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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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回到家时,天已经亮了。张友和吩咐莲子说:“闺女,给爹收拾几件衣裳,爹出趟门儿。”
莲子问道:“爹要去哪儿?”
张友和故作轻松地:“在店铺里呆久了憋闷得慌,爹打算走趟后草地。”
莲子又问道:“爹你啥时候回来?”
张友和笑着说:“快,顶多半年。”
莲子:“爹,你走了我咋办?”
张友和说:“你二爹和你三叔会关照你的,再说不是还有你哥吗!”
莲子担心地:“爹,不走不行吗?”
张友和说:“莲子,爹是三义泰的人,在我们兄弟三个中我又是老大,于情于理我都得走,再说我们抓阄来着,爹抓了个‘走’字,这是天意。莲子,你是个大姑娘了,爹走了,好好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就去找你二爹,听见了?”
莲子眼里含着泪,给爹收拾衣裳去了。自从娘走后,爹还从来没离开过自己,不知为什么,莲子觉得心里惶惶的,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张友和知道自己这一去吉凶难料,但是跟孩子能说什么呢?他来到院子里,抡起斧子劈了足够莲子烧一冬天的柴,又出去买回了足够莲子和绥生吃一个冬天的米面;接着张友和买了麻纸打好糨糊,又将窗缝、门缝糊严实,天快冷了,不能让孩子受冷冻;末了,张友和又出去给莲子买来了新棉袄新棉裤,他笑着对莲子说:“闺女,看看,爹给你把过年的新衣裳都买好了!”
莲子问道:“爹,赶过年时你还回不来吗?”
张友和摸着闺女的头发:“我这不是怕万一吗!”
一切都安顿停当了,张友和故意逗着莲子说:“闺女,明天爹就要走了,不给爹做点好吃的?”
莲子朗声说:“黄羊婶婶说过,‘上马饺子下马面’,爹,我给你包饺子!”
张友和笑了:“俺莲子跟你娘似的,懂人的心哩!”
……
为了生存,三义泰决定铤而走险了。后院里,赫连支派着两个小伙计在修理驼驮子,另外几个伙计在整理着库房里的货物,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默默地干着手里的营生。
第二天的夜里,太春和黄羊为张友和及驼队送行。
冷风萧瑟,送行的气氛颇有些悲壮。太春在一峰驼一峰驼地挨着检查,生怕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我心里有数。”看到太春紧张的样子张友和宽解说:“又不是头一次做,别担心。”
黄羊拿着一皮囊酒走到张友和跟前,说:“大哥,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带着路上喝。”
领房子人走过来说:“张掌柜,一切都已经停当,就等你发话了。”
张友和:“好,启程!”
驼队出发了,货驮吱吱嘎嘎地响着,与骆驼的吭哧声连成了一片。秋风萧瑟落叶飘零,离别的场面颇有悲怆。
张友和从太春手接过马缰绳,说:“兄弟,莲子我就托给你了。还有绥生,也不小了,有合适的该张罗着说个媳妇吧,有了媳妇兴许就能拴住他的心了……”
太春:“这事等你回来再商量吧。”
驼队越走越远,送行的人们停下了脚步。太春看见已经走远的张友和停下来向他们拱手告别后,张友和转身走了。
渐渐远去的驼铃声敲击着人们的心,这种牵挂一直延续了很久。
……
张友和走驼道的当天,太春就把莲子接到了自己家里。
天气说冷就冷了,太春一早起来生好火盆,在火盆上给莲子烤着棉裤棉袄。火盆里得木炭燃得红彤彤的,屋子里弥漫着温暖的气息。太春给莲子烤好棉袄棉裤来到炕前:“莲子,快起来穿衣裳!看二爹给你烤得热乎乎的!”
莲子撒娇:“二爹,你让人家再睡会儿吗!”
太春:“懒丫头,太阳照屁股了!”
莲子迷迷糊糊爬起来,穿衣服。
太春在地下收拾着:“莲子,起来了自己吃饭吧,二爹柜上还忙着呢。”
莲子:“噢。”
太春:“你绥生哥回来,跟他说一声,让他到柜上去找我。”
莲子:“噢。哎二爹,我绥生哥自己找了个媳妇。”
太春:“真的?我咋不知道?”
莲子:“他怕您骂他。前天在洋行门口我看见了,是个……”
“这个小畜生!”太春生气道:“婚姻乃人生大事,要遵从父母之命煤妁之言,他这简直是目无尊长!莲子,二爹走了!”
这天傍晚绥生回来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绥生胳臂上竟然挎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洋妞儿!
绥生怯怯地:“爹。这是艾林娜。”
艾林娜大方地冲太春喊:“爹。”弄的太春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一时不知所措。
太春把绥生叫到一边,严厉地问道:“绥生,这黄毛子是个什么人?”
绥生:“爹,瞧您说的多难听,艾林娜是俄罗斯人。”
太春气得哆嗦:“你……你……你混蛋!”
绥生:“爹,您冷静点,在女士面前您应该保持起码的文明。”
“你少给我扯淡!”太春强压着火:“绥生,你给我听着,咱是个中国人,中国人娶媳妇讲究的是三媒六证,你弄这么个洋妞回来,你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
绥生:“爹,我爱艾林娜,艾林娜也爱我,这就足够了!”
太春:“狗屁!绥生,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你就赶紧让她走,咱大清地界上好姑娘有的是,爹说话就给你找一个!”
绥生:“除了艾林娜我谁都不要。”
“反了你了!”太春顺手拎起一个小凳子就要打儿子:“我把你这个畜生!”
绥生见势不好赶紧拉起艾林娜夺门而逃。
太春一凳子砸过去,凳子摔在地上,碎了。
绥生跑了,太春越想越生气,你说这小子他到底是咋想得呢?大清地界啥样的好姑娘没有,咋偏要找个黄毛回来呢?将来把这样的媳妇带回老家,还不得让村里人笑话死啊!
莲子是个懂事的孩子,见二爹生气,安慰说:“二爹,你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哥哥哪天回来我劝劝他,行不?”
太春听莲子这么一说,心里的气消了一半,跟自己那个活祖宗比起来,还是莲子懂事啊!
9街上,绥生和女朋友艾林娜手拉手地走着,样子十分亲昵。绥生穿着整齐的西装,外面套一件黑呢子大衣,艾林娜穿着那种看上去质地厚重的大裙子,头上围着一条艳丽图案的大披肩,俩人的穿着在满大街长袍马褂的人群中很是扎眼。上了年纪的人自然是看不上他们这种做派和打扮的,免不了对他们指指点点,还说他们伤风败俗、行为不端等等;年轻人倒觉得他们的穿着很好看,看着人家两个亲亲热热的样子,嘴上虽然不敢说什么,心里其实很是羡慕。
临街的茶馆里,十几位茶客正在安闲地喝茶、看街景儿,正好绥生和艾林娜从茶馆前走过,一个头发花白的茶客说:“哎,你们瞧,那是谁家的后生,一天价挎个黄毛儿满街跑。”
另一位中年茶客说:“这你都不知道?三义泰许掌柜的儿子呗!”
花白头发说:“唉,许掌柜是个要强的人,有这么个儿子,可给他老子露脸了!”
中年茶客说:“老古人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儿子成了这般模样,自然是当爹的没有管教好喽!”
大家闲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三义泰的许大掌柜就坐在角落里喝茶,把个许太春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他腾地站起来出了茶馆,走过去拦住绥生和艾林娜。
绥生一看是他爹,叫道:“爹——”
太春:“别叫我爹!你给我听着,从今天起,我没你这个儿子,你也没我这个爹!”
