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九章:救,还是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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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十九章:救,还是不救?
1
法租界圣母院路的关宅里,偌大一间餐厅,关叁青一个人吃饭。他雇了三个佣人,一个花匠,一个打扫的佣人,还有一个厨子。要搁以前,他才不会让这所宅子冷冷清清呢,天天晚上开派对,美酒、爵士乐队,美女一手搂一个,大腿上再坐一个。现在不敢了,非常时期,鬼知道客人里哪个会是重庆分子、哪个会是军统?冷不丁朝你放一枪,就死翘翘了!
关叁青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姐姐会突然造访。自打民国廿四年币制改革,关家没落至今,关壹红还是第一次回到这里。她可不是来怀旧的,一把抓走弟弟的碗筷,命令他:“跟我走,开车!”
“去哪儿?”
“枫林桥。”
“枫林桥?天都黑了,没事上那儿干嘛?闹鬼的……”
关叁青被他姐姐拖走了。
枫林桥那片荒地,毛跑跑的三轮车没走,一直守着。就听一阵汽车引擎车,一辆黑色轿车直驶过来,停在前面,驾驶室下来两个人。
关壹红拿了手电筒,朝地上一照,把关叁青吓一跳:“姐你干嘛?给我看死人!”
“没死!”关壹红呵斥道,“好好看看,他是谁?”
关叁青俯下身仔细一看,顿时跟触了电似的,“秦……”就被关壹红一声“嘘!”岔断了。
“阿弥陀佛!怎么是他呀?”关叁青吐了吐舌头。
“他受伤了,是枪伤。”关壹红说,她已经检查过了。
“枪……枪伤?”
“用你的车,把他送医院去!”关壹红一边招呼毛跑跑,帮她抬人,被关叁青制止:“姐!拜托你,动动脑子!”
他指着欧米茄的手表:“几点了?马上就宵禁了。你拉着他,万一被拦下检查,麻烦就大了。”
“你不是有七十六号发的特别通行证吗?”关壹红盯着弟弟,“要不我找你干吗?”
“我也有通行证。”毛跑跑掏出一个硬本本给他们看。关叁青的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你……你哪儿来的通行证?!还是特高课的外勤!”
关壹红说:“太好了,七十六号、特高课,都齐了,快走!”
关叁青再次制止:“姐,你把他送哪家医院?别说是枪伤,哪怕是刀伤,医院都要立马报警,你这不是把他往虎口里送?”
“这倒也是。”毛跑跑附和。
“那怎么办?他流了很多血,撑不久的!”
关壹红脑子一转,又说:“你是七十六号的,他是特高课的,就说他也是,在执行任务时受的伤,不行吗?”
毛跑跑说:“这主意不错。”
关叁青还是摇头:“姐,你一点都不懂!现在每家医院,全天都有暗探蹲守着,因为他们知道,要抓重庆分子,抓共产分子,医院是最好的地方。就算我能骗得过他们,可他呢?还有他呢?”
关叁青指指毛跑跑,又指指秦克。
关壹红抓瞎了。就在这时,忽听“突突突”一阵马达声由远而近。
“日本人来了!”毛跑跑眼尖。果然有一辆宪兵队的挎斗摩托车,车头插着膏药旗,朝这边驶来。
在黑暗的荒野,关叁青的轿车大灯一直亮着,老远就能看见,结果把巡逻的鬼子给招来了。
关壹红当机立断,对毛跑跑喊了声“快!”两人搬起秦克,就往汽车后座里放,关叁青关掉车灯,再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宪兵队的摩托车朝这边驶来……
摩托车开到汽车前停下,从挎斗里下来一名日本宪兵,就见关叁青,手扶着汽车引擎盖,“呃……呃……”正在呕吐,关壹红替他抚背。宪兵就用日语问:“怎么回事?”
“太君,我先生喝多了,不舒服。”关壹红用一口流利的日语回答。
宪兵走到关叁青跟前一看,地上一滩糊状物,黄不拉几的,他厌恶地把鼻子给捂住,又问:“他是干什么的?”
关叁青喘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特别通行证,这个小本本比毛跑跑那本还要硬,是南京七十六号总部核发的,有李士群的签名。
宪兵只扫了一眼,就把通行证递还,对关壹红说:“这里不安全,你们快快的离开。”
“哈伊!”关壹红说。
宪兵坐回挎斗,摩托车“突突突”开走了。
汽车后座,一直趴着的毛跑跑慢慢直起身来。秦克就躺在后座上,因大量失血,气若游丝。
关叁青驱车把他们送回方浜路,对关壹红说:“先把他放这儿吧,要死也死在诊所里……”
没想到关壹红发怒了,冲他吼道:“什么死不死的?他不会死!”
关壹红打开诊所的门,让关叁青望风,她和毛跑跑一道把秦克抬进了诊所,关叁青把门带上,开着车就溜之大吉了。
郑二白在家里等得焦急,出门等,听见汽车声远去,抬头一看,见诊所里亮着灯,就觉得不妙,朝诊所走去……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选择一:郑二白一声惊呼;
选择二:郑二白没发声,晕了过去。
您选哪个?
很遗憾,您全错了。郑二白一声惊呼,却没能喊出来,因为关壹红手疾眼快,把他嘴给捂住了。
诊所的里间,秦克光着上身,静静地躺着,左肩膀的伤口暴露。郑二白仔细检查,一旁的关壹红心急如焚,逼他表态:“你到底做不做?做不做!”
