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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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
归来
夜色渐深, 街道上的行人稀稀落落, 大多贩夫走卒都已归了家。
打更的更夫走过往来居, 吆喝着“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 但声音很快被往来居里的欢歌笑语所淹没, 最后彻底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当中。
往来居的雅间内, 酒宴已经进入高·潮,桌上的众官员,包括曹严, 都几乎放开了架子行起了酒令。明明个个脸色通红,酒气冲天,举手投足间, 却尽是豪迈, 大有千杯不醉之海量!
就连一直被排斥的长史刘安,也被劝了几杯酒, 脸色微醺起来。
而以戴孝为由, 以茶代酒的李文柏, 可以说是整个雅间里, 最清醒的人了。
他一边应付着在座同僚们, 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雅间里的一切。
倒酒的侍女们很美, 无论是身段,还是面相,甚至是举手投足间, 都透露着不逊于京城大酒楼侍女的夺目光彩。
这样的侍女, 要么是从京城带来的,要么就是长期训练起来的。而听她们口中那掩盖不住的西州当地口音,结果,便显而易见了。
不光是倒酒侍女,还有偏间那一众操着丝竹管弦靡靡之音的歌姬,以及随歌声翩翩起舞的舞姬们,风采技艺,亦非西州这陇右偏远之地,能够看到的。
“长期训练过的侍女,技艺不俗的歌姬舞姬,看来这往来居,很是不凡。能在西州这般残破偏僻之地,建立起这般奢靡的酒楼,背后之人,恐非常人。”李文柏默默思索着,心中更加笃定,往来居,绝不只是酒楼这么简单!如果真的是一个情报机构,可能跟眼前这位曹刺史,脱不开干系!
借着小解的名义,李文柏离开了雅间,去了趟茅厕。来回路上,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往来居的大体格局,有了一个颇为意外的发现。
寻常酒楼茶肆,到了夜间,客人稀少之时,常常能见到小二劳工们百无聊赖地聚在大堂角落的桌边,或是闲聊,或是小赌两把,打发着时间。
而李文柏将这往来居仔细观察了一遍,却发现这里的小二和劳工们,手上没了活计,却依然坚守自己的位置,一脸的小心谨慎。
和楼上雅间里的侍女歌姬一样,这些小二们,也是经过训练的。可以说,这整间往来居,堪比规矩森严的军营。
李文柏心中凛然,脸上却很平静,回到了雅间。略一思索,他想出了一计。
在一个侍女走到他身旁,为他倒茶之时,李文柏突然一把抓住侍女的皓腕,稍稍用力一拉。一声娇呼,这位二八年华的美貌侍女,便盈盈倒在了他的怀里。
因为一整晚李文柏都没对侍女们动过手脚,现在突然来这一下,侍女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释然一笑,身体松软了下来,顺势靠在了他的胸前,一副低眉顺眼的惹人怜的模样。
大齐民风开放,纨绔子弟酒宴上对侍女搂搂抱抱什么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这里毕竟官员同僚们都在,大家都是饱读圣贤书的文化人,大多碍于面子,就算有心调戏,也必会有所遮掩。像李文柏这般,堂而皇之直接把侍女拉入怀中的举动,较真的话,难免有伤风化。
但酒桌上的众官员却丝毫不以为意,眼中满是“我懂你”的意思,笑而不语。
此时曹严甚至抚掌而笑,“冠玉一晚上只饮茶,本官还以为冠玉不好女色呢!原来也不负这少年风流的风华岁月啊!”
曹严一开口,其余官员也应声附和,嘴里满是“少年当如此!”之类的风流话。
李文柏见效果达到了,心中洞若观火,脸上却装作动了心的模样,一边虚伪地谦虚着,一边用食指勾起怀中侍女的光滑下巴,细细观赏着侍女的美丽容颜。
不多时,见曹严等人有了醉意,李文柏才停下调戏侍女的手,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向曹严询问道:“曹大人,下官见这侍女歌姬,皆是妙人,只是不知这往来居的主人,是何许人,竟有这般手段?”