绥生:“爹,有话咱回家再说不行吗?”
太春:“家?也不许你再登我许家的大门!”
绥生倔强地:“不登就不登!以为我多想回那个家似的!我就不明白,艾林娜哪儿不好?再说了,是我找媳妇又不是你找媳妇!”
太春上去给了绥生一记耳光。
太春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推开门,疲惫地走进来。他摸索着点上灯。莲子已经睡了,听到动静,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二爹回来了,锅里还给你留着饭呢。”
太春给莲子掖了掖被子:“睡吧莲子,二爹在柜上吃过了。”
太春脱了外面的棉袍子,坐在炕沿上,点起一袋烟缓缓地抽着。他想起绥生小的时候,自己每逢从外面回来,绥生总是愉快地从屋里跑出来,嘴上喊着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他把绥生抱起来架在脖子上在院子里转上几圈回到屋里,玉莲已经端上热乎乎的饭菜,一家三口围着小炕桌,那个温馨那个惬意,唉,那种好日子这辈子怕是没有喽!
太春由绥生又想到玉莲,他拿出玉莲留下的兜肚,抚摸着上面的一针一线,睹物思人,由不住又是一阵伤感。
三九天的归化城滴水成冰,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望着街上的行人穿着厚厚的棉袍子或者皮袄来去匆匆的样子,更让太春惦记着走驼道的张友和。快到年根儿了,太春在账房里一边和路先生在核对账目,一边说些闲话。
路先生说:“张掌柜走了有大半年了,也该回来了吧?”
“要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太春说着忍不住往屋子外面张望:“这几天就该回来了。”
路先生:“但愿张掌柜平平安安吧。”
这话说了刚过后的第三天头上,张友和真就带着驼队回来了!
大家都跑到大街上迎接自己的驼队。路先生高兴地一个劲地祷告:“菩萨保佑,总算平安回来了!”
为了给驼队接风,太春让黄羊专门到大观园去订两桌酒菜。晚上三义泰的掌柜子和伙计们围坐在在一起说说笑笑,一边吃饭一边看戏。莲子也夹在大人中间,一会儿给父亲夹一筷子菜,一会儿给二爹倒一杯茶,机灵着呢。大观园的小戏台上,正在演出山西梆子《借东风》。
太春端起酒杯敬张友和:“大哥,这一来一去半年多,风餐露宿的你辛苦了!来,这杯酒我给大哥洗尘!”
大家端杯,一饮而尽。
张友和抹把嘴:“辛苦倒不怕,能平安回来就是万幸。比起往常来,边境上又设了不少卡子,检查得挺严,只要让查出来,马上就地正法。”
太春:“罢了,这种冒险的营生以后再不能做了。”
张友和自信地:“也不尽然。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只要小心点,出不了事的。”
太春接着张友和的话茬说:“话是这么说,万一出了事,就是塌天大祸。我也看了,这年月,别指望能把买卖做多大,只要能熬下去,买卖不倒塌就是赢家。”
张友和:“可是难呀,万裕长就是个例子。谁不想好好做买卖?可说倒就倒了,你能咋办?”
黄羊端杯:“大哥,二哥,不说那些恼人的话了,来,喝酒!”
张友和:“好,喝!”忽然他想起什么,问道:“哎,绥生忙啥呢,咋不见?”
莲子:“我绥生哥他——”
太春制止了莲子,叹口气对张友和说:“别提他了!——”
第二天安排伙计拆包验货。
张友和专门找出一个包袱,对太春说:“我带回几块俄罗斯毯子,还算个稀罕东西,你给钱道台那边送过去。”
“你还想得挺周到。”太春说。
张友和说:“是啊,这年头没人家在官场上给罩着,咱的生意也不好做。”
“唉,钱福常也不是过去的钱福常了,”太春感慨地说:“过去见面称兄道弟的,亲热得很;现在有事去找他,就端起了几分官架子,哼哼哈哈地拿鼻子说话了。我就奇怪了,为啥这人一当了官就变了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张友和说。
“想他钱福常当年到我豆芽店讨焙子吃的时候,那是什么样子?就是后来他买官,也还是我资助的银子,现在反过来你有事求他,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唉,当官就是当官,别指望再像二十年前了,只要他能稍微关照着点儿,就心满意足了!……”张友和话题一转问道:“噢,对了,昨晚吃饭的时候说起绥生,你就把话岔开了,是不是绥生有啥事惹你生气了?”
太春叹口气:“唉,这个孽障,自己在外头找了个媳妇。”
张友和:“那好啊,省得咱们操心了。”
太春:“好什么好,绥生给咱找了个外国媳妇!”
张友和:“外国媳妇?”
“那天还领回来了,刚进门就让我给撵出去了!”太春:“鞋大鞋小不能走了样子,找个老毛子回来,将来给我们许家生一群小黄毛?这万万不行!”
张友和:“绥生这孩子我知道,来硬的不行,慢慢开导吧。”
……
三义泰的驼队走了一趟驼道,可以说狠赚了一把,到了年根儿上,三义泰在大观园召开了一次颇具规模的股东年会。大观园内熙熙攘攘,坐满了买卖人,除了三义泰的股东、掌柜子,还邀请了归化商界的名流。
太春站在小戏台上一脸喜气地说:“各位财东,各位掌柜子,今天是我们三义泰的大喜日子,我们二百多人聚在大观园,举行我们三年一度的结账期会,这是一件幸事!大家都知道,这几年归化城生意难做,万裕长、万兴隆先后有十六家商号都倒塌了,我们三义泰不仅挺了过来,还发达了许多,这全仰仗各位的鼎力相助,在这里,我许太春谢谢大家了!”
有人送来了帖子,太春接过来看了。
太春接过来看了看:“大家听着,还有个事,道台衙门的钱道台刚送来个帖子,恭贺三义泰结账期会的举行!”
园子里响起热烈的掌声。人们感叹道:“还是人家三义泰,在归化城像这样有里儿有面儿的商号可不多,买卖经营到这个分上,也算是顺风顺水了!”
太春高兴,他大声对赫连说:“赫连,敲打响器,放炮,嘣嘣这几年的晦气!”
“好唻!”赫连答应着,带几个小伙子来到大观园门前,锣鼓、鞭炮一齐响,咚呛咚呛咚咚呛……噼噼啪啪……三年一期的结账期会在鞭炮声和锣鼓声中达到了最**!
在归化通司行三义泰是个小字号,本来帐目很简单,但是为了铺排也象大盛魁似的结账期会整整开了三天!张张扬扬热热闹闹,又是摆宴又是唱戏。
一回暗房子买卖使三义泰尝到了甜头,张友和提出再走暗房子的建议。
“不行不行,”张友和的意见一提出来就被太春挡住了:“上一回你走后我想起来就后怕,这心一直悬了大半年,哥哥,可不能再冒险了!”
黄羊:“不过话说回来,一把暗房子生意就能进账十几万,要不是上回大哥冒死做那一把,恐怕也不会有三义泰的今天。”
太春坚决道:“那也不行。边境上的风声越来越紧,你们趁早别打这种主意!”
黄羊:“唉,要是有份俄罗斯公司的货签就好了。”
太春:“货签?要不怎么说当今朝廷软弱无能呢,俄国人凭了大清的货签可以减免税赋、可以自由自在地在中国做生意,却限制中国人出去做买卖,这叫什么道理?”
张友和:“算了,不提这码事,提起来生气,还是合计合计咱们该咋办吧。”
黄羊:“现在这事,撑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做就做了,哪儿那么多啰嗦!”