“太太!”老郑一跺脚,“你听我说啊……”
“快说!”
郑二白使劲咽了口唾沫道:“以我的判断,子弹应该嵌在肩胛骨和第一根肋骨之间,这个部位神经和血管都很密,中间还可能有骨头碎片挡着,这样复杂的手术,我实在是……”
“那你说怎么办?”关壹红红了眼眶,“医院不敢去,在这儿你又说做不得,那就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儿?”
情急之下,郑二白想到了那条狗:“玛丽!还记得吗?我说我不会做,你愣逼我做,结果怎么样?死在手术台上了!”
关壹红怔了一下,她当然记得可怜的玛丽,可现在情况不同,不做手术,秦克非死不可;做了,尚有一线生机。她把牙关一咬,狠狠地说:“郑二白我告诉你,你给他做,要是他……”她不愿说出这个“死”字,就说,“真的挂了,我不会怪你,只怪他命不好。可要是你什么也不做,就让他这么躺一个晚上,到明天不是失血性休克死掉,就是伤口感染得并发症死掉。要那样的话,郑二白,我绝不会原谅你,我马上跟你离婚!”
“你、你说什么?!”老郑愕然。
“离!婚!”
郑二白真是气坏了,秦克在的时候,为了他两人没少吵架;后来秦克走了,为了他接着吵架。现在秦克半死不活地躺在这儿,为了他又得吵一架。
这个秦克,岂止是阴魂不散?简直就是——
郑二白找不出更贴切的形容词了。
“太太,”郑二白挤出一丝笑容,“你总得讲理吧?”
“讲理也得有工夫,现在没工夫了!”关壹红两手叉腰,比马太太更像雌老虎。
郑二白认输了,做吧,生死由命,就看他的造化了。
这手术也不是说做就能做的,诊所里除了一瓶云南白药,啥也没有。郑二白就想到了大师兄冷医生,赶紧去跟他借!
毛跑跑蹬着三轮车,把郑二白送去山东路的仁济医院。半路上又要经过老北门那道关卡,这次毛跑跑不敢再亮硬本本了,怕又遇上那个日本宪兵,人家会纳闷,怎么一个特高课的外勤白天蹬车晚上也蹬车,到底是执行任务还是搞第二职业啊?要是用日语跟他攀谈,不就露了馅?好在郑二白亮了“特别通行证”,对伪警察说:“我出急诊,这是你们龟田局长签发的。”警察认得他,挥挥手就放行了。
结果仁济医院没到,三轮车上又多了一名乘客——林妹妹。
她今晚接了一单生意,*,没想到那男的是变态,把林妹妹折腾得吃不消了,逃了出来,钱也没收,自认晦气。眼看过了宵禁,回不了家了,站在街上正愁呢,就看见毛跑跑蹬着三轮过来,真是喜出望外。老郑只好跟她一块挤在后座。
到了仁济医院,郑二白以为今晚大师兄值班,没想到护士告诉他,冷医生去乡下吃喜酒了,明天才回来。
郑二白就觉得呗一盆凉水泼下来,心想,秦克,这回是阎王爷想收你,你跑不掉了。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林妹妹和毛跑跑帮他出了主意,仨人一块演了出戏——
毛跑跑一瘸一拐,被郑二白搀扶进急诊室,跑跑的表情十分痛苦,有点夸张。
“医生!他被一条疯狗咬了!”老郑喊。
值班的是个年轻的医生,给毛跑跑检查“伤口”,老郑心想,得赶紧,不然就要露破绽了!
“医生,你姓顾?”
之前,郑二白在走廊里看过医护人员的值班表,早摸清楚了。
年轻医生看了老郑一眼,疑惑地点了点头。
郑二白指指走廊,说:“外头有个女的找你。”
年轻医生起身走了出去,东张西望,问:“谁找我?”
“我!”
林妹妹从天而降,气势汹汹。年轻医生不认得她,刚想问,白大褂的衣领被一把揪住。林妹妹杏眼圆睁,怒斥道:“顾之峰!我真是瞎了眼!把终身托付给你!你个王八蛋,王八蛋!”
林妹妹放声大哭。有病人家属,还有护士,都涌过来看热闹。年轻医生自然是万般委屈,连声问:“小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根本不认得你呀……”
急诊室门口,毛跑跑在望风。急诊室后面就有手术台,有水龙头,郑二白先用肥皂把手洗干净,然后找出几块大的无菌布,把橱柜里的手术器械、麻药、消炎药、无菌纱布……凡是用得上的统统打包带走,从急诊楼里溜了出来。
毛跑跑还在担心呢,林妹妹怎么办?
“放心吧,她有的是办法脱身!”老郑说。
2
诊所的诊疗床,临时充当手术台。
郑二白把谢桂枝叫来,当他的助手,负责测量血压和脉搏。刚才搭了秦克的脉搏,虽然没有早搏,可跳得很微弱。要是事先不做好准备,在手术过程中发生心力衰竭就措手不及了。
郑二白让林妹妹也留下,手术的时候用纱布帮他擦汗,万一汗水滴到伤口里容易感染。
毛跑跑让他回家去,折腾到现在,晚饭还没吃。郑二白把家里的钥匙给他,让他上楼去自己家,晚饭摆在桌上,一筷都没动过,让毛跑跑饱餐一顿。
至于关壹红,郑二白把她给轰了出去,让她在门口望风。
你在边上我紧张,做不了!
关壹红只好离开。
准备麻醉!