曹严神色顿了顿,眼睛下意识地眯了眯,见李文柏一副色眯眯的表情,心中了然,不动声色地问道:“哦?冠玉对往来居也感兴趣?”
李文柏老脸一红,“是这样,大人也知道,下官乃是商贾出身,当初在京城,也曾有过开酒楼的心思,只是苦于没经验,不敢轻易尝试。今日见这往来居这般富丽堂皇,而酒楼中的侍女歌姬,亦有不凡之姿色,脱俗之技艺,一时心中感念,想结识一番往来居主人,向其好好讨教一番。”
李文柏这话说得很正经,但结合他之前的风流举动,在场的都是混迹官场的人精,哪里还看不出,他哪是什么想和往来居主人讨教,根本就是看上了往来居的侍女歌姬罢了!
“果然少年得志,难改色心!”曹严本来还有所戒备,现在一听此言,心中将李文柏再次看低了几分,但他却并没有如李文柏的意,只是轻轻笑道:“少年风流,人之常情。本官也是从少年过来的,冠玉所图为何,本官知晓。若冠玉喜欢这侍女,只管带走,本官做主了!”
说罢,曹严抚须哈哈大笑起来,酒宴中又一次爆发出了慷慨激昂的欢声笑语。
人群中的李文柏低着头红着脸,连连摆手,辩解道:“不不不,君子不夺人所好,实在惭愧,惭愧。”
同时心中暗骂:“这老狐狸,居然还不松口!看来这往来居幕后的主人,绝非常人!”
喝醉了的曹严也只是显露出与此间主人的交好,事主是谁,却没有透露一分一毫。
又过了半个时辰,酒宴结束。
曹严和众官员在小厮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下了楼,走出了往来居。
一番告辞拜别后,曹严几人先行坐上了轿子,映着月色缓缓离去。
刘安虽然喝了些酒,但毕竟受人排斥,喝得不多,远没有到醉酒的程度。
“冠玉,我送送你。”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向官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万籁俱寂,幽暗的街道上,只剩下两人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的。长史刘安看了李文柏两眼,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李文柏略一思索,便恍然一笑。他知道,他方才在酒宴上的好色举动,一定令这位刚正不阿的长史误会了。于是笑道:“刘大人是不是觉得下官做得不对?”
刘安愣了愣,随即苦笑摆手道:“少年风流,人之常情,冠玉多虑了。”
确实如此,酒桌上的事,说好听了,是风流雅兴,说不好听了,是下流庸俗。具体如何评判,主要还是看人。李文柏年少有为,经商有道,家财万贯,不但中了科举,还是一代大儒祭酒王行之的弟子,这样的少年英才,与貌美侍女嬉戏调笑,自然是风流雅兴了。
刘安不是什么食古不化的老头子,就算心里不太苟同,也不至于责备什么。
李文柏淡淡一笑,“下官至今未曾婚娶,一心放在商道与国家民生之上,又岂会为了区区一个美貌侍女,而自污清名?”
刘安略一迟疑,脸上露出深思之色,问道:“那冠玉你为何……”
李文柏没有直接回话,而是先停下脚步,谨慎地看了下四周,见没有旁人后,才看向刘安,一脸严肃道:“刘大人到这前庭数年,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么?”
“冠玉是说?”
“往来居!”
李文柏说道:“西州地处陇西,偏僻荒芜,北拒匈奴,东临大恒山,百姓自给自足,尚不能苟活,更何谈去酒楼挥霍?商贾虽然地位低贱,但都在商海沉浮多年,再愚蠢之辈,也不会选择在这样穷苦的地方,开这么大的酒楼。再者,刘大人您也说了,前庭十年间破败至此,远不如前,可这往来居,今日一见,其富丽竟不逊于京都的大酒楼!如此大的反差,刘大人不觉得,这往来居,有很大的问题吗?”