“好我的兄弟呢,”太春对黄羊说:“事情没你说得那么容易。上回大哥做成那把也是侥幸。”
张友和:“其实也没人们说得那么悬,事在人为吗,让关卡上抓住的都是些呆瓜,机灵点儿没事!”
太春:“大哥,你要是这么说,这回我走。”
张友和做出一副大咧咧的样子:“那不行,别看我走的时候熟门熟路,轮到你们就不灵了。这回呀,咱们别争也别抓阄,还是我走!这趟走下来,以后走不走就是你们俩的事了!你们看如何?”
张友和有了上回的经验,这回他铁定自己照旧能结结实实地赚一把回来。一下组织了八十万两银子的货。定好了三月初六驼队出发,六六顺嘛!
三义泰门前,张友和的驼队正准备出发,绥生带着莲子赶来了。
太春说:“你小子,还算有点良心,来送你大爹呀?”
绥生说:“爹,我知道为艾林娜的事你还生我的气,今天当着大爹和三叔的面,我求你了爹,就答应了吧。”
太春:“当着谁的面也没用,你别说了。”
绥生:“爹,你可别后悔!”
太春:“这话怎么讲?”
绥生拿出一份公文。
绥生:“这是我从伊万那儿拿到的一份货签。”
太春兄弟三人又惊又喜:“货签?”
绥生:“这货签是朝廷发给俄国人的,要是遇上检查,你们就说是俄国人的货,逢关过卡的没人敢拦你们。”
太春:“没想到你小子还有点能耐,倒是我平时把你看低了。”
绥生对他爹说:“货签可以给你,可是我还有个条件。”
太春:“你说什么?”
绥生:作为交换,我和艾林娜的事你也得答应。”
“你——好你个小畜生,在这儿等着我!”太春从绥生手中接过货签,交在张友和的手上,嘱咐说:“哥,千万装好了,这可是你的身家性命啊!”
张友和带着驼队上路了,太春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右眼皮子莫名地跳了起来。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征兆,太春的眼皮子从此开始不停不歇地跳着,压上席篾棍儿不行,贴上膏药也不行,直
趁着大风天店铺里客人少的机会,太春和路先生把这一段日子的账目核对了一下,赶他回到家时已经是黄昏了。太春手里拎个蒲包,里面是他给莲子买的吃食。看着今天天气不好,他就在外面买了干粮。进的门太春一眼看见莲子围着一床被子坐在炕角,泪汪汪的眼睛里满上惶恐的神情。太春觉得心一阵痛,忙放下蒲包问:“莲子,你怎么了?”
莲子哭着说:“二爹!我怕……这风刮得就像天要塌下来似的。”
“怕什么?二爹这不是来了么!”太春问:“哎,你哥呢?”
莲子说:“我哥上午出去就没回来。”
太春叹一声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说也是白说,他打开蒲包:“来莲子,看二爹给你买啥好吃的了?万盛永的酱牛肉!来,起来吧,二爹也没吃呢。咱们吃饭!”
有二爹在,莲子不怕了,她觉得屋子里也暖和了起来。等莲子沏好茶,太春已经把酱牛肉切成薄薄的片儿夹在了焙子里,一斤酱牛肉,五个白焙子,正好!他递给莲子一个焙子:“看看,多好,快吃吧!”
莲子吃着:“二爹,昨天夜里我梦见我爹了。”
太春:“噢?梦见你爹啥了?”
莲子:“我梦见我爹满脸是血,张着手叫我呢,可吓死我了。”
太春安慰莲子:“莲子,梦是反着的,这就说明你爹没事,别瞎琢磨了啊?”
话是这么说莲子的话也让太春的心悬了起来。
都说女儿长得像娘,可再没有比莲子和她娘这样长得一模一样的了。十三岁的莲子和她娘年轻时的神韵简直是活脱了,模样是不必说了,那身段,那走路的姿势,就连说话的声音都一样,太春每每端详着莲子,恍惚觉得就是年轻时候的玉莲了,恍惚觉得玉莲根本就没死,就觉得她的魂灵儿和她闺女合在一起了,你初看时是莲子,看着看着就成玉莲了,看着看着又成莲子了……
第二天一早,太春带着莲子来大观园吃烧卖。大观园里吃烧卖喝茶的人络绎不绝。
太春刚要动筷子,就见黄羊慌慌张张跑过来。黄羊附在太春得耳朵旁悄声说:“哥,出事了!”
太春紧张地站起来:“你是说——”
黄羊看一眼莲子,把太春拉到一旁:“哥,这回出大事了!”
太春:“黄羊,你慢慢说。”
黄羊:“友和哥让喀尔喀边境军队给抓起来了!”
太春:“咱不是有俄罗斯人的货签吗?”
黄羊:“听捎话人说,友和哥遇上了暴风雪,耽误了行程,赶到边境时货签已经过期了!”
太春懊恼地:“唉!——”
黄羊:“哥,你得赶紧拿个主意,晚了就怕来不及了!”
太春咬牙:“我去找钱福常!”
钱福常的住处,太春把一张银票拍在桌上。
太春恳切地说:“钱大人,这是五千两银子,你说啥也得想想办法。”
钱福常嘬着牙花子:“这回可不同以往,西太后亲自发下手谕——对边境走私要实行严厉打击。按照规定,私货值超过五万的,即判斩刑。你八十万两的货,我一个小小道台,恐怕也帮不了你了。”
太春乞求道:“钱道台,我求你了,只要能保住友和的命,咋办都行,哪怕我三义泰倾家荡产呢,你千万想想办法!”
钱福常:“太春,这回怕不是银钱能办了的事,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别在我这耽误功夫了,还是想别的法子去吧……”
太春:“钱大人,你曾说过的,你说有你罩着让我放心大胆去做……”
钱福常:“唉,此一时彼一时呀……”
太春愣怔了。
钱福常已然把话说到这个分上,太春知道再多说也没啥意思了,于是匆匆赶回三义泰,与黄羊商量搭救张友和的对策。
黄羊急得嘴上起了燎泡:“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该求的人也都求了,我现在是一点辙都没了。”
太春在地上走来走去。
黄羊:“哎呀急死人了!哥,你快拿个主意呀!”
太春大手往桌上一拍:“黄羊,赶紧备一匹好马,再准备一万两银子,我现在就去库伦!”
黄羊:“柜上哪儿有那么多现银?”
太春:“那就变卖东西,一万两银子只能多不能少!快去办吧!”
黄羊:“哥,归化离库伦三千里路,可能还会出现暴风雪,这种天气在草原上赶路实在太危险了。”
太春:“顾不了那么多了,你快去办吧!”
荒原上,寒风凛冽,一匹马在疾驰。草原上的风比起归化城里要凌厉得多了,那风呜儿——呜儿——地呼哨着,从早到晚没有片刻停歇。太春打马直往北去,张友和命悬一线,他必须尽快赶到喀尔喀边关!
太春除了人吃干粮马喂草料的时间,连睡觉都是在马上打个盹儿,仅仅七天他就赶到了喀尔喀边关。
太春知道这回出来就大把的银子花吧,他找到主事人后,马上拿出银子说:“这是五百两银子,军爷上下活动,多多费心了!”
那军官:“那好,你回客栈等消息吧。”
太春:“多谢军爷。”
回到客栈后,太春坐卧不宁,他在地上走一气,抽一气旱烟,再走一气,再抽一气旱烟,人都要崩溃了,屋子里烟雾腾腾地都快要着火了。
天快黑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军官闯了进来。
太春忙迎上去:“军爷,怎么样了?”