郑二白深深吸了口气,戴上橡胶手套,拔去装乙醚的瓶塞,往纱布口罩上倒。
麻醉起效后,郑二白用刀剜掉伤口周围的腐肉,露出白色的骨头。他吩咐林妹妹,用这把钢钳,把肌肉组织使劲往两面扳开。
林妹妹照做。郑二白把手术刀插进去探测了一下深度,便换上一把钢镊伸进去掏着、挖着……
林妹妹和谢桂枝彼此看了一眼,露在口罩外的眼睛,目光同时投向郑二白的右手——手背上的青筋条条突起,伸进去的镊尖碰着骨头,发出“嚓、嚓”的响声。
看见老郑那张渗满油汗的脸,谢桂枝拿起一块消毒纱布,在他额头上擦拭。
“弹头找到了吗?”谢桂枝着急地问。
郑二白点点头,咬紧牙关:“找是找到了,不过……嵌在骨层之间的东西……确实……很难钳的。”
时间在滴滴答答地流逝。谢桂枝轻声道,“患者心动减慢,出现早搏。”
“脉搏多少?”
“每分钟44跳。”
“早搏呢?”
“每分钟10次以上。”
老郑紧张了:“注射副肾上腺素,快!”
谢桂枝敲开安瓿瓶,迅速把药液抽进针筒,把针头扎进秦克的胳膊……
见效很快,秦克脸上消退的血色逐渐恢复过来,微弱的呼吸也增强了起来。
“脉搏加快了吗?”
“加快了,”谢桂枝答,“每分钟62跳。”
“早搏还有吗?”
“还有,但在减少。”
“血压呢?”
“110,70,正常。”
忽然郑二白发出一声“喔唷!”的低呼,拿着钢镊的右手停住不动了。
谢桂枝忙问:“怎么样,钳到了吗?”
“钳到了!”郑二白兴奋起来,说起沪语来,“总算让我钳牢了,钳牢了!”
“快点拔出来呀!”林妹妹着急。
郑二白苦笑着,他手已经软了,没力气再往外拔了。他让林妹妹把镊子接过去,千万不能松,要是滑脱麻烦就大了。
老郑的右手开始颤抖,象是全身的力气快用尽了。
林妹妹害怕了,“我,我不敢的……”话音刚落,有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握住郑二白的右手,另一只手捏住露在外面的那一段钢镊,用力把深嵌在骨头缝隙里的钢镊拔了出来,就听“嗒啦”一声,有件东西滚落在地,正是那颗沾着血丝的弹头。
大家都松了口气。郑二白回头一看,是关壹红。
“你来干什么?”
“帮你。”
“我有两个帮手了……”
“要紧关头还得靠我!”
谢桂枝生怕他们掐起来,忙道:“郑医生,该缝合伤口了。”
郑二白拿起钢针和羊肠线,一边说:“你们都去休息吧。”
“等一下,”郑二白朝秦克努了努嘴,问关壹红,“他什么血型?”
别说你不知道!老郑在心里喊。
关壹红朝秦克看了一眼说:“他跟我一样,O型。”
郑二白叹了口气。刚才在仁济医院,什么都拿了,就是没血浆。他是A型,谢桂枝和林妹妹都是B型,这就意味着,关壹红必须马上给秦克输血,刻不容缓。
“你怎么不早说?”关壹红一边责怪,二话没说就脱衣服。
老郑有点郁闷,心想,要换了是我躺在手术台上,你也这么积极就好了!
“要不你去挨一枪试试?”关壹红看破了他的心思,几年夫妻不是白当的。
3
关壹红躺在里面输血,林妹妹到谢桂枝到外间休息,两人都累得筋疲力尽,冲了杯热水,放了点红糖,一屁股坐那儿,起不来了。
可老天爷会让她们起来的——“汪汪汪!”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凶狠的狗吠。
“这么晚了,谁家的狗?”
林妹妹去开门,瞬间被一道手电筒的光柱刺得睁不开眼睛……
光柱移开,她这才看清楚,诊所门口,站着由两名伪警察和两名鬼子宪兵组成的巡逻队,牵着一条大狼狗,是狼狗在吠叫。吓得林妹妹腿一软,险些坐地上。
一名伪警察问:“这么晚了,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我们……”林妹妹打怵地看了那条狼狗一眼,狼狗一直在叫唤。日本宪兵喝了一声,这才不叫了。
伪警察指了指地上,林妹妹低头一看,原来有几滴血迹,从门口往里延伸,闹了半天是血腥的气味吸引了狼狗。
糟糕……
“我们有病人。”
林妹妹的身后,谢桂枝走了出来,很平静。
“什么病人?”伪警察问。
“孕妇,羊水破了,要生了。”
“孕妇?”伪警察看看门口的牌子,“这儿看的是中医,还管生孩子?”
谢桂枝说:“没办法,宵禁,去不了医院,只好来求郑医生……”
伪警察看了日本宪兵一眼,意思是我们走吧?没想到日本宪兵很认真,挥挥手说了句:“要检查!”就往里闯,谢桂枝忙给拦着:“你们不能进去,女人在生孩子……狗,狗会把孕妇吓着的!”
宪兵让另一名宪兵牵住狼狗留在门口,自己带着两名伪警察,闯了进去。
完了……完了……
林妹妹心里在叫。
诊所里间,一道布帘,阻隔了日兵宪兵的视线,布帘里头的动静可不小。
“啊……啊……”
女人痛苦的叫声。
边上一个男人的声音:
“秦太太,再使点劲,孩子的头……头已经出来了!”
