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二章:凤凰落进鸡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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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十二章:凤凰落进鸡窝里
1
在民国,只要你纳税,妓院、*都是合法的。(怪不得现在有那么多“民国控”)按规定执照要悬挂在院内显眼处,还规定一张执照只能开一家店,现今颇流行的连锁店或加盟店的形式,都是不允许的。若想开第二家,就得换名字、换招牌。还规定,妓院内禁止赌博、禁止抽*、禁止卖酒;*不可以在窗前或院门口招揽生意。(感觉还是挺规范的)
今天上海被称为“魔都”,那当时,说它是远东第一“性都”,毫不为过。
在公共租界的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的“爱红院”里,门厅墙上挂着一张“花榜”。今天哪位姑娘上岗,花名就写在“花榜”里,类似今天的洗脚房,你要几号服务员,看墙上的牌子就知道了。今天,花榜上多了一名叫“壹朵红”的姑娘。
这是一个让郑二白心惊肉跳的名字。
消息是林妹妹带回来的,这两天她可没闲着,生意不做,一家一家的跑,打听有没有新来的姑娘,姓关名壹红。后来就不问名字了,试想有哪个*会用真名实姓?都给自己起个好听的花名。便只问:有没有本地的姑娘,鲜货,二十出头的。
老郑心急火燎往那家闯。到了门口,龟奴(妓院里通常干活的都是男人)把他拦住,人家一看他就不是“正经人”——哪儿有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奔进妓院去嫖的?
郑二白喘着说:“我是中医,贵院有没有办一个叫‘壹朵红’的姑娘?她是新来的。”
“有啊。”
“太好了,我找她!”郑二白一拍大腿。
“什么事?人家姑娘正忙着呢。”
郑二白脑瓜子“嗡”一下就大了一圈。忙说:“昨儿她来我的诊所看病,我开给她的药方面有一味药,药房给抓错了!吃错了要出人命的!”
龟奴吃了一惊。
“你赶紧把她叫下来,我问问她,她吃了没有?吃了多少?有没有不适的症状?”
此时的郑二白,完全是急病人所急、想病人所想的白衣天使。
龟奴直挠头:“不方便啊……”
“这位兄弟,人命关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损失最大的,还是你们哪!”
过来一个护院的打手,跟龟奴一商议,两人一前一后就把老郑给领了进去。直奔二楼,在拐角处最后一间屋子门前停住,龟奴轻轻叩门:“壹朵红姑娘——”
“啥事体?”里头有个男人用沪语问。
没等龟奴张口,郑二白上去一脚就把门踹开,冲了进去。就见被窝里,一个男人光着直起身来,一脸错愕;一个穿红肚兜的姑娘躲在男人身后,郑二白想看个究竟,偏偏那姑娘用枕头捂住脸,不让他看。
男人缓过神来,破口大骂:“倷做啥!寻死啊?”
郑二白说:“你让她把枕头拿开,让我看看是不是她?”
龟奴上前说:“壹朵红姑娘,你昨天有没有找这位中医开过方子?”
枕头慢慢挪开,露出一张扁平、洒着雀斑的脸,这位姑娘莫名其妙地说:“谁看过病?看什么病?”
“哈哈哈!”郑二白放声大笑。
结果,他被人轰了出来。不只轰,人家撸袖子还要揍他。
“且慢!”冲着龟奴和打手,老郑一本正经地问:“二位,我找人不假;本人是中医,亦不假!我观二位脸颊有点灰暗、发黑,可能是慢性肾病的表现。”
一句话立竿见影,二人把拳头收了起来。郑二白又说:“还伴有腰膝酸软、尿频尿急、性功能减退等症状。我说得对吧?”
龟奴问:“你怎么知道?”
“肾在腰部,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是吧?人的脸颊也一样,一左一右,脸颊就是肾脏的对应位置。本人长期行医,积攒了丰富的经验。依我看,二位平日在妓院里,瓜田李下,一定没少那什么,是吧?”