军官:“大臣说了,按照以往的惯例,抓住的走私犯是就地处决,这回案情重大,所以拖延了下来。”
太春急切地:“还有呢?”
军官:“大臣答应见你,下面的事就看你自己的了!”
太春在那位军爷的引荐下,连夜来到办事大臣的住处。
大臣坐在那里,略略抬了抬眼皮,问道:“你就是三义泰的许大掌柜?”
太春站着回答道:“在下是。”
大臣:“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你打算怎么办事吧!”
太春呈上银票:“全凭大人费心,只要将这个案子交给归化城的道台衙署处置,其他的事情我再想办法。”
大臣看见银票,态度缓和了许多:“许掌柜,这可是朝廷钦点的重案,即使到了归化,怕是也不好办呀。”
太春:“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说一步了。”
大臣拿出一封信:“看你人还实在,我权且帮帮你,这是我的亲笔信,你立刻启程到乌里雅苏台,张友和现在关押在那里。”
太春自然是说了一大堆千恩万谢的好话,然后离开那里直奔乌里雅苏台。
太春驱赶着马匹,在茫茫的雪原上赶路,什么叫心急如焚?太春此刻就是。越往北走气候越恶劣,道路也越难走,挨饿受冻就不必说了,太春唯恐张友和发生什么意外,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直飞了过去!
在昏暗寒冷的牢房里太春见到了他的友和哥哥。张友和正靠墙坐着,蓬头垢面的几乎认不出来了。太春扑到栅栏上,颤声叫道:“大哥!”
张友和作出无所谓的样子:“这回买卖不顺,栽了!要不然,咋也能净赚他二十万!”
“大哥,这都啥时候了,你还说什么赚钱不赚钱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保住你的命!——”太春说:“大哥,我已经上下打点了,他们同意你的案子回归化审理。只要回了归化,就好说了。”
由于太春上下打点,终于使张友和的案子有了一些转机,第三天的早上,四个差官骑着马押着一辆牛车从乌里雅苏台启程了,车上拉着死囚犯张友和。一行人在茫茫雪原上缓慢移动,太春骑着马寸步不离地跟在牛车的旁边。
晚上打尖时,四位差官燃起一堆篝火,他们围着篝火烤肉吃干粮;旁边不远处就是张友和的囚车,他站在囚笼里已经整整一天了没有活动,腿和脚都肿了。
太春上去求差官道:“军爷!您通融通融,就让他出来歇歇,哪怕就在草地上坐一小会儿也行。”
差官说:“那不行,跑了咋办?”
太春抓住那差官的手顺便把一些银子放在他的手心里:“反正他戴着重镣,就是让他跑也跑不了。”
得了银子后,那差官态度显然不一样了,他说:“好吧,看在许掌柜的面子上,我就行行好吧。”
另一差官说:“许掌柜,你对他真的比亲生弟兄还好。”
太春说:“我们是磕头弟兄。”
打开囚车后,在太春的搀扶下,张友和趔趔趄趄走到篝火前,两条腿僵硬得却是坐不下。太春给他揉搓了好一会儿,扶着他慢慢坐在地上。
太春弄来吃的和水,照顾着张友和吃喝:“大哥,来,喝口酒暖和暖和。”
张友和苦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咱兄弟俩会这样在荒原上过夜,我还戴着脚镣手铐……”
太春:“别想那么多了,吃点东西休息吧,囚车上站一天了。”
张友和:“我就想不明白,咱到底做啥了,犯的是死罪,杀人了?放火了?咱不就是个买卖人吗,咱也想老老实实做买卖,可能行吗?今天闭关,明天闭关,凭什么外国人可以在中国随意做生意,事情轮到我们头上就不一样了呢?咱买卖人也是人,咱也得养家糊口呀!”
太春宽慰张友和说:“哥,就是这么个世道,哪儿还有老百姓说理的地方?”
张友和叹口气:“唉,这回的事情没办好,连累你们了!”
“哥,不是有那么句话吗,‘山海关难过,苦得是银钱’,不就是花钱吗,事情到了这一步,说啥咱都不能放弃!”太春说:“咱三义泰就是变卖产业也要把你的命保住!等回了归化——”
张友和:“回了归化你也没有回天之力,这次的案子不同往常……”
太春:“那我要挣他个鱼死网破!”
张友和:“兄弟,犯不着,没用。”
俩人说着话,喝着酒,草原的风猛烈地刮着……
11黄羊、路先生、赫连等人正在说道着张友和的事情,眼巴巴地等着许掌柜回来。
但是回到归化也不那么简单。太春又马不停蹄地来到道台府,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太春也就不绕弯子了,他说:“福常兄,我许太春也是知恩图报的人,你想想办法,好歹救友和一条命,我求你了!”
钱福常:“上回我就跟你说得明白,要是能救了张友和,豁出去我这个道台不做了!可这个案子是西太后钦点的重案,上边急等着要结果呢,不是张友和一个人而是整整一打——十二个死犯!统统要正法!”
太春:“我知道,福常兄,只要你肯帮忙,办法肯定有,小弟这里给你叩头了!”
太春当真跪在了地上。
钱福常把他拉起来:“咳,你这是干什么?你容我仔细想想……”
钱福常忽然眼睛一亮:“也罢,我钱福常要不帮你显得我不仗义,要不这样,既然已经入了我的大牢,咱们可以来个偷梁换柱——我找个借口夜审张友和,你们找个“倒卧”回来,然后……”
太春叫道:“好主意!”
狂风在归化街头呼啸,夹杂着草屑和尘土,把个归化城搅得一片混沌。太春、黄羊与赫连三人在街头搜寻着——太春说:“怎么今日里连叫花子都这样难找!”
早晨,钱福常钱道台来到大牢里,他对狱卒说:“把门打开,本官要审钦点重犯张友和!”
狱卒开锁,张友和戴着镣铐从号子里出来。
钱福常提了张友和正要往门口走去。就在这时,突然迎面来了一行人。为首的一个人喝道:“传旨官到——”
钱福常一惊,忙把张友和推过一旁。
传旨官来到钱福常身边:“钱大人听旨——”
钱福常忙跪倒在地。
传旨官:“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张友和走私一案,案情重大罪在不赦,为朝廷江山社稷安危所虑,杀一儆百,对张犯特批:斩立绝!”
牢房内,张友和听得明白,他闭着眼长叹一声!
……
道台府的后堂,钱道台正呆坐,许太春一步跨进来!
“大人,我已经找到一个叫花子……。”
“晚了!——”
钱福常摇摇头:“你到牢里看看他去吧,我只能帮你做这件事了。”
太春绝望了,憋在心里很久的泪水哗地淌了下来。
大牢里张友和的号子里,地上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酒肉,太春与张友和在对饮,张友和却是谈笑风声,他爽快地端起酒碗:“喝!”
俩人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太春又给张友和的杯里倒了酒。
张友和:“兄弟,还记得那档子事儿不,说起来都快二十年了,可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总在眼前晃悠。记的那天我到马桥上办事,正遇上一帮桥牙子在围着你打——”
太春:“是友和哥救了我。”
张友和笑道:“那时你小子性子真是倔,我拉你,你还不肯走。”
太春:“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改不了啦。”
张友和:“后来,我们就在一起做起了三义泰,那时候年轻,没明没夜地干也不觉得累,喝口凉水都长力气。
太春:“可是让我一次买树梢的买卖就把老三义泰给弄垮了……结果是我回了老家。可连村子都没进去,就又返回了归化。”
张友和:“来来,喝一口!唉,分分合合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有些事想起来,心里愧啊……”
太春:“哥,过去的事,啥都不说了。人过四十天过午,再看看咱哥俩,老了!”
