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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嫁 攻妻不备,女人不准离婚 长官,请勿动心 异世刀剑笑 少年武神在都市 史上第一丑妃:帝君的新宠 网游之一枪爆头 玄古之轮 青春 梦中的台海之战

第五次去见乔万红的时候,乔万红露面了。

原来她就是我第一次在电梯口碰到的女人,也是第二次在她公司大门口碰到的女人。两次我都彬彬有礼地询问过她:“请问万隆公司的乔万红经理在吗?”

见面的最初一刻,我为乔万红的谎言深感难为情,不敢正视她。乔万红自己反倒没有难为情,一点都没有,好像以前撒谎的是我而不是她自己,弄得我又为自己的难为情感到难为情了。

乔万红说:“请坐。”

乔万红说:“对不起,我只有一刻钟。”

乔万红说:“你找我干什么?”

乔万红说:“你找我没有用!”

乔万红说:“我早就不做模特儿生意了。”

乔万红说:“我最后一次见到郑容容也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乔万红说:“我坦率告诉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分钱!”

还是乔万红说:“我没有克扣那些女孩子的钱,她们任何人也没有私房钱在我这里,更不像传说的我这里有她们的什么股份!你不是第一个来要钱的人,我告诉你,从来没有一个人得逞!”

这个叫乔万红的女人说话节奏并不是很快。她一句话形成一个独立的单元,旨在表达自己的意思,并不给别人留下一点余地,也没有兴趣交流,更不愿意等待别人的回答。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用在别处。她表达一个意思,做一个醒目的动作: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文件看看;在文件上签一个字;端起茶杯喝口水;快步走到文件柜前;用手把额前的头发抹到耳朵后面去。等等。最后,她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两手撑在办公桌的桌沿上,双肩神气地微耸起来,目光落到台历上面,台历旁边有一只金色相框,相框的背后对着我,我猜不出里面嵌着谁的照片,但我感觉应该还是人而不是动物吧。

于世杰威胁我威胁得对,没有朋友帮忙,在北京这种复杂的大城市找人,那就是大海里捞针。大海里捞针也只是辛苦,找人呢,除了辛苦还得受气。乔万红的脸色比鬼脸都难看。不过最终,乔万红还让我进了她的办公室。在乔万红之前,好几个人连办公室都没有让我进,有的站在走廊说了几句话,有的话还没有讲完,就把我的电话挂断了。好在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也不是一个从来不出门的家庭妇女。一个女孩子失踪了,这无疑是一件极为**的事情,出了问题是要坐牢的,谁都怕沾上嫌疑,我事先就估计到了寻找容容的难度。这难度早在还没有出门之前就开始了,于世杰他们就是这难度当中的一分子。

乔万红的话说到这种程度,我还有什么话说呢?我只有离开,再去找下一个与容容有关系的人。我站起身来,准备告辞。我拿出一张名片,在上面留下了我在北京医药公司招待所的房间电话,这个招待所现在叫健康宾馆。乔万红的脸色再难看,我也必须留下一个电话。我每到一处,都要留下我的电话,电话就是一线希望,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情,如果出现了万一呢?就在我写电话号码的时候,乔万红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乔万红迫不及待地扑过去抓起了话筒。

乔万红对着话筒说:“嗯,嗯,嗯,嗯。”

乔万红说:“嗯——”这是二声,是不相信的质疑语气。随着这种语气,乔万红背过了身体,面对落地三分之二的玻璃窗。办公室的窗外,是亮马河高架桥,往来的各种小车穿梭而过,使这个城市显得格外仓促匆忙。我举着自己的名片,回到了沙发上,等候乔万红放下电话。面对我的是乔万红的背部。她的衣服非常贴身,加上双臂一抱,背影上就现出了两道乳罩的勒沟,勒沟下来大约十公分的地方是腰身,又是一道被紧身裤勒出的勒沟。这两道勒沟暴露了乔万红的年龄,这个女人不年轻了。尽管从正面看,她的年龄跨度可能在二十八到三十八之间,但是她的后背告诉我,她的年龄可能在三十八到四十八之间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对这个女人有一点把握了。

乔万红继续说:“嗯,嗯——嗯?嗯?”