一帘之隔,秦克躺在诊疗**,尚在麻醉中,一动不动。郑二白和关壹红挤在一起,像配音演员一样,逼真地演着,嘴里喊着“劳动号子”:
“啊……啊!”
“肩膀!肩膀出来了!”
日本宪兵扫视诊所,看见了墙上的裕仁天皇像(已经挂正了),马上毕恭毕敬,九十度鞠躬。
那名伪警察的手伸向布帘,想撩开,忽然布帘一动,探出一个脑袋,把伪警察吓一跳。
脑袋是郑二白的,一脸怒气:“你们干什么!没见我正忙着吗?”
“郑医生!”伪警察认得他。
郑二白伸出沾满血污的橡胶手套,挥舞着说:“我正着急呢,孩子拽不出来,你们来得正好,帮我一块把孩子拽出来!”
“不不不!郑医生,这种事我们做不来的……”伪警察忙摆手。
另一名警察说:“我们只是随便看看。”
郑二白指着天皇像说:“这是贵局的龟田局长……他太太麻子送给我的。她说了,谁对我不敬,就是对天皇陛下的不敬!谁阻挠我看病人,就是阻挠天皇陛下看病人!”说完脑袋缩了回去,不一会儿又伸出来,补充一句:“天皇陛下不看病人!”
“八嘎!”
宪兵训斥的不是郑二白,而是两名伪警察,朝天皇像一指。那时候看见天皇像就跟*时见了*像似的,绝不能无动于衷。俩警察赶紧鞠躬。
布帘里又响起了“劳动号子”:
“秦太太,再努把力!使劲啊,使劲!”
“啊!啊!”
……
郑二白满头大汗,关壹红演得太逼真了,人已接近虚脱。
“秦太太,孩子……孩子快要出来了,努力啊!”
“啊……啊……啊……”
布帘被一把拉开,吓得两人蹦起来。原来是谢桂枝和林妹妹。
“别嚎了,巡逻队走了!”
夫妇俩相互看了一眼,依偎着瘫软下去。
林妹妹拍着胸脯说:“吓死我了!”
“秦太太,孩子生了……”老郑嗫嚅。
关壹红扮孕妇还扮上瘾了,弱弱地问:“是男孩……是女孩?”
“男孩……”
老郑忽然意识到什么,一骨碌站起来,板起面孔问:“谁是秦太太?!”
关壹红说:“我还想问你呢!‘秦太太’、‘秦太太’,叫起来没完!”
郑二白对着尚未苏醒的秦克说:“口误,口误!她是我太太,不是你太太。”
4
捱到黎明,谢桂枝和林妹妹都熬不住,回家去了。夫妇俩没走,一直守着秦克,只打了个盹儿。
晨曦中的方浜路。关壹红在诊所门口挂出了“今日停诊”的牌,马上被老郑摘掉。
“不能停诊!”
关壹红说:“你疯啦?他在里面躺着呢。”
郑二白说:“停诊不是小事,街坊四邻的眼睛都看着呢,我开业至今,只有两次停诊,一次是跟你们家打官司,一次是跟你结婚。”
“那就说你病了。”关壹红想一招。
“病了就得装病啊,可我整天忙进忙出的,怎么装病啊?”
林妹妹从二楼探出头来:“你们别争了,把人抬我家吧,我知道他是这个……”
她四顾无人,伸出四根手指头,代表“新四军”。
林妹妹下楼来。郑二白觉得过意不去:“伤员在你家里,你就不能做生意了。这样吧,这些天的损失,我来补贴,你总得吃饭啊。”
林妹妹一听不高兴了:“郑先生,你也太小瞧我了!我老家就在苏北,我知道新四军是打鬼子的。咱们这些沦陷区的小市民,大事情办不成,这点忙总能帮得上,就这么定了。”
三个人齐心协力,把秦克挪到楼上。秦克躺着,右臂静脉插着根输液管,架子上吊着一瓶葡萄糖,闭着眼睛,似沉睡着。郑二白轻轻揭开被角,只见秦克光着上身,肩膀被大块的纱布和绷带包裹着。
“嗳,小秦……”郑二白轻声呼唤。
秦克没有反应,双目紧闭,沉重地呼吸。
郑二白摸摸秦克的额头,烫手,说明在发烧,这是最不希望出现、可往往又难以避免的情况。弹头是铅铸的,非但不易穿透身体,而且会造成铅中毒。现在发烧,正是这种症状。
“用过消炎药吗?”关壹红问。
郑二白摇摇头:“注射过消治龙,看样子压不住,现在只好吊点葡萄糖。”
如果炎症无法控制,高烧不退,会引起心肺功能衰竭。所以说手术是第一关,术后并发症是第二关。
“那怎么办!有没有更好的药?”关壹红的焦灼写在脸上。郑二白看着媳妇,心里这个泄气啊——哪天我病了,你急成这样就好了!
5
去横泾乡下吃喜酒的冷医生,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到医院。郑二白已经等在他办公室里了。老郑也没隐瞒,一五一十全说了。他相信大师兄的为人,不会出卖他的。
冷医生沉吟了片刻,告诉老郑,有一种新药叫配尼西林,是美国人发明的,据说是目前世界上最强有力的抗菌素。
配……什么鸟林?
郑二白第一次听说这种药名。
“配尼西林!”
冷医生还告诉他,我们医院还没有这种药,你得到黑市上去卖,具体价钱我不太清楚,只听说和金子一样贵,四瓶八十单位的大概要卖一两金子的价钱。
郑二白倒吸一口冷气。居然有这么贵的药!难不成我倾家荡产来救他?