龟奴和打手一齐点头。
“中医认为,肾主藏精,五脏六腑的精华,全部储藏在肾,所以要保养肾精。平日里要节制**,节欲*。多吃黑色食品,象黑木耳、黑带、黑芝麻……”
龟奴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个铅笔头,认真地记录。打手也是全神贯注。
“核桃有补肾强腰的作用,建议多吃。另外我推荐你们一种养生法,叫‘咽津护肾法’——轻轻合上双眼。”
龟奴和打手都闭上眼。
“用舌尖舔上腭,让舌下不断分泌唾液,唾液里含的唾液素可补肾。”
龟奴和打手照办,舔啊舔,嘴里滋滋有声。
“舔九九八十一下,然后告诉我什么感觉。别着急,慢慢舔,越慢越好……”
趁他们在舔,郑二白溜之大吉。
2
关家所在的圣母院路,与之相连的金神父路上(今瑞金二路)开出一家南洋袜店。门口张贴着招聘广告:特聘腿长美丽女士,薪资从优,欢迎入店商洽。
这家店卖的袜子,林林总总,有专为缠脚女人所备的“金莲袜”,还有各种针织袜,最畅销的就是120支纱的“黑猫牌”麻纱袜,还有就是美国杜邦公司发明的尼龙丝袜。这玩意儿穿起来既贴身舒适、又不紧绷,而且透明保暖。尤其在自然光线下,腿部中央形成一道神奇的玻璃丝光,使腿部显得立体而修长,故又称作玻璃丝袜。
当时旗袍风行,但旗袍两侧开衩,开得高点,走起路来舒服,可大腿就暴露无遗了,这在当时是一件“有伤风化”的事情。而且那时候还没有“连袜裤”。有了这种长筒玻璃丝袜,旗袍便如虎添翼了,配上高跟鞋,走起来**时隐时现,羞羞答答,朦朦胧胧,美不胜收。
南洋袜店一共聘了三名女性店员,穿上这种玻璃丝袜,配上旗袍和高跟鞋,给客人做展示,说白了就是模特儿。在当时,这种玻璃丝袜售价不菲,就跟今天的COACH、LV的包包,女性既向往之,又得低头看看自己的荷包,所以很多女性都是拉着男性来的。至于他们的关系到底是夫妻还是情人,咱就不必细究了。
三名“模特兼店员”甫一登场,就引起轰动,买袜子的人多,看热闹的更多。不少男人借口买一双廉价的“多福牌”麻纱袜,涌进店来,就为了看一眼传说中的“长腿美女”。两边人头攒动,或坐或站,中间留出一条狭长的通道,今天风靡全球的时装发布会,估计就是这么演变而来的吧。
谢桂枝也是慕名而来,一眼就认出了关壹红。当天下午,郑二白就闻风而至,两人站在店门口说话。
老郑说:“我想过两种结局——最好的,莫过于你去了陕北,找到了秦克,跟他在一起;最坏的,是你沦落风尘,在妓院里讨生活……”
“天哪!你怎么会那么想?”关壹红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好个屁!在这儿卖弄**,比妓院稍微高了点档次!
这句话,郑二白心里嘀咕,没说出口。他要一说,关壹红肯定翻脸。
他说:“当年我出去采草药,到过闹饥荒的地方,村里人易子相食。若非亲眼所见,难以想象。”
“什么叫‘易子相食’?”
“就是我把我们家的孩子给你,你把你们家的孩子给我,大家煮了吃。”
“MY GOD!”关壹红差点吐了。
“人一旦饿到那种程度,什么忠孝仁爱、礼义廉耻,都顾不上了。”
关壹红正色道:“我有我的道德底线。郑二白你给我听着——我关壹红,哪怕饿死在妓院门口,也不会迈进去半步。”
郑二白笑了:“我就等你这句话呢!再说你不还有我呢吗?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两口吃的——我把我那口省给你吃!”
“不要!”关壹红脑袋一拨,“我自己能挣。”
郑二白问:“你为什么不去找秦克?”
见她沉默,老郑说:“如果你没有盘缠,我给你。我这个‘武大郎’要么不做,要做干脆做到底——用不着潘金莲给他下药,自己买*吃!”
“我不想去了。”关壹红轻声道,“我想明白了,我跟他不是一路人。他想要的,我想要的,永远是两条平行线,不会有交叉。”
老郑一听顿时激动起来。“既然你不想去,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了找你,我是费劲巴活,发动了所有的邻居!诊所关了好几天,一天找不到你,我就没有心思看病……”
“我……我不想麻烦你。”关壹红语焉不详。
郑二白不解:“咱俩是夫妻,我养你,天经地义。”
见她低头不语,老郑明白了。“说了半天,你就是不想跟我做真正的夫妻,是不是?”
关壹红点点头。
郑二白拍着胸脯:“我用我的人格向你担保,一不会强迫你,二不会挤兑你。在别人眼里,咱们是夫妻;关起门来,咱们相敬如宾。你睡床,我打地铺,就像新婚之夜那样……”
关壹红忽然眼泪迸出来:“姓郑的!我不用你可怜我!”
老郑叹了口气:“看你说的!我怎么是可怜你?那街头的乞丐,比你可怜一百倍,我怎么不去收容他们?我是真心喜欢你,我想给你一个完美的印象,让你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正人君子、有真正的爱情。男人和女人没有云雨之欢,一样可以做夫妻。”
关壹红擦干眼泪说:“让我再想想。”
“好,只要你想明白了,一个电话,我就来帮你搬行李。”
正说着,尹大仕一身便装的路过,跟老郑打招呼:“唷,郑法医!”
“大仕啊。”
“这位是……”尹大仕朝关壹红瞥了一眼,“嫂子吧?”
“是啊!是啊!”郑二白赶紧承认。
关壹红脸一红,说:“你们聊,我回去上班了。”
关壹红回到店里,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进来一位客人,一瘸一拐的,正是涩老板。他也是听说的,过来解解馋。没想到跟关大美人打了个照面,“是你……!”涩老板咬牙切齿地正要发作,关壹红赶紧冲他“嘘”了一声。
“涩大哥,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工作,千万别砸了我的饭碗,算我求你了!”
涩老板看看左右,指着裆部恶狠狠道:“我这儿被你……”
关壹红忙说:“我一定给你补偿,我保证。行了吧?”
涩老板一听有门儿,马上又色迷迷起来,低声提醒她:“我想要什么,你心里清楚。”
“晓得,晓得!”