乔万红说:“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乔万红最后对着话筒的一句话是:“嗯——放屁!”

乔万红配合语言的动作是冲动地按倒了那只相框。乔万红用力扣上话筒。之后,好久好久地盯着电话机。再之后,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再之后,摸过茶杯喝茶,喝了两口,呸呸地吐了几下茶叶渣,缓过神来了。

“你说你是郑容容的什么人?”乔万红问我。

我递上了名片。我说:“我是郑容容的妈妈。”

乔万红说:“你不是郑容容的妈妈!郑容容的妈妈姓上官。在我带领十大名模在全国巡回表演的时候,郑容容的艺名叫上官容几,是女孩子自己起的艺名。这女孩子想出名都想疯了,可惜光靠别致的艺名没有用。脑袋大了,腿短了,又不刻苦练功。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找这孩子干什么?”

我不喜欢乔万红用这种语言评论我的容容。我找孩子不干什么。她是我的孩子,我就要找到她!从法律意义上说,我是郑容容的养母,但是我们容容从来不使用养母这个词,她只叫我妈妈。是的,容容的生母是姓上官,长年住在精神病院,是我从小的同学和好朋友。容容半岁多就开始跟着我生活,一直到她十三岁,被国家跳水队选中,由我亲自把她送到北京。此后,容容只要回家,我们母女还是睡在一个被窝筒子里,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我不是她妈妈是什么?容容的身世和一般人不同,她有两个妈妈。

乔万红的目光终于停留在了我身上,目光很复杂,她想装出冷静的滴水不漏的样子,可是瞳孔里放射的光线暴露了她内心的秘密。

乔万红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我们到大楼的咖啡厅去,我请你喝咖啡。”

乔万红用很随意的动作,悄悄把相框扶了起来。我看见了相框里头的画面。是典型的三口之家全家福。乔万红和一个帅气的男人,两人亲切地搂着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小女孩,三人都笑得十分甜美。

我为什么要收养容容?这是一个我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也是我身边的人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的问题。面对乔万红的问题,我发愣了好半天。这个问题对于我,有一点类似于下雨的时候你出门,为什么会顺手拿上一把伞?

为什么?因为需要,那种几乎是出于本能的需要。

最初我是对“上官瑞芳”这个名字感到新鲜和喜欢。报名上小学的时候,我排队排在了上官瑞芳的身后。我母亲牵着我的手。上官瑞芳的手拽着她家保姆的衣服角。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停留一分钟以上,我母亲一定会与她身边的人攀谈起来,不出三分钟,我母亲就会摸清她身边的形势。母亲与上官瑞芳的保姆说笑了一会儿之后,就知道了上官瑞芳的父亲是省粮食厅的厅长。母亲蹲下来,亲切地唤道:“上官瑞芳。”

这个四个字的名字,给了我强烈的印象。在我认识的人里面,还没有一个人是双姓的,我觉得双姓简直就是电影明星的名字,比如上官云珠。

上官瑞芳是一个瘦弱的女孩,细眉毛,小眼睛,头发稀疏软黄,由于皮肤又白又薄,她的鼻尖、额头和太阳穴,青青的血管隐约可见。我母亲握着她细长的胳膊,说:“上官瑞芳,这是我的女几,易明莉,如果你们是同班同学,就要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好吗?”