我破产了,你活过来,说声谢谢,再把我媳妇拐跑了……我他妈有病!
郑二白回到家里,却有好消息在等他。确切地说,是金子在等他。
帮秦克换洗衣物时,关壹红发现了缝在衣服里的两根小金条,一两一根的。
掂量着金条,郑二白感慨万分。
看来这家伙命不该绝啊,受了枪伤,遇到了跑跑;陷入昏迷,有人给他做手术;没钱买药,洗衣服居然洗出两根金条……
“怎么?嫉妒?”
关壹红一语道破。
“当然嫉妒啦!”老郑酸溜溜地说,“有人拿离婚做要挟,逼着丈夫给她的老相好做手术。哼,什么世道!”
“什么老相好!”关壹红不爱听了,想跟男人好好理论,“他是新……”
她马上把后面两个字给咽了回去,现在不宜意气用事,当心隔墙有耳。
钱有了,该向谁买药呢?说是黑市上有,可真正拿得出手的,估计凤毛麟角。
郑二白想到了一个人,就是“八一三”时那位险些被“市民义勇队”枪毙的苏老板。
苏老板现在是虹镇老街的维持会会长,算是个正牌的“三点水”了。个中的苦涩,只有他自己晓得。
就在上月,他最小的儿子得了斑疹伤寒,赶紧往仁济医院送,因是半夜,宵禁,被日本兵的哨卡拦住了。他拿出通行证也不管用,就是不让过,让他往日本人在虹口开的福民医院送。苏老板一时情急争辩几句,结果脸上挨了两记东洋耳光,屁股上挨了两条东洋火腿。没办法,等送到福民医院,里面都是日本伤兵,满了,不肯收中国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死在怀里。
苏老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郑二白哭诉。
“老百姓还以为我从日本人那里拿了多少好处,其实是一肚子的苦水啊,打掉门牙往肚子里咽啊!
“这辈子当过汉奸,下辈子孙子王八蛋才他妈的去当汉奸!!”
郑二白无语,只能安慰。苏老板的情绪稳定下来,低声告之,你救过我的命,这回我一定得帮你。可配尼西林,我这儿也没有。据我所知,只有一家药房会有,老板姓应。不过这家伙可不厚道,圈里出了名的狡诈,你得多加小心。
回到家里,关壹红焦急地告诉老郑,最后一支消治龙也用完了,得赶紧想办法!
“媳妇,你别催了行不行?我这不正想法子呢嘛!”郑二白央告,“苏老板跟我打过招呼了,姓应的是个奸商,那种药房,我不可能再踏进去第二次,必须一次性搞定。地痞流氓的我倒不怕,怕就怕把七十六号的人招来。若要那样,连人带药一块完蛋!侬晓得吗?”
关壹红不听,她现在要的是结果,不在乎过程。
“你前怕狼后怕虎的,是不是故意拖延时间?”
郑二白像被蝎子蜇了一口,跳了起来:“你说什么呢!”
“你巴不得他死是不是?!”
关壹红也不客气,说话像扔刀子。
“天地良心啊媳妇!居然说这种话,我真要一口血喷在你脸上!我要是巴不得他死,还费劲巴活地给他做手术?还上医院偷东西?我郑二白这辈子没做过偷鸡摸狗的事!”
有人敲门。郑二白去开门,门口是毛跑跑,两人嘀咕了一句,毛跑跑把什么东西塞到他手里……
关壹红问:“鬼鬼祟祟干嘛呢!”
郑二白披上衣服,“我现在就去药房……”他回头看了媳妇一眼,慢下脚步。
“又怎么了?”
郑二白严肃地说:“关壹红,你必须跟我道歉!”
“道歉?我道什么歉?”
“你刚才那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狠狠地侮辱了我!让我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今儿你要是不道歉,我就不去了,让你那老情人得伤口并发症死在那儿!”
“你——”关壹红要发作,就见老郑两手一插,如泰山般岿然不动,知道他驴脾气犯了,不想跟他计较,就说:“好好好,我道歉,行了吧?”
“发自肺腑的道歉!”
“行行行……”
“灵魂深处的道歉。”
“好好好!”
“以人格担保,这是最后一次。”
“郑二白!”关壹红杏眼圆睁,“我用人格担保,再不走我就把你从窗户里扔出去!”
6
苏老板介绍的那家药房就在海格路。郑二白换了身装束,扮得有点土里土气,戴了副墨镜,口音也有点无锡乡下的味道,貌似风尘仆仆赶到上海来的。
他把药方递给一名店员,店员看后,朝郑二白注视了一下说“请等一下”。
柜台后面的一角,高高摆着一张帐桌,外面被木栅栏包围起来,俨然一个小王国,应老板正坐在里面拨着算盘,店员走过来轻声说道:“老板,有人要买这种药。”
应老板侧脸往药方瞟了一眼,立马精神起来:“谁要买?”
店员朝身后呶了呶嘴,应老板把眼镜往下扒了扒,从眼镜框上方射出目光来,扫视着郑二白。老郑迎着他的目光。
应老板小声问店员:“你告诉他价钱没有?”
店员摇头。应老板拿起药方,走出帐台,朝郑二白走过去,声气傲慢地问:“是你要买配尼西林?”
“你有吗?”老郑反问。
“当然有。别家没有的新药、特药、甚至是怪药,我这儿都有。可这种药的价钱你知道吗?”