“那我等你下班?”涩老板问。关壹红摇头。“你先买双丝袜行吗?我每天至少得推销出去五双,今天还差一双。”
涩老板说:“我一个大男人,买这玩意儿干嘛!再说要三十块法币一双呢,也太贵了!你在我商行做,一个月的工资才二十五块法币。”
“可女人都喜欢,你可以送人啊。”
涩老板转念一想,问:“我送给你怎么样?”
“好啊!”
“那就说定了,我买一双。晚上你穿给我看……”
“唉呀,人家难为情嘛。”关壹红一脸羞怯。
涩老板“嘿嘿嘿”乐了。关壹红拿来一双崭新的丝袜,一边拆开包装一边介绍:“这是美国杜邦公司的新产品,叫尼龙。”
“泥龙?泥里的龙?”
“别洋盘了!这是英语,NYLON!不仅牢,还有弹性,你试试——”
涩老板说:“女人穿的,我怎么试?”
“你可以往脑袋上套呀!”关壹红把一只丝袜撑开,直接套在涩老板脑袋上。
涩老板转动脖子,透过丝袜看了看周围,周围的世界有了一种“朦胧美”。
“你还别说,到底是美国货,这么软乎,又有弹性。我脑袋这么大,一点没撑破。”
关壹红说:“那你就多戴会儿,不许摘!等着,我给你找钱去……”
涩老板纳闷,我还没付钱呢,怎么就……他也没响,看着关壹红走向收银台,跟收银员嘀咕了两句,然后走了回来,塞给他一把钞票:一张伍拾圆的、二张贰拾圆,还有一张伍圆的。
“来,找你钱!”
涩老板一声不吭,把钱接了过来。关壹红又递给他一把大剪刀,说:“今天买一赠一,买丝袜,送王小泉的剪刀一把,不要白不要!”
涩老板心里这个美啊,他头上罩着丝袜,左手持剪刀,右手攥着一叠钞票,这般形象跟劫匪已经没啥区别了。
郑二白和尹大仕还在店门口抽烟聊天。尹大仕告诉老郑,那位刁科长,本来判了死刑,后来家属上南京高等法院鸣冤,说他那晚上烟花家是为了*,后因疲软不举,遭烟花嘲笑,一怒之下杀之,绝非蓄意。大法官仿佛对“男性不举”感同身受,大笔一挥,死刑改判二十五年有期徒刑。
私底下,家属散尽家财,换来这个结果。
郑二白感慨万分。“什么世道……”
“不好啦!有坏人!打劫啦!”店里传来关壹红的惊呼。
尹大仕一听,下意识地掏出别在裤腰后的驳壳枪,就往店里冲,郑二白紧跟。就见店堂里站着一名“劫匪”,头罩丝袜,面目狰狞。左手持一把剪刀,右手捏一把钞票。“不许动!”尹大仕端着枪大吼一声。涩老板还在莫名其妙,尹大仕对着天花板鸣枪示警,“砰!”周围的顾客和营业员皆夺门而逃,郑二白拉着关壹红一口气跑回了进贤里。
郑二白关照关壹红,那家袜店不能再去了,涩老板被你修理了两回,不找你玩命才怪。
到了关壹红的住处,从关家带出来的七八口大皮箱还码放着,除了一只,拿了点换洗的衣物,别的一动不动全趴在那儿。得知丁香已回四川老家,关壹红一个人住,老郑顿时火了,扯开嗓子斥道:“你是我老婆,我不许你一个人住外头!你不跟我回家,我天天上门来跟你吵跟你闹,让你没法安生!”
关壹红没有答复,只说要静一静,好好想想,郑二白只好偃旗息鼓地走了。
晚上,关壹红开了一瓶红酒,一个人喝,一边看报纸上公布的第二封阮玲玉的遗书。
“季珊:没有你迷恋赛珍,没有你那晚打我,今晚又打我,我大约不会这样做吧!
我死后,将来一定有人说你是玩弄女性的恶魔,更要说我是没有灵魂的女性,但那时我不在人世了,你自己去受吧。
过去的织云,今日的我,明日是谁,我想你自己知道了就是。
我死后,我并不敢恨你,希望你好好待妈妈和小囡囡,还有联华欠我的二千零五十元请作抚养她们的费用,请你细心看顾她们,因为她们唯有你可以靠了。
没有我,你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了,我很快乐。
玲玉绝笔”
上一封遗书,是唐季珊找了梁赛珍,让梁的妹妹梁赛珊模仿阮玲玉的笔迹写下的。后来梁氏姐妹良心发现,向媒体公开了遗嘱的原本,真相才大白。
关壹红打开一瓶安眠药,吃下一颗,然后灌下一杯红酒,再吃一颗,再灌一杯……
秦克,我去延安找你!
郑二白,我们下辈子再做夫妻吧!
安眠药吃到第八颗,一瓶红酒已经空了,恍恍惚惚间,迷迷糊糊中,有人破门而入,对着自己大喊:太太!太太!媳妇!!媳妇!!
郑二白背起她,满头大汗地向医院狂奔,送她去洗胃。奔跑中的颠簸,加上胃部受挤压,关壹红趴在他肩膀上就吐了,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都说女人喜欢半推半就,说白了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也是有道理的。两日后,康复的关壹红跟着郑二白乖乖地回家了。
毛跑跑拉着黄包车,车上坐着关壹红,怀里抱着她的泰迪狗。老郑另雇了辆平板车,拉上那七口大皮箱,自己怀里抱着英国产的手摇唱机一台,这是关壹红从家里带出来的最值钱的一件东西。
夫妻俩就这么回到了外滩里十八号。
到了门口,早已闻讯的众人都出来,七手八脚地帮忙搬箱子。房东太太在一边嗑着瓜子看热闹,一边调侃:“郑先生,今天真是个好日子,结婚这么久,总算把太太接回家住了!”