太春说到这里,号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俩人默默地对坐着。
太春:“哥,兄弟对不起你,没能把你……”
张友和:“不,你已经尽力了。人终归有一死,如今我张友和要走到你的前头去了!太春,我有两件事要求你。”
太春:“你说,慢说是两件事,就是两百件我也答应。”
张友和:“第一件,我死以后你要把我带回山西老家。从十三岁离开家来到归化,我没在爹娘跟前尽一天孝,这回回去,守在爹娘跟前哪儿也不去了……”
太春的眼里噙着泪:“我答应你。”
张友和:“还有,莲子还小,就托付给你了,等她长大,给她寻个好婆家,我就没牵挂了。”
太春:“你放心,从现在起,莲子就是我的闺女了!”
张友和:“好了,没事了!来,喝酒!”
就在这时黄羊抱着一个酒坛子来到号子门口,狱卒开了锁,黄羊忙不迭地一步跨了进来。
张友和感慨道:“咱弟兄三个能在这儿相聚也不容易,来,黄羊,把酒满上!”
黄羊拔开酒坛的盖子给三人满了酒。
黄羊说:“友和哥,三义泰有你一份心血,我和太春哥会把它做下去。你走了,你的身股子我们也还给你记着。三年一结账,我们派人把红利送到你山西老家去。”
“我替老母亲谢了!”张友和说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太春和黄羊也一饮而尽,放下碗时,俩人已是泪流满面了。
……
归化城街道上。
张友和在兵丁的解押下向刑场走去,脚镣手铐哗啦哗啦地响着。看上去他不像是去赴死,说说笑笑的倒像是去串亲戚。围观的人们默默地望着张友和,露出惊骇的目光。
张友和在一家糕点铺前停住了脚。
兵丁问道:“张掌柜是想吃点心吗?想吃什么尽管说,今日全归化的买卖都免费伺候你!”
另一兵丁说:“张掌柜,过了此村就没此店了,你听好了,想吃什么别客气。”
张友和朗声道:“好,拣上好的点心给我称二斤,吃不了我带着路上吃!”
……
大观园门前,摆着一张宽大的桌子,上面摆满着十几样酒菜,十分丰盛。
太春、黄羊、绥生等人站在桌子旁边,等待着张友和。
看热闹的人群簇拥着罪犯张友和来到大观园门前,这是他和弟兄们的最后一面了。三双泪眼望在一起,什么话都没有,只深情地望着,含泪带笑,但他们却彼此都懂得对方得意思:今生不行了,来生吧,来生咱们好好做兄弟!
绥生含泪道:“大爹,绥生送您一程,喝碗酒吧!”
张友和喝了一碗酒,绥生又喂了张友和一口肉。
太春眼里噙着泪说:“哥,你还有什么吩咐?”
张友和想了一下:“我想听戏!”
“好!”太春忙应道:“哥哥想听什么戏,我这就打发人给你去请!”
张友和笑着说:“你去给我请个唱二人台的戏班子来,我想听二人台!”
太春含着泪点点头。
刑场上,刽子手怀抱的鬼头大刀闪着寒光。刑场四周,成千上万围观的人们。
戏班子请来了,太春过去问张友和说:“哥,你想听什么戏?”
张友和脱口说:“《走西口》。”
胡琴丝弦板鼓响起来了,悠扬凄婉得仿佛仙乐。归化城多少年了,人们还没见过如此悲壮而浪漫的死法。
张友和听着凄凉如诉的《走西口》乐曲,一边吃肉喝酒,一边与太春拉着家常。
张友和:“……那年,整个北方大旱,咱们山西更是颗粒无收。我随逃荒的人来到口外,那一年我才十三岁……”
太春泪眼模糊:“哥,我知道。”
张友和又说:“三十九年来我只回过一回老家,不孝啊……”
太春说:“哥哥你有你的苦衷。”
张友和说:“水流大海,叶落归根,今天我终于要回家了,兄弟,一会儿完了事,记着给我点三炷归魂香……”
太春说:“哥,我记下了。”
全场静默得即使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两个艺人来到张友和面前,施礼后唱了起来。张友和专注的神情。
艺人念白:妹妹,不要哭……你哭得哥哥我心烦意乱,唉!心里好不难活!
激越的音乐响起来了,艺人的嗓子高亢嘹亮,响彻天宇。
男声唱道:
咸丰十三年,山西省遭年限。
有钱的那个粮满仓,受苦人一个一个真可怜!
……
全场的人包括道台钱福常和行刑官、刽子手们都在侧耳听着那荡气回肠的声音,张友和专注地听着,嘴唇先是在轻轻动着,后来就跟着唱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咸丰十三年,山西省遭年限。
有钱的那个粮满仓,受苦人一个一个真可怜!
二姑舅捎回一封信,西口外好收成。
我有心那个走西口,又怕妹妹不应允。
……
张友和的脸上看不到悲哀与绝望,他恣意地唱着,声音越来越响,最后竟然压倒了艺人,和着婉转的丝弦,全场只听得到他一个人的声音了。人们惊叹,张友和果然是个天才,就连戏词儿也唱得这么好!
女声唱道: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送你送到大门口。……
刽子手来到张友和面前,恭敬道:“张掌柜,该上路了!”
张友和唱着戏词儿,向刑场中央走去。
在《走西口》的音乐声中,刽子手手起刀落,昆仑坍塌,血光飞溅……
艺人们还在唱着:
哥哥你走大路,千万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的那个人儿多,能给哥哥解忧愁。……
……
12张友和家,冷锅冷灶,柜子上,桌椅上蒙着薄薄一层灰尘。
莲子伏在炕沿上号啕大哭,声音绝望而凄惨。当年娘走的时候自己还小,只知道找着要娘,心里却没有这么苦,那时候好歹还有爹在;如今爹走了,自己就再没有亲人了,就是走遍天下,再也没人疼自己了。
莲子哭得气促,一直站在旁边得太春看着心疼,他端过一碗粥劝道:“好闺女,起来喝口粥吧,别哭坏了身子。”
莲子依旧哭着不起来,娘没了,爹没了,天塌了,地陷了,想着自己将来的无依无靠,莲子哭得几乎要抽搐过去。
太春抚着莲子得肩膀:“闺女,你这么不吃不喝地哭,二爹心疼哩。”
忽然,莲子扑进太春的怀里:“二爹!——”
太春:“莲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闺女了,二爹照样疼你……”
绥生这时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些糕点糖果之类的吃食。绥生先跟爹打了个招呼,又转身对妹妹说:“莲子,快看哥给你买啥好吃的了!”
太春:“绥生,来,坐下。你大爹这一走,三义泰就倒下了一根大梁,我和你三叔就是七手八脚也忙不过来,不如你把洋行那边的差事辞了,回来干咱自己的买卖吧。”
绥生:“爹,我说过多次了,对做生意没兴趣,你硬逼着我干,肯定也干不好。”
太春叹口气:“唉,就算我的话你不想听,你也该明白你大爹的一番苦心吧?从你三岁上起,你大爹就刻意地教你学蒙古话,学俄罗斯语言,为的是啥?为的就是要把你培养成三条舌头的商人,好做大买卖。”
绥生:“那又怎么样?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做三条舌头的商人,拼命赚钱,然后回老家盖房子,然后守着一大片宅院老死家中,山西好多商人不都这样吗?”
太春:“那你要咋样?”