郑二白点头道:“你说吧,照这方子上配要多少钱?”
应老板没有回答,上下打量着郑二白,问道:“你是从乡下来的吧?”
“是啊,那又怎么样?”老郑有点不耐烦。
“这大老远地跑来,腿都要跑断了,看你们乡下人也怪可怜的,我就少赚你们一点啦……”应老板拿过算盘,看着药方,“滴哩答啦”打了一会儿说道,“照价给你打个八五折,一共是一万零七百四十元,抹掉零头,就算一万零七百吧。”
“法币还是中储券?”
“当然是中储券,法币我今天收进来,万一明天就花不出去了,不是亏大了吗?”
郑二白盘算了片刻,问:“能再便宜点吗?”
应老板想了想,在算盘上拨掉两粒珠子,说道:“你诚心要买,那就再让掉两百,就算是一万零五百,这已经到了血本,不能再便宜了。”
郑二白把手伸进衣服内兜,摸出块一两重的小金条放在柜台上:“今天的金价是多少?你就按金价折算吧。”
应老板拿起金条掂了掂:“这两天的金价好象是九千多吧,这么条小黄鱼怕是还不够。”
“不够的话我还有,多退少补。”
应老板把金条还给他:“金价具体多少,我也不大清楚,折多了我吃亏,折少了客人你又不乐意,对小店的声誉也有影响。不如这样,客人出门往左,过一条马路就有一家‘老凤祥’银楼,客人去把金子兑成了现钞再来做交易,大家不吃亏,客人看怎么样?”
“那好吧。”郑二白摘下墨镜,朝他们扫了一眼,转身离去。
目送老郑的背影消失在店门外,应老板赶紧吩咐店员:“快!把那盒配尼西林拿出来,再拿一盒‘奥斯德林’钙针,他这趟至少要二十分钟!”
店员不解地问:“拿钙针做什么?老板。”
“傻瓜!这两种药看上去差不多,把牌贴揭下来换一换,再装进原盒。除非他是内行,否则绝对看不出来!”
7
林妹妹的家里,秦克躺着。关壹红凝视着秦克,不是简单的端详,几乎是用放大镜在照,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不曾放过,把这些年来的思念都融化在目光里。
因为发烧,秦克的嘴唇很干。关壹红用纱布蘸了清水,帮他湿润嘴唇。忽然秦克嘴动了动,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霍正……霍正……快跑……快跳水……跟着我游……游……快点游……”
林妹妹凑上来问:“他在嘀咕什么呢?”
“不晓得……”关壹红的眼圈红了。
当年秦克离沪前刺杀日本人,手受伤,郑二白帮他包扎,人在林妹妹这儿安置过。不过眼前这个2.0版的秦克,林妹妹完全认不出来了,还问关壹红,郑太太你认识他?关壹红脸一红,赶紧否认。
8
药房有个后间,堆货的。应老板埋着头干着制假的活儿:两个盒子里各装四个安瓿小瓶,左边是配尼西林,右边是“奥斯德林”钙针,确实相差无几,他小心翼翼地调换药瓶牌贴。
店员走进来,小声地:“老板——”
应老板吓得一哆嗦:“你进来干什么?吓死我了!叫你在外面看着,万一客人提前回来……”
店员迟疑地说:“老板,我在想……这调包的事情……要是被戳穿了,对我们店的声誉……是有损害的。”
应老板停住手,抬头看着店员说:“怎么会戳穿呢!一个乡下人,又不是行家,借他一双眼睛也看不出来!”
“可是……这药是治重病的,照这价钱,我们已经有大三分的利了。钙针打下去,虽说打不死人,可耽误了病情,不是一样要死人吗?这种损阴德的事,最好还是不要做。”
应老板面露愠色:“你少管闲事,就算遭报应也轮不到你,你就当没看见好了!”
“明白了……”店员顿了片刻,又嗫嚅着地说,“可是老板……”
应老板只好再次停下活儿,不耐烦道:“你怎么这么罗嗦!又怎么了?”
店员说:“我不是要管闲事,刚才那人,虽然衣着打扮象乡下人,可他的谈吐,还有拿出来的金条,可不象乡下人。尤其他临走前看我们一眼,眼神有点凶,老板你最好留点神。”
应老板凝神想了想,说道:“人无横财不发,想发财就得冒风险。大鱼吃小鱼,我也只能吃吃这种乡下人了!”
外面下雨了。
郑二白推开玻璃门,回到药房,肩膀已经淋湿了,抬头一看,应老板已经恭候着了,一盒“配尼西林”放在柜台上。
“外面在下雨了,客人淋到吗?”应老板笑盈盈地问。
郑二白点点头:“才刚下,淋到一点点。”
“这雨看起来会下大的,”应老板吩咐店员,“给客人拿把伞去。”
店员走开了。应老板又问:“客人金子兑到了吗?”