郑二白听出这是在挖苦,没在意,跟关壹红介绍道:“这位是房东太太,姓马。”
“马太太,以后请多关照。”关壹红客客气气。
“喔唷唷,不敢当!”房东太太大惊小怪地,“关小姐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以前住的可是洋房。咱们这种下只角的小弄堂,没浴缸,没抽水马桶,没大花园……”
郑二白把她拽到一边轻声央告:“马太太,你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咦?我说错了吗?”马太太故意拉大嗓门,“人家以前是凤凰,住的是金窝银窝。咱们这儿可是鸡窝。我怕她住不惯,打打预防针!”
关壹红听得真切,走过来坦然道:“马太太,你放心。以前的我,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我是郑太太,男人住哪儿,我就住哪儿。没有浴缸没有抽水马桶都没关系,我会慢慢习惯的。”
她大大方方挽起郑二白的胳膊,老郑挺直了腰杆。
因为楼梯狭窄,一个人提着一口大皮箱,就没什么空余的地方了,所以大家排成一溜,用接龙的方式,把七口大皮箱逐个接上楼去。万太太力气小,不慎将一个箱子滑落,“乒乒乓乓”滚落下去,一直摔到楼底。箱盖跌开,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大家一看,全是鞋子——皮鞋、布鞋、拖鞋、绣花鞋、高跟鞋还有靴子,林林总总,至少有三十双。众人无不咋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仲自清感慨。
这七个箱子,把郑二白家的空间几乎占满。关壹红逐个打开让郑二白看,老郑倒吸一口冷气。除了一箱子的鞋子,还有一箱子是书和唱片,一箱子是照相机、相架和相簿,还有三个箱子都是衣服,最后一只箱子里还套着几个小箱子,填满了五花八门的首饰和梳妆之物,光梳子就有五把。
“我的娘哎,你这儿简直能开店了!”郑二白指着那几把梳子问,“一二三四五,五把!你长了五个脑袋?”
关壹红解释:“各有各的用场——桃木的、象牙的、牛角的、檀木的;这是梳长发的、这是梳短发的、这是梳刘海的……”
大概还有梳腋毛、梳汗毛的!老郑心想。
“东西是多了点,可实在没办法,没法再精简了。不瞒你说,以前我们家的衣帽间就比这儿要大几倍……”说着关壹红的眼圈红了,“不行我还是搬回去吧。”
郑二白忙道:“别介,那儿房子已经退租了,你还往哪儿搬?既来之则安之。我建议,东西先留在箱子里,慢慢整理,要是一下兜底全拿出来,估计家里连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嗯,我听你的。”关壹红乖巧地说。
3
晚饭特别丰盛。大家知道老郑今天搬家,肯定没时间开伙,于是一家奉献一个菜:万先生拿来一碗清蒸黄鱼、菜头家端上一碗番茄炒蛋、毛跑跑端上一个麻婆豆腐、谢桂枝送来一道正宗的上海菜:八宝辣酱。这是她刚学会的。仲自清端来一个砂锅:鱼头粉皮汤。就连不住在十八号的林妹妹都送来一碗糖醋小排。
得知这是一顿“百家宴”,关壹红怪不好意思的,要不请大伙一块来吃?郑二白笑道,没关系,都是邻居,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吃吧。
关壹红举起筷子,还没动,忽然皱了下眉头,说:“不好意思,我……那个……想去卫生间。”
“卫生间……?”郑二白对这个名词还有点陌生,琢磨了半天,一拍大腿说,“你想上厕所是吧!‘一号’还是‘二号’?”
见关壹红不解,郑二白索性问:“小的还是大的?”
“大、大的……”关壹红脸红得像喝了酒。
郑二白说:“你跟我来!”
关壹红以为楼下有茅房,没想到郑二白只跨了两步来到屋角一道布帘前,轻轻一拉,里面摆着暗红色的、木制的、上面雕有海棠花图案的马桶一只。郑二白用手一指,“这就是我的卫生间。”
“就在这儿解决?”关壹红低声问。
“对啊,石库门,家家都这样。”
“那……用完以后……往哪儿倒?”
“每天早晨,专门有人来倒。整条弄堂的马桶都是他承包的。”
“那不等于要存放一整夜?”关壹红觉得匪夷所思。
“是啊!”见她表情古怪,郑二白忙道,“没法子,有钱家里有抽水马桶,一拉水闸,哗啦就冲走了。可不就得存着吗?要是存到别人家里去,别人也得乐意啊!”
怕她有“心理阴影”,老郑又道:“这个是新的,我特意换了一个,头一次让你用,免得你有心理障碍,引发便秘。”
“我倒不是嫌脏……”关壹红回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餐桌,吞吞吐吐地问,“我的意思是,那边吃饭,这边……这个?”
“对啊,家家都这样。我倒是想拿砖头水泥砌一堵墙,可房东太太也得答应啊!”