绥生:“我可不想当一辈子土财主,我将来要去留洋,英国、法国、比利时到处走走,去看看人家外国人是怎么活的!”
太春懊恼地:“疯话,尽说些疯话,绥生,你算是废了!”
绥生:“爹,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洋行里还忙着呢。”
太春:“你等等!沙格德尔王爷给你说了一门亲事,我看挺好,是个满族姑娘,也算是殷实人家。”
绥生:“爹,我有女朋友,您又不是不知道!”
太春:“没有三媒六证,那个洋妞不算数!”
绥生:“爹你咋能这样呢?当时我给你货签时,咱们可是说好了的!”
太春:“你还有脸提货签的事?弄个快过期的货签来糊弄我——”
绥生:“不对!是大爹遇上暴风雪延误了日期,跟我没关系,我是真心帮助你们的!”
太春:“现在你说什么都没用,反正人没了,你那一套也全部作废!”
绥生:“爹,你不讲理——”
绥生气冲冲地拉开门走了。
太春骂道:“我把你个孽子……”忽然,太春感到天旋地转站立不稳,他忙抓住一个椅背,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绥生急着要走,是因为洋行里晚上有一个酒会,他和艾林娜说好了,回家看看就去洋行,没想到跟爹生了一肚子气。唉,老朽啊,这些老朽简直不可理喻!
酒会十分热闹!绥生挽着艾林娜走进会场时,七八个穿着白色制服得乐手正在旁若无人地演奏着曲子,萨克斯、黑管、圆号、长号……大大小小的乐器真是又气派又豪华,绥生在心里说,爹也够悲哀的,心里只装着他的三义泰,他的那个天地啊,太小了!
舞池的中央,一个漂亮的女郎在跳着极煽情的舞蹈,她上身只穿着勉强可以遮羞的胸衣,露着一截雪白的肚皮;下身则是一条宽大的裙子,女郎用手抻着裙裾不停扇来扇去,尤其是来到男人们跟前时更加狂烈地跳着。
绥生和女朋友坐在沙发上喝酒,已经七分醉了——这有多好啊,没人唠叨,没人拘管,想喝多少喝多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看看那些洋人,有的比你许太春得年纪还大呢,看看人家,一手端美酒,一手抱美人,许太春呀许太春,你真是白活了。
看看酒杯空了,绥生一招手,用熟练的俄罗斯语喊道:“招待!再来两杯伏特嘎!”
酒来了,绥生和女朋友大口地喝着,喝完了,俩人搂抱着晃进舞池,勾肩搭背地跳了起来。
和绥生吵完架得第二天,太春就病了。也是这些日子得心弦绷得太紧,马不停蹄地去库伦,马不停蹄地四处求人,那颗心无时不在被煎熬着,天下最痛苦最无奈的莫过于你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性命就要在你眼前死去,而你却又一点办法没有。此刻,他斜倚在被子上,胡子拉碴,满嘴的燎泡,整个人的精神气儿被抽没了。
从太春病倒得那天起,黄羊就在他身边服侍着,黄羊还得抽空去照顾莲子,孩子这时候也是离不开人,可怜啊!所以黄羊就两头跑,几天下来人就显得瘦了一圈。
太春望着黄羊在地上煎汤熬药,说:“黄羊,还是咱弟兄们好啊,从年轻时到现在,有个灾灾病病,都是你在我跟前,自己的儿子倒指望不上了。”
黄羊:“哥,说这些做啥,又不是外人。”
太春:“自从友和哥去了,我觉着自己做买卖的那股心气也淡了,争名夺利一场空啊,没意思。”
黄羊劝说道:“哥,好生养你的病吧,还得往开了想。”
太春:“黄羊,我想把这里的生意交给你——”
黄羊:“那你……”
“我该告老还乡了。”太春说:“咱哥俩在一起几十年,我信得过你。不过,好朋友勤算账,咱俩也还是要签一个合同。财东们开个会,正式通过一下。你就安安心心地做你的大掌柜吧。”
黄羊摇摇手推辞道:“算了吧,我跑个腿啥的还行,做大掌柜那是让我活受罪呢!噢对了,哥,放着绥生现成的大掌柜你不用,倒……”
太春打断黄羊的话:“你不要提他,他就不是干事的人!”
父子俩到底还是见面了。这天黄昏,绥生推开了自己家的大门,他手里提着一个纸包:“爹!……这是我请教会医生给您开的西药。”
“坐吧。”太春抬手拍拍炕沿儿,竭力使自己平和下来。
见绥生犹豫着不肯坐,太春大声道:“回到家就像走亲戚似的,坐一坐能脏了你的衣裳?”
绥生坐下了。
“我准备回山西老家去,”太春说:“既然你对做生意没啥兴趣,不如跟我一块回老家去吧。”
“回山西老家?”绥生对父亲的话很感意外,问:“我回去干什么,难道让我种地?”
太春:“叶落归根,迟早是要回去的。”
绥生:“您趁早歇了吧!我回去艾林娜怎么办?”
太春:“你奶奶还说了,要是你娶个洋媳妇,她就永远不要你踏进许家的大门!”
绥生:“奶奶不允许我踏进许家的大门,那我不进就是了,本来我还不想回去呢!”
太春被儿子的话噎得泛不上话了。绥生说完,也不等老子再说话什么,找个借口就溜了。绥生走后,太春一个人躺在炕上正在生气,只听得大门吱呀一声响,抬头一看,是莲子挎个篮子进来了。掏心掏肺地哭了几天后,莲子终于缓过来了,黄羊婶婶说的对,走的人已经走了,就是哭死爹也回不来了,日子还得挣扎着过。经历了这一场事,莲子仿佛长大了许多。
“二爹,你看我给你带回啥来了?”
莲子把篮子搁在炕上,笑吟吟地说着掀开篮子上的手巾,从里面一样样往外拿着,有雪白的馍馍,有新鲜的鸡蛋,还有挂面和小咸菜。
太春高兴地说:“好香!”
简单吃了点东西,太春在莲子的搀扶下走到院子里。院子里真好,太阳光豁朗朗地泼洒下来,明亮而温暖。莲子搬了一把椅子让二爹做下来,又回屋里拿了一把桃木梳子出来,笑吟吟地说:“二爹,我给你梳梳头吧。”
太春这才想起,大概有半个多月了没有正经梳过头,就任由莲子去梳了。莲子站在二爹得身后,将辫子解开,轻轻地、一丝一丝地梳着。
太春突然说:“莲子,你像了你妈了。”
莲子:“像我妈什么了?”
太春:“长得好看像你妈,心眼活套、善良也像你妈。我这里眼睛一转,她那里就知道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那时候在外边跑买卖,有时三天五天,有时十天半月不得回家,寻思着回家就想吃口什么,我一进门,恰好那顺口的好吃食就已经摆在桌子上了!”
莲子乖巧地:“二爹,我长大了也像我妈那么伺候你。哥哥不跟你回老家,我跟你回去,我给你养老。”
太春:“唉,有这么个好闺女,我就知足了。”
莲子:“二爹,其实我哥也疼你,你看家里那些京点心啥的,都是我哥给你买的!”
太春不语。
莲子又劝道:“二爹,我哥找媳妇的事你也随他去吧,眼不见心不烦,再说了,找个洋妞咱家还省聘礼了呢!”