“兑到了,”郑二白从口袋里摸出一卷钞票,都是五百元面额的中储券,“二十一张,一共是一万零五百,你点一下数吧。”
“客人点过是不会有错的,”应老板嘴里这么说着,却拿起钞票认真数了一遍,放进帐台抽屉,指着柜台上的纸盒说,“药在这里,客人请验看一下。”
郑二白朝那纸盒扫了一眼,没碰它,却笑起来说:“老板你在讲笑话了!我一不是医生,二不是做西药生意的,要我来验明这些药的真假好坏,那不是在教瞎子识字嘛!真药假药,只要看打下去病会不会好就知道了。”
应老板的脸色有些尴尬,随即笑道:“客人说得对,这种药是美国货,保证刮刮叫……那我就给客人包起来吧。”
“好,包起来吧。”
应老板拿过一张大牛皮纸,把盒子包起来,郑二白一边看着,很随意地说了一句让应老板心惊肉跳的话。
“只要能把我们副司令的命救回来,我们司令和弟兄们都不会忘记你的。”
应老板已经包好了药,听到这话,惊愕地抬头望着郑二白:“副司令!客人你是……”
“敝姓张,在太湖陆司令手下当个副官。”
“太湖?……陆司令?……”应老板搜肠刮肚,好像想起来什么,又短路了。
“太湖里的阿四妹,你总知道吧?”郑二白提醒他。
应老板想起来了,阿四妹是太湖里的女匪首,手下有一千多号人,个个都是杀人劫货的狠角色。
“阿四妹本姓陆,陆杏妹。这次差李副司令和兄弟我到上海来办点货,偏偏不凑巧,李副司令昨晚擦枪的时候走火了,把自己脚给打伤了,子弹已经取出来了,可还在发烧,消治龙压不住,所以嘛……” 郑二白看看他。
应老板就觉得心跳、血压什么的,蹭的一下全蹿上去了。
“老板贵姓?”
“应……应……”
“应老板呵,我们也算认识了。你以后要是有机会到太湖边上来玩,只要拿出这个来,保证不会有人请你财神。”
“请财神”就是绑票的意思。
说着老郑从口袋里摸出样东西,放在柜台上,转身就走。应老板一看,竟是一颗黄灿发亮的子弹!
郑二白朝店门口走去。
“老板,他要走了……”店员小声道。
应老板这才惊醒过来,在郑二白背后大叫一声:“客人请留步!!”
郑二白在门前转回身来:“还有什么事?”
应老板快步上前:“客人,你听我说,西药在时间的长短上是很有讲究的,小店里还有生产日期更近一些、就是更新鲜的配尼西林,可以换给你,当然价钱是一样的!”
说着他就去抓老郑手中的纸药盒,郑二白没给,沉下脸喝道:“既然有更好的,刚才怎么不拿出来呢?”
应老板连连点着头:“是,是……是我的不对,实在不晓得客人的身份,只当是普通上门来的顾客……”说着他打开存放贵重药品的柜子,拿出另一盒配尼西林,诚惶诚恐地递给郑二白。
“这些药比起来更新鲜些,客人带回去给副司令用吧,愿他早日康复!”
见郑二白不再反对,应老板小心翼翼地把那盒“配尼西林”收回。
老郑一改刚才的和蔼面孔,凶巴巴地问:“换来换去的,没‘掉花腔’吧?!”(沪语:玩猫腻的意思)
“不敢,不敢!”应老板惶恐地,“陆司令在江浙一带是……”他心里想的是“臭名昭著”,嘴里说的却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我要是‘掉花腔’,小店还开得下去吗?”
“明白就好!”郑二白指着新的药盒,“包起来吧。”
应老板动作麻利地用牛皮纸包起药盒,又抢步拉开店门,把油布伞撑开递到郑二白手里,恭敬地说:“客人走好,外面下雨,当心路滑!”
郑二白走了。应老板抹着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身体软绵绵地靠着墙,嘘了口气,半天才缓过来,见店员有点幸灾乐祸地瞅着自己,便狠狠瞪了他一眼。
9
本来今天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可对上海滩五百万市民来说,却是一个很不普通的日子,因为是买米的日子。
报上说,“大日本东亚海运公司所属轮船‘筑波丸’号从泰国运来暹罗米三千吨,已安然抵沪,不日上市供应,请市民们踊跃购买,放开肚皮吃饱’。”
“暹罗”是泰国的旧称。暹罗米就是大名鼎鼎的泰国大米。
江南本是鱼米之乡,可因为连年战争,产的大米全被日本人强行购买,充了军粮,到处闹“米荒”。上海还算不错,有“户口米”供应。可别高兴得太早,“户口米”不是大米,而是籼米,再掺点“六谷粉”(即粟米粉),要是没有配菜,难以下咽。所以大家都对“暹罗米”趋之若鹜。
夜深人静的方浜路,冒出不少“夜行者”,披星戴月,有的脚步匆匆,有的蹒跚而行,往一个地方聚拢——方浜路192号的“万记米行”。
知道的,这是排队买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要起义呢。
清晨时分,米行还没有开门,上着门板。但门前已经有了“一字长蛇阵”,相比上次的银行门口排队,这次更显焦虑。三千吨除以五百万市民,这道算术题想必人人会做。
一根长长的绳子,把队伍拦在里面,防止有人插队,制造混乱。
十八号众人挨个排着,每家出一个人,一张张“隔夜面孔”,手里提着瘪瘪的米袋子,捏着一张“购米证”,望眼欲穿。
半夜两点钟就来排队,这哪里是买米?分明是烧头香。
陆太太指着“万记米行”的招牌调侃万当光:“万先生,你们是本家。要不你去打声招呼,等会儿开门了,让你直接进去买,我们也好跟着沾点光。”
万先生苦笑着回答:“陆太太,按你的逻辑,那要是姓米的,更不用排队了,回家里等着天上掉大米好了。”
郑二白也在队伍里,他一声不响,格外“低调”。
不能不低调啊,家里藏了个新四军伤员,刚用金条买了“配尼西林“帮他注射,还冒充是太湖匪首的副官……
菜根觉得老郑今天有点反常,就说:“郑先生!我们这些人里,数你收入最稳定,不肯付钱的、少付钱的,你就不给他看病,没人敢短你的钱。你何必跟我们一样辛苦,半夜爬起来轧米呢?”