上官瑞芳看了看我,没有说话,认真地点了点头。点头之后,她的脸蛋红了,红晕从耳朵根子升起,布满整个脸庞。在母亲的要求之下,我和上官瑞芳果然同班,并且还经常同座。我们从小学一直同班到初中毕业。之后,我上高中,上官瑞芳上了中等师范学校。土官瑞芳在初中二年级的那个夏天患了一场脑膜炎,学习成绩上不去了,就放弃了继续上高中和考大学的打算;中专毕业之后,她留校当了教师。显然,是我母亲主动接近上官瑞芳的,因此便认识了上官瑞芳的父母。有一段时间,我母亲非常热情,试图与上官瑞芳的母亲发展友谊,最后由于对方的淡漠而作罢。我母亲曾经不止一次地说:“哼,摆什么官架子!”不过,我母亲还是可以随时给上官家打电话,与她的父母在电话里直接说话。这对许多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在省里,厅长就是比较大的官了。上官瑞芳的父母总是很忙,经常出差和开会,接听电话也总是官腔官调。他们家有五个孩子,上官瑞芳上头的三个都当兵了,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她母亲把她所剩无几的精力,全部用在了她弟弟的身上。她弟弟是一个天生的骄子,模样出众,成绩优异,乖巧伶俐,上官瑞芳的母亲只要看一眼儿子,心都醉了。上官瑞芳从小学一年级的那个暑假开始,就在我们家度过。平日也经常在我们家吃饭和睡觉。尤其是我母亲,出于义愤,把上官瑞芳当做不受宠爱的小可怜接纳过来,当做了我们的家庭成员。

每天上学,上官瑞芳必定要来约我,放学,当然也必定要等着我。上官瑞芳一直都很瘦弱,走路的时候,喜欢把她自己的胳膊挎在别人的胳膊弯里,然后,整个身体微微地贴着你的身体。她的贴紧分明是有距离的,可就是让人能够感觉到她是你身边的一道流水,随着你柔和地流向你带领的任何方向。上官瑞芳就这样挎着我母亲的胳膊弯,我那性格刚毅的母亲都总是忍不住要摸摸她稀疏的头发,然后悠悠地叹上一口气。上官瑞芳喜欢唱歌,不过她非常胆怯,任何正式场合她都无法开口。只有在我父亲的麦地里,她会主动吟唱。在看麦娘草丛里,不停地吟唱,活像为了吟唱而活着的一只初秋的纺织娘。后来,我父亲去世,上官瑞芳表现得非常清醒和正常,她从枫园请假出来参加了丧礼,她一直伴随在我的身边,为我父亲默默地哭泣。我们两人来到父亲的麦地,她伫立在田埂上,忽然引吭高歌,歌喉之自由奔放较之她从前作为正常人,有了本质的飞跃。上官瑞芳唱道:“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一片冬麦那个一片看麦娘。”

上官瑞芳啊,无论她处在什么状态,她细腻的心总是悄然缠绵着她的依恋所在。

我们农学院的孩子在一起玩耍,有一个传统游戏。晚饭之后,在学院空旷的马路上,分成两拨人群对垒。对垒者们轮流对唱,索要对方的某一个人。唱毕,就集体冲将过去,进行掳掠。这大约就是对于古典战争的摹仿了。尽管我们大家乱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古典战争那优雅的痕迹依然存在,那就是宣战、适可而止、鸣金收兵和穷寇莫追。如果轮到上官瑞芳作为一方的领唱者,如果我在与她对垒另一方,她要抢夺的永远是我。

上官瑞芳领唱道:我们要求一个人,我们要求一个人。

我方的领唱者便领唱道:你们要求什么人?你们要求什么人?

上官瑞芳唱道:我们要求易明莉,我们要求易明莉。

我方唱道:什么人来换她去?什么人来换她去?

上官瑞芳唱道:上官瑞芳换她去,上官瑞芳换她去。

歌声落地,战争开始,他方冲上来掳掠我,我方冲上去掳掠上官瑞芳。我和上官瑞芳在假装的敌对中,巧妙地拉住彼此的手,一起奔逃。这是一个毫无道理,不知所云的游戏,可是我们狂热地战斗,乐此不疲。为什么?后来我为什么成了容容的妈妈?我怎么能够不成为容容的妈妈,上官瑞芳从来都是这么唱的:我们要求易明莉!我们要求易明莉!当上官瑞芳丧失了抚养女儿能力的时候,我难道还会有丁点犹豫——除了把孩子抱进自己的怀里。

游戏玩疯了时候,上官瑞芳的领唱,撕心裂肺,马路旁边的树叶,被震动得簌簌作响。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尤其是在人到中年之后,上官瑞芳那冲破了理智的领唱,一再地回到我的耳边,就像农学院早年的那口巨大铜钟,如果你贴近听过它的钟声,无论多少年,它都还会嗡嗡地回旋不绝,并且总是带着往昔的快乐与忧伤。我怎么能够不成为容容的妈妈?