太春终于被莲子逗笑了。
13大观园的一个雅间内,太春、黄羊、绥生,还有俩洋人在场,他们正在谈判细茶生意的相关事宜。张友和死后,朝廷渐渐放开了通商口岸,归化城的各个商号开始有了生意,渐渐地从濒临死亡的绝境中挣扎出来了。
太春说:“我们三义泰在归化城三起三落,无论买卖赔赚,可我们最注重的是商号的信誉,所以贵公司尽可放心,如果我们接了这单生意,质量和时间上是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绥生十分流利地将父亲的话翻译给了洋人。
太春看一眼绥生,心里话:这小子,俄语说得挺地道嘛!唉,看起来只要他不走歪道儿,他想干什么就由他去吧!
洋商:“贵商号的商业信誉我们早有耳闻,是可信赖的,希望我们合作成功。”
太春笑着说:“好,希望我们能够建立长期合作的关系。”
在整个谈判过程中,绥生承担着翻译的角色,所以进行得相当顺利,很快,双方签字画押,一单八万担细茶的生意成交了!
回到三义泰后,太春兴奋地在地上走来走去。
太春对路先生说:“八万担云雾细茶呀,路先生,这是三义泰这一年间最好的一笔买卖了。”
路先生说:“看起来绥生这孩子还是块材料,这么大的买卖,不是啥人都能揽下的。”
“我也说不清了。”太春说:“等这笔买卖做成之后,我也该到老家了!”
路先生:“许掌柜,你拿定主意了?”
太春正要说话,见赫连走进来,垂头丧气的样子。
太春:“赫连,驼队联系好了?”
赫连摇摇头。
太春问:“到底咋回事?”
赫连说:“求爷爷告奶奶地跑了一后晌,还是没结果。”
太春:“万驼社也不行?”
赫连:“万驼社的宇文社长子说了,这一阵驼队业务太忙,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说顾不上咱们的买卖。”
太春:“咱们可是万驼社的老主顾,平日没少照顾他生意,生意再忙,也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撤火呀!”
赫连书:“掌柜的,货期紧迫,得赶紧想办法呀!”
太春也心急如焚,对路先生说:“路先生,你手里的活儿先放一放,把三义泰能办事的都叫来,撒出人马去联系驼队!”
撒出去的人马在天傍黑的时候都回来了,看见大家无精打采的样子,太春就知道事情没办成。
太春背着手在地上走来走去,一言不发。太春的面前是三义泰的伙计们,大家看着他,也不吭声。
忽然太春把手一挥:“傍着大路盖不起房,咱谁都不求了,横下心组建自己的驼队!”
路先生:“掌柜的,这么大得事情,就怕是来不及呀!”
正发愁呢黄羊回来了,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一看见客人太春立刻高兴地叫起来:“黄羊,你把马五爷请来了?”
黄羊说:“哥,我也想了,与其这样求爷爷告奶奶的,不如干脆组建咱自己的驼队!”
路先生也高兴地说说:“要说组建驼队,当然还是马五爷有办法。”
马五爷说:“我马五爷别的本事没有,摆弄了一辈子牲口,贩马买骆驼这些事还难不住我。”
太春:“马五爷,这个季节也能买到骆驼?”
马五爷:“别人不行,我行!”
太春一听高兴了:“好!黄羊,组建驼队的事就交给你了!”
黄羊:“哥哥请放宽心,有马五爷帮衬着,绝误不了八万担云雾细茶的货期!”
马五爷果然是个人物儿,不到半个月工夫,马五爷买回来的骆驼全都是经过训练的熟骆驼,一支驼队很快就组建起来了!驼队建起来了,太春这边的八万担细茶也预备齐了。算了一下货期,刚刚好。
驼队即将出发,这是一队矫健的骆驼。领房人依旧是马五爷!
太春望着眼前的驼队,心里很是不平静,组建自己的驼队,这一直是他的夙愿。太春说:“盼了多少年了,黄羊,今天咱三义泰终于有了自己的驼队!黄羊,我该谢谢你。”
黄羊:“哥哥这话说得就见外了,你谢我我该谢谁去?反正是咱自己的事,吃多少苦受多少累也是应该的。”
太春感慨道:“市面上,人们都把在归化做通司生意的商号叫做是驼商。驼商得有骆驼才行。过去三义泰因为没有自己的驼队,每到商务紧迫的时候总是受制于人。”
黄羊:“是啊,如今咱三义泰有了自己的驼队,这才像一家真正的通司商号了。”
三义泰的驼队上路了!太春和黄羊一直看着驼队走远了,还站立在那里,远远地看上去,俩人已是不年轻了。
绥生今天还不错,陪着爹回到了三义泰,太春安顿柜上的伙计说:“这几日大家辛苦了,今天早点关门上板,做点好吃的,犒劳犒劳自己!”
伙计们欢天喜地地去了。
绥生陪爹回到家后,看见莲子正在张罗着做饭。太春疲惫地坐在炕上,往烟袋里装满烟丝,绥生见状忙上前替父亲点着烟。
父子三人包饺子,绥生擀皮儿,太春包,莲子添水烧火,有了家的气氛。
太春缓缓地说:“大事办完了,我也该回老家了。……”
14秋风萧瑟,天高云淡。
漏泽园里香烟缭绕,数十名喇嘛坐在张友和的厝房前念经,在为张友和超度亡魂。太春、黄羊、绥生和莲子在张友和的厝房前焚香烧纸。他们的身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大小小的坟堆和厝房。漏泽园是那些殒殁在归化的外乡人临时存放灵柩的地方,几年后家人再择一个适当的日子把灵柩起运回故乡。
太春一边烧着纸一边说:“友和哥,醒醒儿吧,咱们该回老家了,水流大海,叶落归根,山西老家才是咱们的根呢……。”
喇嘛们念经的嗡嗡声在漏泽园的上空混响着,那声音一会高远飘渺,一会儿凝重低回,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国,又好像弥漫在脚下,让人感觉到一种超凡脱俗的宁静和拨云见日的豁朗。
……
漏泽园外面,两辆马车停在一旁。地上放着两只红色的棺材,上面分别贴着写有“张友和”、“孙玉莲”字样的红色纸条。
赫连指挥着几个汉子抬棺材装车,太春亲自抬着棺材的一角。赫连发现太春很吃力,过去劝阻道:“大掌柜,还是我们来吧。”
太春声音沙哑地:“赫连,你不懂,我得亲自把玉莲抬上车。”
绥生见状,忙过去:“爹,我来帮你。”
太春默许了。
大家接着又把张友和的棺材抬上车,太春看着大家把棺材绑好,亲自过去给拉车的牛上了绊腿。
莲子问道:“二爹,您这是做什么?”
太春自言自语道:“让牛车走慢一点,不然会把你妈颠着……”
赫连过来说:“大掌柜,全都弄好了。”
太春:“哦,那就上路吧。”
就要分手了,莲子泪眼婆娑地拉着哥哥的手,哽咽着:“哥……”
绥生故意做出一副笑模样:“莲子,好好照顾爹,等哥过年回去时给你买摩登皮鞋裘皮大衣,啊?”
莲子上车后,车轮启动了。
黄土路上,一支车队缓慢地走着,打头是一辆蓝布篷子的轿车,后面是两辆拉着棺材的牛车。西风古道,黄叶满地,牛车的木头轮子碾在坚硬的黄土路面上,发出咯拉咯拉的声音,寂寥而苍凉。归化城的轮廓越来越模糊,渐渐地看不清楚了。许太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这座倾注了他半生心血的古城啊,爱恨情仇,苦辣酸甜……忽然,像是被风吹散的一抔黄尘,没了,什么都没了,从今往后,归化城的点点滴滴只如梦境一般,不过是存在他脑子里的一幅幅陈年旧画了……
莲子从上车后一直在哽咽着,十五岁的莲子经历了够多的痛苦,这种生离死别的场景难免扯开她的旧痛,她哭着,直到累了才靠在二爹身上昏昏地睡去。
车队在默默地行进着。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后面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太春在车里听见了,他本能地掀开车帘儿,探出身子向后望着——远远地,一乘一骑向这边疾驰而来,看样子,像是个女的,太春心里不觉一震,他吩咐车辆停了下来。
太春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下了车走来到路边上。
那骑马的人越来越近了,来到太春跟前时猛地一勒缰绳,那马顿时腾起前蹄,长长一声嘶鸣,马背上的人险些被掀了下来,太春见状喊道“小心!”上前一步死死地拽住了马嚼子!