关壹红还在犹豫,可她的肠蠕动实在等不及了,再憋下去就要拉裤裆里了。郑二白察言观色,果断地把她往里一推,把布帘“唰”一拉,转身回到餐桌前。
关壹红站在布帘后,慢慢退下裤子,坐在马桶上,感觉不对劲,马桶怎么是实心的?要死了,忘了揭马桶盖!
郑二白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糖醋小排刚往嘴里送,忽然捂住了鼻子——近在咫尺,焉能不臭?只好一只手捏住鼻子,一只手拿筷子夹着糖醋小排放进嘴里,慢嚼着。心里安慰自己:这是好事,我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嘴里咀嚼,他不得不松开捏住鼻子的手,不然就憋死了,于是在臭味中品尝美味。
吃罢晚饭,郑二白拾掇了碗筷,放在一个钢精脸盆里,端到楼下灶披间去洗碗。仲自清也在洗碗。他反正一个人,饭碗菜碗各一只外加一副筷子,洗得快。老郑遂站在水斗边等他。仲自清回头瞥了他一眼,那张孔夫子式的脸上难得一见地露出了猥琐的笑。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哪!”仲自清凑上来低声道,“可悠着点……”他轻轻拍了拍郑二白的腰眼,又说:“老房子啦,折腾不起!嘿嘿,嘿嘿……”
郑二白一脸尴尬,嘴里应诺着:“晓得,晓得。其实,我跟她……”
老郑当然不会说“我们不做那个”,要不然仲自清的眼镜不得跟眼珠子一块儿掉地上?
“虽然她头一回上夫家……可我们经常在饭店里,还有在她家,都没少折腾。一句话,老夫老妻了,不在乎一晚两晚的。”
话一出口,郑二白后悔了。心想我跟邻居解释这个干嘛?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呵呵一笑不就过去了?果然,仲自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扑哧”又笑了,表情比刚才更猥琐。
“别解释了。今晚月色撩人,早点睡吧!”
仲自清端着洗干净的碗筷,哼着小曲转身走了。郑二白细细一听,居然还是**曲《*》。
“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
郑二白肚里骂:“什么老夫子,老*一枚!”
4
今晚月色果然撩人,可惜撩的不是郑二白,而是仲自清。
亭子间是仲自清的编辑部,他住底楼的厢房,就在郑二白的楼下。石库门那房子也不算高,仲自清把方桌挪到屋中央,桌上放把椅子,椅子上再放只凳子,人立在凳子上,把一只玻璃杯的杯口罩在天花板上,一板之隔就是老郑家的地板啊。
此时的仲自清,跟那位《贰角周报》的主笔、《外滩里弄堂志》的撰写人,完全是两个人样,舔着嘴唇,*焚身,空出来的一只手时不时去捏一下裤裆。他的如意计划是:只要楼上响起“嘿咻”声,他就自己撸。一边听一边撸,撸完射了,就爬下来去睡觉。
仲自清的耳朵就像雷达,就差能转动了,可怎么听,就是捕捉不到那种声音。
一板之隔,如月光一般静谧。
床铺、地铺,都铺好了。关壹红换了件丝绸睡衣,郑二白也换上了粗布睡衣,两人都站着,你看我,我瞅你。
关壹红指指床。“你睡吧。”
郑二白忙道:“不不,还是按老规矩——你床,我地铺。”
“可这儿是你家,我是客人,还是我睡地铺吧。”
“这咋说的?什么客人不客人,你是我太太,哪儿有丈夫睡床,让太太打地铺的?”
“我坚持,至少今晚让我睡一回。”关壹红往地上一躺,直接钻进地铺。老郑无奈上了床。关壹红道声“晚安”,老郑则说“明儿见”。床头有拉绳,一拉灯就灭了,屋里陷入黑暗。
一板之隔的仲自清听了半天,没啥动静,眼看燃遍全身的*一点一点在熄灭,气得他跺了下脚,忘了自己正站在桌子叠椅子加凳子上,脚底一晃,险些摔下去。他慌忙调整平衡,左摇右摆了一阵,终于站稳当了。
算了,爬下来,自己去撸吧。没了氛围,估计要撸上好一阵呢。唉……
黑暗中,躺在地铺上的关壹红是辗转反侧,她一骨碌爬起来,摸索到床头,推了推郑二白。老郑“啊?”了一声,拉绳开灯。
关壹红很不好意思地说:“长这么大,我都睡席梦思,从没睡过这么硬的……地板。你的床是席梦思吗?”
郑二白说:“不是席梦思,是棕绷,不过肯定比地板要舒服。得嘞,咱们还是换一换吧。”
两人交换位置。“怎么样?”郑二白问。“嗯……舒服多了。”关壹红说。
郑二白又说:“把灯关了,拉绳在你左手边。”
“明儿见。”“晚安。”夫妻俩又互道了一遍。
夜里,老郑打呼噜放屁,关壹红磨牙说梦话,这咱就不必交代了,反正谁也听不见。
一缕晨光,透进二楼的前厢房。关壹红睁开眼睛,地铺已经拾掇好了,只见郑二白静息凝神,正在打他的“郑氏太极拳”。关壹红刚想开口说“早”,没想到郑二白一个转身进了“卫生间”,帘子一拉,很快一股臭味爆出,关壹红捏住了鼻子。
昨晚你吃饭我臭你,今早我睡觉你臭我,扯平。
早上六点半,外滩里弄堂前后,生炉子的青烟已袅袅升起。人称“倒老爷”的倒粪工老管,拉着粪车,准时出现在弄堂里,当啷啷摇铃,居民们纷纷提着各家的马桶,走出来交给他,老管接过,熟练地将粪水倒入车中,还拿清水给涮一下,一滴都不会洒落在地上。
郑二白提着马桶正要出门,关壹红追出来,“给我吧,我去!”