于世杰简单地说他不记得是否玩过这种游戏。谈恋爱的青年男女,交换童年和少年的记忆,其实只是恋爱的把戏,找个说话的借口,两人尽盯着对方的嘴唇,肉肉的红红的嘴唇;而耳朵里面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只有再长一些年岁,童年和少年的记忆才会深入到你的生活中,你才会觉察到你生命的基础和疆界是由什么来铺垫和限定的。这样的傍晚,那早年的钟声才会在你耳边绵长地响起。这个叫乔万红的女人,你可明白?

容容出生的故事,虽然曲折,说起来也很简单。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三言两语说完的,只要你对什么没有兴趣,你就可以最简短和潦草地概括什么。上官瑞芳在中师的最后一个学期,学校来了一个校医郑建勋。郑建勋以一个成熟男人的经验竭力地体贴和讨好上官瑞芳,上官瑞芳立刻就陷入了热恋。一毕业,上官瑞芳就和郑建勋结婚了,她年轻得才刚刚达到结婚的法定年龄,与国家提倡的晚婚年龄还有很大的差距。上官瑞芳坦白地承认,她没有办法不结婚,因为郑建勋一天到晚要和她睡觉。在那个年代,男女要想安全地在一起睡觉,就只能走结婚一条路。结婚了,疯狂睡过了,郑建勋开始经常不回家。上官瑞芳有个学生名叫金农,才十六岁,这男孩子看出了老师的寂寞,主动上门陪伴和安慰老师。天才知道,为什么这种有违校规、道德和法律的师生恋,却被上官瑞芳认为是她这一辈子真正的恋爱,上官瑞芳陷入前所未有的痴迷。当然,有一天就被郑建勋捉奸在床了。郑建勋当场痛殴了金农。不料,这两个男人却在他们贴身肉搏的时候发生了问题。结果是两个男人好上了。当上官瑞芳发现自己的丈夫和情人的关系的时候,她已经挺着快要生产的大肚子。上官瑞芳没有办法解决他们三人之间的问题,后来居然形成了三个人和平相处,同床共枕的局面。在这样的日子里,上官瑞芳开始精神恍惚,丢三落四,容易歇斯底里发作,无法坚持正常的教学工作了。孩子出生的那一天,送她去医院和在医院陪伴她的是她的朋友易明莉,而郑建勋和金农,则双双在上海度暑假。上官瑞芳患上了产后癔症。接着,金农毕业远离武汉,郑建勋提出离婚未获法院准许。两个男人都不承认容容是他们的女儿。上官瑞芳自己,自然也无法判断自己的女儿到底属于哪个男人。于是有一天,人们发现上官瑞芳母女赤身**,坐在敞开的房间里,上官瑞芳微笑着,在喂她的女儿吃大便。

顺便说一句,我不怎么喜欢上官瑞芳的这一段故事。我喜欢规矩的平和的互相守信的男女关系。在于世杰之前,我也相处过一个男朋友。我发现了他严重的脚气,腋窝里面一个经久不愈的溃疡和假文凭,我就与他客气地道了再见。于世杰也有不少缺点,可我自己也有不少缺点。从我自己的缺点出发,我能够接受和容忍于世杰,于是我们就是夫妻了。我说过婚姻是船,而我们个人是鱼,虽然都在同一个水域,那还是不能够要求两者具有高度一致的。婚姻爱情这个东西,你越是认真越是失败。在这个问题上,上官瑞芳和我是不一样的人。