万先生说:“就是啊,你有钱,买黑市大米好了。”
“黑市大米贵,舍不得吃。”郑二白低着头,心想你们排你们的队,何必拿我开涮?
众人里,毛跑跑最清楚郑二白的心思,就帮他解围说:“郑先生当然吃得起,可也不能天天吃、顿顿吃啊!这暹罗米是按人头供应的,不要白不要啊。”
“咦?马太太怎么没来排队?她不想要暹罗米啦?”谢桂枝前看后看说。
万先生冷笑一声:“她嘛,米当然要的,但不用排队,自然有人罩着……”
大家把目光投向队伍外面,负责维持秩序的巡警老伍,挎着步枪,提着警棍,手里捏着一截粉笔,依次在排队者的肩膀上写下编号,写着写着就过来了。
这一片,排在头一个是仲自清,老伍用粉笔在他肩膀上写下“31”;
陆太太是“32”;
然后是万先生,“34”。
万先生赔笑:“老伍,写错了,她32,我应该33……”
老伍充耳不闻,后面是郑二白,写“35”;再后是毛跑跑,写“36”;谢桂枝是“37”……
仲自清说:“算了,错就错吧,反正陆太太后面是你。”
陆太太说:“大家都精神点,七点半了,快要开门了。”
“早饭都没吃,肚子饿死了……”肖嘻嘻嘀咕。
正说着,“咯、咯”的脚步声,房东马太太也来了,吃着大饼油条,手里拿着空的米袋子。大家一见,齐刷刷都排好了队,前心贴着后背,把队伍弄得密不透风,生怕她插队。
马太太眼睛往大家肩膀上的号码溜,溜到万先生肩上的“34”,就走上来,朝万先生做手势,意思要他让开。
“干嘛?”万先生紧贴着前面的陆太太。
“她32,你34,中间还有个33呢!”马太太说,“万当光,你会数数吗?”
自打“法币缴房租”事件后,马太太跟这群租户的关系就不那么融洽了。
“那又怎么样?33又不是你!”万先生不服。
马太太不慌不忙,抖开一条围巾,一圈一圈围在脖子上,最后一截搭在肩膀上,上面用粉笔写着一个数字:33
“不是我是谁呀?让开,叫你让开!”马太太伸出手,揪住万先生往后扒拉。
万先生气愤:“你插队!不讲道理!我们半夜两点钟就起来排队,凭什么你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吃饱了早饭就过来,还排在我前面!”
“万当光,你不让是吧?”马太太厉声,“我警告你,你可别后悔。”
万先生:“你问问大家答应吗?”
谢桂枝说:“马太太,今天排队还可以,不算长的。”
林妹妹说:“我们要是让你插队,后面的人可要骂了,要不你跟后面的人去商量商量……”
“就是啊,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马太太,我看你还是到后面去排队。排队有好处,可以减肥……”仲自清说。
“减你娘个头!”马太太叫唤开了:“老伍!老伍!”
老伍鹅行鸭步的过来,一边问:“怎么回事?”
“他们——”马太太肉嘟嘟的手指划了一圈,最终落在万先生头上,“不让我排队!”
万先生辩解:“是不让你插队!”
“插队?她32,你34,老娘33,当然排在你前头!”马太太指着肩膀上的数字给老伍看。
“我们都排了一夜了,你刚来,这粉笔字是你自己写上去的!大家说是不是?”
万先生回头一看,大伙跟先前判若两人,一个个默不作声。
老伍掏出警棍,朝万先生脸上一指:“靠后,听见没?靠后!”
万先生往后瑟缩,有了空挡,马太太走上来,舒舒服服一站,连哼了两声。
老伍走开了。马太太得意地对万先生说:“我突然想起你儿子的名字——万斤粮。你们家真要有一万斤粮食,就可以开米铺了,不用排队了,当老板了。我们来排队,求求你把米卖给我们,我们要看你脸色罗……”
万先生扁着嘴回敬:“我好歹还有个儿子,有盼头!不像你,屁也没有,孤老太婆一个!”
但凡女人最听不得这种话。马太太一蹦三尺高,尖声叫骂:“万当光!你骂我什么?有种的你再骂一遍,老娘跟你拼了!”
“我没骂……”万先生心虚了。
“你骂了!”
老伍折回,喝问:“又怎么了?”
“他骂我,骂我养不出小人……”马太太哭诉,“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老伍老鹰揪小鸡般把万先生给拽出来,急得他一个劲地搪塞:“我没骂,真的没骂!”
“到后头去,重新排队!”老伍命令。
这时候,米行的伙计走出来,卸下门板,米铺开张了。秩序井然的队伍顿时大乱,大家纷纷往前挤,万先生趁机回到队伍里,马太太的脚连着被踩了几下,也不知道是谁踩的,是有意还是无意。“喔唷哇!”马太太杀猪一般叫起来。
老伍咋呼:“都排好队!有编号的都能买到暹罗米!”
大家买了暹罗米,回家一烧,这才发现所谓的暹罗米其实是红糙米、碎米、籼米混合成的,还有泥沙和小石子。
烧饭变成了“炼矿”,烧坏掉好几个钢精锅。
什么暹罗大米,应该叫金刚大米!
十八号里骂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