了一声,冲她招手。娜塔莎跑过来问:“郭!有信来吗?”老郭掩饰着说:“啊,没有,你还是再寄一封吧,上次那封,可能他没收到,或者寄丢了……”
娜塔莎失望地说:“哦……好的,我也想再过去找你,可是天冷了,游不过去,摆船又不敢。你到屋里来等我一下吧?我赶快写几个字。”“这不好吧?我还是在船上等,写好了你拿过来就行。”
娜塔莎说:“好,你等着,这次我送你一双军用皮鞋。”老郭忙说:“东西不要了,那边回信还没来呢,我不好意思再拿东西。”“是那边出了问题,不怪你。”娜塔莎跑回木屋。老郭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老郭回到家里,在灯下一笔一画地认真抄写好信封,把娜塔莎已经粘好的一个信封装进去粘好,然后就着灯光,摆弄一双军用皮鞋,爱惜地用袖子擦。
早晨,老郭媳妇要出去买菜,老郭把娜塔莎写的信让媳妇寄走。媳妇接过信看看,小心地张望一下四周说:“又是往海东寄的?这两人到底啥人哪?我看不是特务也是关系不正常。”老郭小声说:“胡扯!那苏联姑娘人可好了,人家给双皮鞋呢。快去寄!”
老郭媳妇骑着车子路过邮局,犹豫了一下没进去。她回到家里,又不敢再把信毁了,就把墙上一个镜框摘下来,把信藏到镜框后面,又把镜框挂好。
庞天德等不到来信,心里极度失望,他在桌子上研究地图,手指在绥芬河边界处画着。纪子在门口喊:“天德君,下雪了!”庞天德忙把地图掩上说:“吓我一跳!下雪了你喊什么?”“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啊,你看——”门外飘着小雪花。庞天德小声自语:“可不是么,那河边该冷了……”纪子问:“天德君,说什么?”庞天德说:“没说什么。今天我去买菜吧,我正好要出去办点事。”
庞天德到邮局问营业员,往黑龙江绥芬河寄的信,一般几天能到?人家告诉他,最慢一个礼拜也到了。庞天德自语:“娜塔莎,你没收到我的信吗?”
天上下着雪,娜塔莎站在河边,望着对岸,任雪花飘落在脸上。对岸,老郭站在土屋房顶上,向着这边挥手,意思是“没有”。
回到木屋,娜塔莎对着庞天德的照片,用拳头在桌上轻轻擂着:“怎么了?庞,你说话呀!”
庞善祖病了,庞天德急忙把韩先生请来把脉。韩先生私下告诉庞天德,老先生要是能熬过这个冬天,还有寿数,要是熬不过,只能听天由命了,所以,要有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