这时,只见马上的人身子一拧下了马,站在了距离太春三步远的地方。
太春定睛一看,大惊:“娜烨!”
娜烨没有说话,只微微地点点头。
四目双对,太春完全懵了,娜烨却满目含情地望着太春。
这太突然了,当年说走就走了个无影无踪,十几年过去,又突然出现在眼前,都说造化弄人,娜烨,你怎么可以这样折磨人呢?
娜烨端详着太春,禁不住一阵心酸,太春,你老了,你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当年的那股子锐气了,你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英俊的许掌柜,可是你的影像已经一千次一万次地刻在我心上了,你知道吗,我依然喜欢你……
娜烨,你太憔悴了,看得出这种憔悴是从心里透出来的,作为男人,我希望我身边的每一个女人都好,难道说你这个锦衣玉食大格格也活得不如意吗?
许太春,你真是个呆子,女人的幸福是寄托在男人的身上的,鹰嘴岩一别,生死两茫茫,纵有天大的富贵,我也消受不起了……
太春望着娜烨,问道:“娜烨……你不是去东北了吗……”
娜烨沉沉地说:“昨天刚回来……”
太春叹息道:“你回来了,可是我要走了。”
娜烨问道:“你……真的不能留下吗?”
太春点点头。
忽然,娜烨眉毛一扬:“许太春,我有话要问你。”
太春:“说吧。”
娜烨激动地:“许太春,你知道不,从打在龙仙镇劫戏遇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喜欢上你了。你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我的心思,年轻的时候你躲着我,我理解你的苦衷,不仅仅为门户之见,那时候你有未过门的媳妇,而我也嫁了人……后来我那个病秧子男人死了,我发疯似的追你到驼道上,可你却连手都不肯牵我一下,尽管这样我也知足,那几个月是我今生最愉悦的日子!再后来你出了事,我想你想到绝望,自己也差点没活过来,阿玛看我太痛苦,正好有个调防的机会,于是带着我去了东北……后来我听说你还活着,我就要回来找你,阿玛抵死不放我走,他说我跟你许太春今生就是一对生死冤家,不会有结果的,我就一天天地熬,一天天地等,直到前些时阿玛殁了我才赶了回来。许太春,为了你我在马上颠簸了半个多月,你不会不明白我的苦心吧?年轻时你有老婆我有男人,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你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许太春,你在我心里藏了三十年,我都等了你快一辈子了,你究竟还要我等多久?”说着娜烨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太春望着天边的云彩,说:“娜烨,我们都老了……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明白你的心,可是我们今生注定是有缘无分,娜烨,对不住了。”
娜烨恳求道:“留下吧,啊?”
太春:“‘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快七十了……娜烨,今生我许太春欠你的,只能来生还了。“忽然,娜烨恼了,她用手背抹掉泪水大声道:“什么来生?哪儿有什么来生?我就要今生,哪怕一年,一个月,一天,我要的就是今生!”
太春:“娜烨,我得回家去了,你看看你身后的那两辆牛车,我得对他们有个交代。”
娜烨望了一眼身后的两辆牛车,问太春:“你……真的不能留下?”
太春点点头。
萧瑟的秋风中,一行南去的大雁嘎嘎地叫着,飞着,灰蒙蒙的天空平添了几分惆怅。
娜烨失望地摇摇头,眼眶里又有泪光在闪动:“说到底,你心里还是没有我……”
太春深深地叹息一声,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他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花卡子,递过去。
太春说:“这东西我给你保存了多年了……娜烨,你是个好姑娘,只是命太苦了……”
娜烨接过那只花卡子,突然间泪流满面。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跟做梦似的?那还是许太春刚来归化的时候,自己也刚嫁了公主府的少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惆怅将俩人聚在了一间小饭馆里,喝酒直喝得大醉,那时他忘了自己是穷汉,自己也忘了自己是格格,那顿酒喝得是何等的酣畅,何等的痛快!
娜烨想着,禁不住泪如雨下,她从腰间解下一个玉石把件,这是太春送她的貔貅,经过了十几年的摩挲,她把她的血她的泪都浸在里面了,那小兽越发的晶莹温润,娜烨把它托在掌上,无限凄婉地说:“‘还君明珠双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还你了!”
娜烨说完将那把件往太春怀里一塞,扳鞍上马,一阵风似地疾驰而去。
太春缓缓地上了车子,吩咐车倌说:“走吧。”
太春坐在车上隔着窗户望着飞驰而去的娜烨,又看看手上得玉石把件,轻声道:“娜烨,娜烨……”
突然,娜烨打马返回来了,她发疯似的抽打着坐骑,围着太春他们的车队一圈一圈地转着,圈子越转越大越转越大,马蹄荡起的尘烟弥漫在荒原上,如烟如雾,浩浩汤汤……当烟尘消失殆尽时,娜烨也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太春望着空荡荡的荒原,目光也如这荒原一样满是荒凉,他自语道:“娜烨,我许太春对不住你了……”
尾声山西通往西口的道路长又长,历经各种坎坷人生的许太春踏上归乡的路。陪伴他的只有玉莲和张友和生的女儿莲子……。
太春他们的车队刚刚过了杀虎口,杀虎口是个令人伤感的地方,它的北面是口外,过了杀虎口就是口里的地界了。南来北往的人们走到这里,总要感慨一番,是啊,一脚踏两地,要么是恓恓惶惶地走西口,要么是扶老携幼地回老家,杀虎口无论在地界上或是在人们的心上它都是一个界碑啊!
太春的车队在黄土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莲子靠着太春的身子:“二爹,我知道回家的路。”
太春:“这就怪了,你又没有走过这条路咋会知道?”
“可是我会唱《行路歌》呀!”莲子说,“《行路歌》里面把走西口的路径说的清清楚楚。”
“你会唱《行路歌》?”
“当然会!是妈教我的。”
说着,莲子就轻声唱了起来:
一出龙仙水阁外,哈拉板申来的快;
走五申,过善盖,祝乐庆公布到大岱。
太春听着,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他那略显沙哑的声音和莲子清脆的声音汇合在了一起:
常合赖,麻合赖,肯肯板申挨杭盖;
沟子板,兵州亥,北苑的水地真不赖!
打渔划划渡口船,鱼米之乡大树湾;
吉格斯泰到乌兰,海海漫漫米粮川!
……
在《行路歌》的旋律中,太春的眼前浮现出自己走过的一幕幕场景:第一次走西口时玉莲送他至大路口时的情景……;炮竹声中三义泰开张得情景……;他和玉莲成亲的情景……;大雪纷飞的荒原上,他走驼道的情景以至张友和临刑前扯着嗓子唱《走西口》的情景……渐渐地,一曲优美而凄婉的旋律在太春的心里响起来了:
咸丰十三年,山西省遭年限。
有钱的那个粮满仓,受苦人一个一个真可怜!
二姑舅捎回一封信,西口外好收成;
我有心那个走西口,又怕妹妹不应允。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