刘安一愣,这才明白李文柏的用意,施了一礼,心悦诚服地说道:“冠玉真知灼见,为兄不及也!”是他小觑了李文柏,眼前人目光清朗,岂是那种好色之人?
说罢,刘安眼中露出了担忧之色,点头道:“冠玉所言之问题,为兄也曾想过。甚至怀疑,曹严等人与往来居官商勾结,行盘剥垄断之恶事。”
不曾想李文柏却是叹了口气,摇头不言。
刘安见状,问道:“冠玉为何叹气?”
李文柏这才缓缓开口,问道:“刘兄以为,这仅仅是官商勾结吗?”
“这……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李文柏叹气道:“刘兄饱读圣贤书,不懂商道,故而一时不察。但在下官看来,在西州这样穷苦的地方开大酒楼,是稳亏不赚的赔本买卖!若是曹严等人官商勾结,那么他们图个什么呢?”
“这……”刘安闻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李文柏突然向刘安郑重施礼。
“这……冠玉这是何故?”刘安早已被李文柏的见识与判断力所折服,哪里受得起这样的大礼,连忙伸手拉住他。
李文柏抬起头,盯着刘安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刘兄,可愿助我?”
这次李文柏没有自称下官。这意味着,他已经不拿刘安当外人。
刘安神色肃穆,“冠玉直言,只要力所能及,为兄必不推辞!”
“我怀疑这往来居,是搜集情报的窝点!”
得到刘安的承诺后,李文柏将他初到**的所见所闻,尤其是被征用修城墙的农户消失不见的诡异情况,以及自己对往来居可能是搜集情报的窝点的判断,娓娓道来。
刘安越听越心惊,“这……若这些事都与曹严有关,那他所图之事……”
他不敢说下去了。因为他明白,如果这些是都与曹严有关,那么说曹严贪污腐败,官商勾结,都是小的了!
“那些消失不见的农户到底去了哪里,这个我还在查,只是眼下我还要回到**,主持赈灾过冬的相关事宜,不能在此处久留。”李文柏说道:“故而查探往来居幕后主人以及其中搜集情报的证据,便都拜托刘兄了!”
“这都是为国为民之义举,我刘安食大齐俸禄,必为大齐鞠躬尽瘁!便是前方九死一生,刘某又有何惧之?冠玉放心,往来居的事,开春之前,为兄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刘安本就是一个刚正不阿的正义之士,心中满是宁折不弯的不屈大义,在知道了西州的诸多乱象后,早已萌生出一扫污秽的心思,只是苦于势单力薄,自己能力又不够。现在见到了李文柏,他又看到了希望。
于是紧紧握住李文柏的手,斩钉截铁道:“不成功,便成仁!”
刘安的承诺不可谓不重。至此,李文柏对他的敬佩之意,更深了几分。
到了官驿门前,两人拜别分开。
“下官本欲择日宴请刘兄,向刘兄讨教讨教,奈何前庭人多眼杂,只好作罢。还望刘兄勿要怪罪。”
刘安笑道:“冠玉一心为国为民,莫说一顿饭,便是将来让为兄请你一顿,又有何不可?冠玉以诚待我,我必以诚想报!”
李文柏动容,再次施礼作揖,“前路凶险万分,刘兄切记,小心为上。”
刘安还了一礼,豪迈一笑,转身走进了马车中,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里。
……
第二日,李文柏便亲自来到曹严的府上,向这位西州刺史辞别。
毕竟他来前庭,本就是作为新官上任,拜访一下上级述职的。现在面子里子都给足了,再逗留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曹严答应得很爽快,也不摆什么架子,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出了大门。
送走李文柏后,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走到曹严的身旁,有些担忧地说道:“老爷,就这么放过他吗?施五那边对此人很是忌惮……”
曹严却摆摆手,“多虑了。本官已经试过这小子,迂腐不变通,又好色,有点小聪明,加上年轻气盛,难免锋芒毕露。让施五收敛着点,没必要触其锋芒。区区一个商贾,上了位,还是免不了唯小利是图的卑贱本性,坏不了我们的大事,不足为虑!”