然而,我无法不成为容容的妈妈。

我从上官瑞芳怀里抱过容容的那一天,正要去参加全国生物制品学术交流研讨大会。我赶紧把容容送到上官瑞芳的父母家里。我依着容容的辈分,称呼上官瑞芳的父母为爷爷奶奶。我说:“我们容容脏死了,奶奶先替我们洗个澡吧。”

上官瑞芳的母亲似乎非常意外,她说:“怎么洗?我自己的五个孩子,我都没有带过,我不知道怎么洗孩子。”

她一定没有想想我还是没有结婚的大姑娘呢!我赶紧说:“好吧,我替容容洗澡。”

之后呢?之后当然是我得去开会。上官瑞芳的母亲说:“不,我带不了孩子,我有自己的工作。况且瑞芳的事情已经让我们家乱套了。”

我从冰箱拿了一个鸡蛋。我认为无论如何都得先让饥饿的孩子先吃一点东西。上官瑞芳的母亲拉住了我的手,轻轻地取走了我手里的鸡蛋,她歉意地说:“对不起,这是给你上官伯伯吃的,是我自己养的母鸡下的蛋。我们家里其他人都吃市场买的鸡蛋,不过抱歉的是,今天家里恰好没有其他鸡蛋了。”

在这个过程中,上官瑞芳的父亲只是出来看了看容容,用一根手指在婴儿的脸蛋上弹了弹,谢谢了我并且告诉我,他将会在一天工作结束之后,与老伴一起去医院看望上官瑞芳;他会与各方面交涉,以保证上官瑞芳住院的医疗费用。此后便一直在他的书房看报纸,一张舒服的躺椅,轻轻摇着,发出柔和的摇篮一般的节奏。

我怎么能够放下容容?一个半岁多的,一身臭气的,饿得吃手指的,没有父母照料的孩子?我只得抱着容容,离开了上官瑞芳父母的家。我带着容容赶到会场,悄悄推开了会场的后门。会场上是黑压压的人群,主席台***辉煌,领导们冠冕堂皇坐在那里,电视新闻记者的灯光在闪烁。会议开始不久,现在是一个表彰项目,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优秀专家已经上台,主持人正在麦克风里呼叫我的名字。我一个人呆在会场的最后面,怀抱饥饿的婴儿,左顾右盼不知道谁才能帮帮我。突然,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容容的嗓音比她母亲的还要嘹亮。由于饥饿也许还由于过早地感觉到了人世间的痛苦,容容的痛哭有如瀑布一般汹涌和势不可挡。全场上千人刷地一下回过头来,令我无法解释也无法承受,我文不对题地说了句“对不起”,剩下的也只能是嚎啕了。

容容就这样成为了我的女儿。未婚的我,在一个上千人的场合中,与我的养女一起失声痛哭,我就这样,无可逃避地成为了容容的妈妈。

我无法不是容容的妈妈。容容现在整整三个月没有消息了,我能够不来找她?

乔万红说:“我的朋友都叫我大红。你也叫我大红吧。否则,找乔万红是很难找到我的。来份水果和新鲜点心?”

我说:“不要。”

乔万红说:“怎么不要,要!我一定要请你吃点东西!”

乔万红不由分说,拍拍巴掌,招来了服务员。她居高临下地与服务员说话,轻车熟路地要了水果和本店特色点心。她嗔怪服务员不会摆果盘。她自己动手,利索地把果盘摆到了我的面前。她用尖尖的手指钩了钩,过来了酒吧领班,她要求把音响的声音开小一些,而且吩咐换一个轻柔的美国乡村音乐。她还发现桌子边沿有一小块水渍,便让一个瘦瘦的扎黑领结的小伙子把它擦干净。我觉得我更了解这个女人了。这个女人的年龄肯定在三十八到四十八之间。女人到了中年,就跟树木一样定型了,逃不出两种大的类型。一种是我这种不太有社交能力的人,木讷,固执,循规蹈矩,平淡无味,把偏执深深埋藏在心底,常常任人摆布;一种就是乔万红这种类型的了,敏捷,夸张,新潮,富有挑战性和伤害性,有强烈的支配欲望。容容跟着这个女人到处巡回演出,在T形台上,光彩夺目地走来走去,回到后台,学着抽烟,喝洋酒,说粗话。乔万红当然知道容容的踪迹,就像猎犬对于小动物。

面对我的注视,乔万红淡然一笑。她说:“没娘的孩子天照应。真是啊,我说容容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大福气呢?”