郑二白说:“你不认识‘倒老爷’的。”
“什么?老爷?”关壹红没听明白。
“整条弄堂有三百多只马桶都归他管,不是‘老爷’又是什么呢?”
“喔,那我正好认识一下,以后天天要打交道的!”关壹红还坚持上了。
“你是我太太,第一天就让你露这个头,别人会议论的……”
“我都搬进来了,还怕什么议论?”
两人的手都抓着马桶把儿,不肯撒手。马太太从二楼的左厢房里走出来,肩胛上披着一块枕头毛巾,一边梳头一边嘀咕:“喔唷!这一大清早的就抢马桶,看来今天要下雨了……”
还真就灵验,一小时不到,就雷声轰隆隆,大雨倾盆而下。
郑二白煮了早点端上来,告诉关壹红:“这是我的御用早点——水脯蛋加年糕。这是宁波年糕,口感比本地的崇明年糕还要糯。你是宁波人,应该吃过吧?”
关壹红摇了摇头:“我以前吃的都是……”
“我知道,你吃西式早点。可面包要在租界里犹太人开的那种面包房里才能买到,这儿是华界,都是卖大饼油条的。再说我这儿没有烤箱,没法把面包烤得外焦里脆的,更不知道哪儿有卖黄油……”
老郑的言外之意是“黄油是舶来品,贵,没准一块黄油要*一个礼拜的早点了”。不过没说出口。
“没关系,以后就吃这个吧。”关壹红拿起调羹,尝了一口,“嗯,好甜。”
“其实没放糖,放的是酒酿。”郑二白有点得意,“桂花酒酿,就是这个味儿。”
关壹红觉得奇怪:“你不是东北来的吗,这可是上海风味的早点,你吃得惯?”
“入乡随俗嘛,阿拉已经是上海宁了!”
两人边吃边聊,提到了仲自清。郑二白告诉她,我这位邻居可是位“办报人”。一个礼拜出一期,售价贰角钱,所以叫贰角周报,也有人叫它香烟报,因为登的都是香烟广告。前一阵,他觉得《贰角周报》这名字不够响亮,于是改名叫《中央周报》。
报纸是每周四出版,一个礼拜七天,周四正好排在中间,所以叫《中央周报》。
关壹红心想,这小小的石库门,还真是人才辈出。礼拜四出的报纸叫《中央周报》,那要在报头上印一只地球仪就可以叫《环球时报》了。
一碗酒酿年糕水脯蛋,关壹红全吃了,又把油条一撕为二,一人一半。郑二白吃着那半根油条关照她:“你在家慢慢整理东西,我去上班了。诊所好几天没开业,攒了好些病人,肯定会忙到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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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关壹红都呆在家里整理东西,无意中翻到一张“大陆烟草公司”的名片,想起陆书寒这个人来。大陆烟草公司的工厂开在杨树浦,运营总部设在东百老汇路(今东大名路)。关壹红登门拜访,对陆书寒开门见山说:“陆老板,上次你想把我的照片印在香烟壳子上,被我父亲婉拒。这件事,有没有下文?”
陆书寒说:“不瞒大小姐,我用了另外一个人——人称绸缎大王顾维诚家的二小姐。不过呢,不怕你笑话,效果并不理想,香烟的销售始终不温不火。”
关壹红忙道:“陆老板,我现在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你要是想再用我的照片,我很愿意,而且我会配合你多拍几张,让你挑……”
陆书寒正想说什么,一旁的襄理忽然咳嗽一声道:“老板,借一步说话。”
陆书寒离开办公室,来到走廊里。襄理也是开门见山:“老板,我晓得关小姐的父亲有恩与您,您若想接济她,只管给钱就是,万万不可用她的照片。坊间早有传言,说关壹红的这个‘红’字,从前那是大红大紫的‘红’,可现在,成了血光之灾的一片红啊!家里银行垮了,父亲吐血死了,她弟弟做证券生意也败了,关家就这么倒了。她就是扫把星,人人避之不及,老板你怎么还贴上去?”
生意人最怕这种暗示,陆书寒被震慑住了。他们并不晓得,其实关壹红就站在办公室门口,听得一清二楚。心里这个气啊,心想我若是扫把星,就把你们统统扫到簸箕里去!她打开门,把头一昂走了出来,对陆书寒说:“不好意思,陆老板,家里有事,我该走了!”说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回到家里,关壹红就哭开了。
郑二白劝她:“人都有阴暗心理,就喜欢落井下石。你出去讨生活,就成了靶子,何苦呢?你就呆在家里,看看书听听唱片,说得难听点,不就是白天多添副碗筷,晚上多打个地铺,郑某人负担得起!”
关壹红擦擦眼泪说:“不,我一定要挣钱养活自己!不然,我会比死还难受!”
郑二白想了想说:“我以前的挂号先生走了,谢小姐在帮忙做挂号先生,要不你顶她的位置?”