……
收拾好行装,李文柏一行六人,踏上了回**的路。
马车上,李文柏将前庭的所见所闻,在脑中重新捋了一遍,越发觉得事态不简单。他有些担心,刘安独木难支。
“李二。”
“大人有何吩咐?”
李文柏略一思索,道:“回去后,派两个精明点的兄弟,潜入前庭,暗中保护好刘安。若是遇到险情,一定要把他活着带到我面前!”
“是!”李二点头应下,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担忧道:“大人,要不我们还是骑马吧?坐马车……不太安全。”
“你是担心曹严半路设阻伏杀我们?”李文柏看穿了李二的想法,问道。
李二点点头,“在官驿的这两日,兄弟们被他们的人看的死死的,小人担心有人要对大人不利。”
李文柏淡然一笑,示意李二不必担心,“放心吧,曹严若想杀我,我根本出不了城。他是个聪明人,我死了,他的麻烦更大。他现在想方设法保护我只怕还来不及呢!”
如果在他来前庭之前,曹严对他或许还有所戒备,但经过这两日的接触,他有意地表现出迂腐和好色之后,他在这曹严心中,早已看不上眼了。
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他不想和曹严这个上级明着硬碰硬,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曹严是四品刺史,就算杀不了他,随便恶心他一下,也不是他李文柏一个小小七品县令能扛得住的。
好在前庭有刘安帮忙,暂时不需要他分心。他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处理好**的事情。
**冬天的三个月计划,已经按部就班的开展开来。粮食的问题已经解决,以工代赈的方案又解决了劳动力的问题。眼下,只要工人队伍能在开春前,将通往其他县城的道路,以及城墙都修好,那么安全问题,就能得到保证。即便到时候匈奴契丹进犯,也能抵御一阵子。
还有就是清理有些村落的饿殍的问题,必须抓紧时间,将这些尸体全部火化,否则开春之后,一场瘟疫,能直接毁了整个**县!
他是**县的县令,他首先是一个官,然后才是商人。他必须先解决**县的内忧外患,收拾好这个烂摊子,才能着手准备发展这里的经济。
至于曹严和往来居的问题,只能希望刘安能有所发现了。
一行六人,花了一天半的时间,回到了**县。正如李文柏所言,一路上畅通无阻,连半个山贼或者刺客都没遇到。
刚回到**的衙门,李文柏换了一身便服,稍稍打理一番,吃了顿便饭,正准备到几个施工场地看看实情,李成便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厚厚一叠纸。
“少主,这些都是施五刚刚托人送来的。”
“刚送来的?”
“是的,少主刚回来没多久,这些东西随后就送到了。”
李文柏随手接过一张纸,眉毛一挑,道:“草场的地契……有点意思,想不到施五的动作这么快,才几天功夫,就把那些小地主都说通了。等着本官回来,才将这些地契送到,是想炫耀自己的本事吗?”
随即,看了一眼李成手里厚厚一叠的草场地契,李文柏又无所谓地笑了笑,“罢了,草场到手就行,至于这个施五,他背后的曹严有问题,这个施五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就再让他蹦跶几个月吧,什么事,等过了这个冬天再说。”
李文柏和施五,甚至是曹严之间的斗智斗勇,对于李成而言,就是神仙打架。他只能听着,插不上嘴,也不敢插嘴。似乎想到了什么,李成问道:“少主,咱们要那么大一片草场做什么?”
在李成看来,草场的用途,无非就是畜牧,可**县的地理位置太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战事,在这里下功夫蓄养牛羊,不就是等着突厥这些游牧民族过来抢吗?
李文柏没有回答李成的疑问,而是径直走出了后堂。
“走吧,先随本官去几个施工场地看看。至于草场的用途,明天到了草场,你就会知道了。”李文柏尚未见到草场,心中就有了主意,这主意能不能成只能去了才知道。
李成点头称是,将草场的地契放好后,匆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