我还是注视着乔万红。乔万红说:“对不起,你是她妈妈。那么我告诉你,一般说来,容容应该没有事的。”

我除了注视乔万红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她没有告诉我容容的具体行踪。乔万红说:“你还要知道什么?我说她没有事绝对就是没有事的。半个月前我还接到过她的电话。你不用问我号码,她打的是公用电话。容容这女孩子比鬼还精,十三岁就来北京了,什么世面没有见过?她在努力奋斗,她忙着呢,她迟早要成为一个小富婆,或者影视明星,青春偶像什么的。你就别替她瞎操心了。我的话,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还不够具体!

乔万红说:“你这个当妈的,你太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了。请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女儿可比你精多了。她哪里会留下什么行踪呢?你知道她做一些什么事情吗?”

乔万红搬起指头历数容容的事迹:策划崔健在工人体育馆的摇滚音乐会;北京万人出动,去大西北绿化荒山;请马纳多拉来中国踢球;鼓捣歌星李娜出家当尼姑;筹划千集跟踪电视剧《一个北漂少女的三年》;等等。

你平时不看报纸?看。得,这些新闻全国人民都知道,你也应该知道吧?和容容有什么关系?太有关系了!她都积极参与了鼓捣,坐着飞机满天飞,这里的款子拉到那里,那里的款子拉到这里,忙得像总理,能耐大着呢,几乎每做一件事情,全国人民都当做了茶余饭后的精神点心。现在这世道,你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了!她们不把别人骗得倾家荡产就算不错了,谁还能够骗得了她们?你这个妈妈,观念过时了!

瘦瘦的扎黑领结的小伙子,半跪在地上,认真而谦恭地擦着桌面上的水渍。小伙子乌黑茂密的头发波浪一般颤动,刚刚修剪过的发茬的横截面,乌黑油亮仿佛随时要滴出一粒黑珍珠来。不知道怎么搞的,这黑珍珠的光亮,把许多不相干的情景都映照了出来:睡懒觉赖床赖得跟牛皮糖一样的容容,我那紧紧盯在股市的弟弟,汽车修理铺的郑建勋,坐在湖边的读钢琴乐谱的上官瑞芳,微风中摇摆的看麦娘,还有腼腆而活泼的金农。当年我对金农绝对地不屑一顾,我认为那男孩简直就是一个流氓。可是在这一刻,在北京亮马大厦的某个咖啡厅里,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名叫乔万红的女人对坐,我忽然嗅到了上官瑞芳畸形恋情的气味,那是一种熟透的果香味,酷似无花果。是否所有的盛开都是纷纭复杂的,而真正能够辨别和领会它的意义,还是要等到人生的秋天呢?可是,迟到的领会不再有实际的用途,给人平添的只是无限的惆怅。我的容容,看来不是妈妈这种类型的女人了。

乔万红手托下颌,出神地看着来回移动的抹布,忽然对我说:“我喜欢上官瑞芳的故事。”

乔万红说:“原来我的信条是:当我绝望的时候,我就只想两个地方,一个是医院,一个是监狱。现在我又多了一个地方,就是想想别的女人悲惨的故事。这是你给我的启发。我现在要对自己进行三想教育。”

乔万红说:“看你这么老实,实话告诉你吧。容容在我这里是有一点股份的,我从她的分红里,给你把路费和住宿报销了,然后你就回去吧。回头我设法让容容给你们打电话。”

我说:“不。”

乔万红说:“不什么?”

我说:“不要你给我报销什么,也不回去,也不要你回头设法让容容给我们打电话。我要找到容容,至少要知道她现在的下落。我相信她此时此刻,总在一个地方。我要她知道我在找她。”

乔万红扬了扬眉梢,然后低头去喝她的咖啡。她小口小口地喝,模样很老到,跟电影里面的外国人一模一样。

乔万红突然对我说:“你父亲是不是特别聪明?”