关壹红一听就摇头:“我一来就把人家挤兑走,这种‘忒板事体’万万不可。”
“她以前帮我抄方子,让她在里头抄方,你在外头挂号。”
老郑想得挺周到,特意叮嘱关壹红换身衣服,免得被病家认出来。一传十,十传百,都跑来围观,诊所里人声鼎沸,如何安心诊脉?
关壹红索性把头发扎起来,穿上一件白大褂,戴上一副眼镜。别说外人,就连她弟弟来了也未必能把她认出来。从前不管西医还是中医,除了护士清一色是男的。不过,男郎中收个女徒弟,尤其是妇产科医生带个女助手,也是司空见惯。所以,她和谢桂枝一个里间一个外间,一个抄方一个挂号,倒也没有引起病家的注意。
中午休息,两个女人闲聊起来。
“听二白说……”关壹红特意用了个比较亲昵的称呼,让人觉得,她跟郑二白就是实打实的夫妻关系。“二白说你是北平人,可你的八宝辣酱烧得那么入味,那可是正宗的上海菜。”
“嗐!”谢桂枝说,“我就是个吃货,北平的大户人家,就讲究个吃,驴倒架不倒,没有排场了,自己烧着吃呗!”
关壹红拿出一个装首饰的小包。“一份见面礼,请笑纳。”
谢桂枝意外,打开一看,是一枚镶钻的花篮别针。
谢桂枝脸色“唰”就变了:“这是金刚钻的吧?太贵重了,我不敢要!”
关壹红说:“我知道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见过世面。我要是拿点假的东西来忽悠你,准会让你见笑的。”
谢桂枝说:“郑太太,我真的不能要。我知道,你家里最近遇上点事,这东西你自个儿留着,万一急需用钱,送进当铺还能换点钱。”
关壹红苦笑一声说:“家道中落,大的物件没法往外搬,自己的首饰,尽量都带出来了。真有那一天,要把心爱的首饰往当铺里拿,说明肯定是过不下去了。我这人的性子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真到了那一天,就拿一根裤带把自己给了了……”说到这儿,关壹红眼圈泛红。
“别介!这都哪儿跟哪儿?不会有那一天的!好歹你还有郑先生,他是医匠,到哪儿都有饭吃的。”
关壹红说:“你千万别跟我客气,咱们既是邻居又是同事,区区一枚别针,不用大惊小怪。”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谢桂枝只好收了,其实她还是挺喜欢那东西的。
女人和女人容易亲近,这不假,但只是硬币的一面,其实女人跟女人也就是三分钟热度。很快关壹红就发现这位谢小姐居然是郑二白的“红颜知己”。
下午没有病人。谢桂枝拿着毛笔,一边抄录方子,一边听着郑二白讲解:“此‘人参败毒散’出自《局方》。柴前胡、川芎、桔梗、人参、茯苓、、枳壳、生姜、薄荷、羌独活……”
“羌独活是什么药?”谢桂枝问。
“‘羌独活’其实是两味药——羌活、独活。羌活是辛温解表药,主治上身疼痛;独活是祛风湿药,主治下身疼痛。此二药常配伍,治疗全身疼痛。”
里间跟外间,没有安门,就一道挂帘。关壹红就见二人越凑越近,说话声音越来越细,也不知怎么的,一股酸酸的味道就涌了上来。
回家后,她就跟老郑提出,以后我也要抄方子。
郑二白见她很认真,便也很认真地回答她:“抄方子这活儿可不是人人都能干的。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字不单要漂亮,还要抓药的人能看明白,不能龙飞凤舞。”
关壹红拿起一支钢笔,写了“四国银行”四个字给他看。
“字儿倒是挺漂亮,可惜不行。”郑二白啧啧摇头。
“为什么!”
“你得写毛笔。”
“那为啥?钢笔字不是一样吗?”
“你抄的是中医方子,就得用毛笔,西医才用钢笔写药方呢。”
关壹红不服气。“不都是字吗?只要抓药的能看明白就行了。”
“这是传统!”老郑来气了,“几千年这么传下来的,被我颠覆,我有这资格吗?用钢笔,还不被同行骂死!”
关壹红开始练毛笔字,使劲练。才一上午,废纸篓就堆满了揉成一团的宣纸。练字的成本不低啊。
忽然,她抬起头来——楼板在震动,有厮打声。楼上好像在打架……紧接着,楼梯声响,有人逃,有人追,骂声不断。关壹红出门一看,一个男的,裤子都没系好,狼狈地逃出来。林妹妹拎着一只拖鞋,在后面追打,把拖鞋扔过去,没打中,男的落荒而逃。林妹妹扔出第二只,打在男的脊背上,清脆的“啪”一声。
林妹妹双手叉腰,骂声不绝:“臭不要脸的,敢来占我便宜!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想占我林妹妹的便宜,除非你是贾宝玉!否则给我胖子翻身——滚!”
关壹红头一回见这阵势,站在诊所门口,看得目瞪口呆。
林妹妹还光着脚,把地上的拖鞋翻个身,趿在脚上,然后一跳一跳过去,把飞出去的那只拖鞋也趿在脚上,朝地上吐了口痰。转身看见关壹红,还若无其事跟她打招呼:“郑太太,早啊!”