当然是了。我父亲一辈子研究小麦,很有成就的。

乔万红说:“你把右手伸出来。”乔万红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幅眼镜,戴上,拿着我的右手手掌,煞有介事地开始琢磨我的掌纹,嘴里咕嗜说:“现在世界上也还有你这样的人。”

我父亲的确特别聪明。从前有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我们农学院的宿舍,是那种50年代苏联老大哥帮助修建的办公楼。中间是宽敞的过道,办公室在过道两边,房门对着房门。过道在成为宿舍之后变得不宽敞了,每户人家都把过道当厨房,摆了一张桌子,切菜,桌子旁边是炉子,桌子下面码着蜂窝煤,炉子上架着铁锅,蜂窝煤上撒了粉笔灰。撒粉笔灰的创意就是我父亲的。我母亲骄傲地告诉我们,在我还没有出生之前,我父亲就想出来这个办法来警告小偷,保护自家的蜂窝煤。这个创意是不能小看的,因为粉笔灰撒在煤堆上,就与煤堆形成了一副完整的山水画,非常的雅致。如果谁偷走哪怕一块煤,山水画立刻就会遭到破坏,且不说主人家一眼就看得出来,偷煤的人自己首先就会脸红。被偷盗者与偷盗者,便有了一个不同时空的对话,谴责与被谴责,双方都心领神会,又免掉了面对面捉贼的尴尬。据说我父亲并没有对任何人解释和推广他的创意,然而他的创意不胫而走,农学院宿舍的所有煤堆,都撒上了粉笔灰。随后农学院隔壁的纺织学院、政法学院以及隔了一个湖泊的民族学院,但凡私人的煤堆,几乎一夜之间,都撒上粉笔灰。这种颇有君子之风的防盗法,有效地从60年代初期风行到了80年代中后期,家喻户晓,几乎成为了一代人的行为方式。当我的父亲失脚跌进被小偷偷掉了窨井盖的下水道之后,不喜欢他的少数人,在参加追悼会的人群中,阴险地说:“唉,这个人是太聪明了!”

所以,我想乔万红的意思是:我们家的聪明都集中在我父亲身上了。再说明白一点就是,乔万红认为我有一点傻。

乔万红放弃了我的掌纹,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是我自己说的,但也是因为乔万红的一再暗示。好在这种情况,我也不是头一次遇上。于世杰经常这样暗示我,蔡唐伯也曾暗示过我,科室里的小鬼们甚至公开地笑话我。傻就傻吧,说不定我这是大智若愚呢。因为乔万红最终还是瞒不过我了,她说:“那我就索性告诉你吧,容容欠债了,出去躲债了。她不会给你们打电话,也不会给我打电话,因为她不想连累亲朋好友,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等事情摆平了,她自然就会出现。现在明白了吧?”

说到这里,我发现乔万红的眼睛生得不对劲,从某个角度看,她眼距过近,有一点斜视。她看着你的时候,一只眼睛看你,一只眼睛看你的身后。她的这种眼睛就能够看清楚这个世界?她怎么就不明白,欠债算什么?女孩子的妈妈来了,女孩子欠谁的债,妈妈来偿还好了。

我掏出了钱包。乔万红还没有等我的钱包完全露面就制止了我。乔万红说:“说你父亲比你聪明你还不服气。你有多少钱?容容欠的是八十万美金,而且是高利贷。读过描写万恶旧社会的小说吗?高利贷逼死人的俗话知道吗?好了。我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现在,到此为止。”

八十万美金,我迅速地计算出那就是将近七百万的人民币了。容容怎么会欠人家七百万?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没有人愿意对我解释钱多到一定程度有什么用途。乔万红对我说的最后的话是:“我离婚了。我丈夫在美国再婚,不管孩子了。我女儿要是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养母,那就是我们母女最大的福气。”乔万红的结束语是:“易明莉同志,是你给了我希望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