“早,早……”
林妹妹兀自上楼去了。关壹红怔怔地望着她扭着屁股的背影。谢桂枝闻声也出来了,她对关壹红说:“别大惊小怪,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
“那男人是谁?干嘛这么凶?”关壹红问。谢桂枝扑哧笑了,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
要死了,是只野鸡啊!关壹红一脸错愕。
真恶心!
下午,林妹妹下楼来。诊室有一道后门,她先探头张望,见郑二白正在给病人做推拿,谢桂枝在边上帮忙,累得一身汗。她没有打搅他们,径直来到外间,关壹红还在练毛笔字。林妹妹上来就说:“郑太太,帮个忙,你男人在里头忙着,也不好意思打搅。我这两天有点伤风感冒,麻烦让你男人帮我开点药……”
“什么药?我不懂的。”关壹红冷脸道。她要是讨厌某个人,立马脸上见。打小她就不知道什么叫“掩饰”。
“板蓝根、牛黄解毒丸,都行。”
“我只管挂号,不管递话,你自己去跟他说!”
林妹妹又不傻,脸一下就拉长了。“郑太太,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初来乍到,我告诉你,我跟你男人做了很久的邻居,我们的关系处得好着呢,我可不想因为你跟他不痛快!”
关壹红腾一下火就冒上来了。“什么叫‘处得好着呢’?麻烦你说清楚点。”
“自己去想。”
关壹红道:“我老公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就算楼上住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他也绝不会沾半点腥的。”
林妹妹还算克制的,要换了别人当她面说这种话,早一巴掌掴上去了。
“郑太太,我林妹妹靠男人讨生活,活儿是贱了点,可做人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做人可以没钞票、没房子,甚至没一件好衣服,可就是不能没良心!”
关壹红回答:“你这是在骂我?麻烦你说得清楚点,怎么叫没良心?”
“你回十八号打听打听!当初你们关家没了房子,你男人找不着你,把他给急得上蹿下跳,就怕你学我的样,进了窑子。为了帮他找你,我连着好几天没做生意,从会乐里到群玉坊,从咸肉庄到向导社,明里暗里我都走了个遍,把鞋底都磨破了……”林妹妹咽了口唾沫不说了,再说就成祥林嫂了。
关壹红报以冷笑:“我关壹红没那么贱,为了混口饭就脱裤子。”
林妹妹手一摊道:“是呀,我干嘛上那种地方去找你?你怎么会沦落到那种地方呢?我应该上外滩的银行、上国际饭店的豪华套间去找你,可结果呢?你在店里推销袜子,卖弄两条大腿,跟我们比,也好不到哪儿去。”
关壹红平时伶牙俐齿,也就欺负欺负丁香和郑二白,哪儿是林妹妹的对手?气得一拍毛笔,墨汁溅到林妹妹的身上。双方都瞠出杏眼,剑拔弩张。里间的郑二白听见了,可手上还有病家呢,忙对谢桂枝递眼色,让她出去看看。
林妹妹也挖苦起来:“我知道你是谁——四国银行的千金大小姐、上海滩名媛。你是凤凰,金凤凰耶;我算啥?一只野鸡罢了。”
“知道就好。”
“可你不要忘了,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你这只金凤凰,现在就掉进了鸡窝,沾了一身的鸡屎,臭烘烘的,擦不干净了。”
关壹红气得不知说什么好,索性用英语骂起来。“You are Bitchery!Prostitute!”(你个婊子、贱人)林妹妹立马回敬。外国话她不会,苏北话张口就来:“@#¥%…&*$*+&@#¥%!!”(作者删去二百字)英格力士大战苏北话,唾沫星子横飞,手指着对方的鼻子,差一点动手,谢桂枝劝不住。老郑实在忍不住了,丢下病人跑出来大喝一声,要吵出去吵,我这儿还有病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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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肃点!
这不是小事一桩,这不是柴米油盐,这是牵涉到夫妇双方的人生观、价值观。
郑二白批评她:“太太,你出身高贵,打小衣食无忧,还留过洋,会说几门外语,所以你瞧不起人家是不是?但是!*也是人,是老百姓。我的诊所不开在法租界、公共租界的上只角,就开在南市的下只角。我的病家十有八九都是穷人,除了*,还有拉黄包车的、卖大饼油条的、修鞋的修伞的修表的剃头的补锅的卖鸡蛋的教书的……”
若不是关壹红给岔断了,老郑会把三百六十行逐一报出来。
“郑二白我告诉你,我就是瞧不起*,为什么?因为我也是女人,女人为钱脱裤子就是下贱。她要是在大户人家里做下人,哪怕在乡下种地,我都不会瞧不起她!”
郑二白咽了口唾沫说:“或许在你眼里,赚钱不难;可对大多数人来说,挣钱不易!哪个女人天生就是这块料?都是被逼的!”
“被逼?哼!她有手有脚有力气,骂起人来,那叫一个利索,我都骂不过她。像她这种人还会找不到工作?她不是被逼的,而是懒!她可以选择站着挣钱、走着挣钱,可她偏偏选择了躺着挣钱!”
确切地说,这不是吵架,而是一场辩论。地点没在诊所里,而在家里。
一板之隔,楼下的仲自清可没闲着。桌子椅子叠凳子,仲主编又高高在上,拿个玻璃杯顶着天花板在倾听,为他的《外滩里弄堂志》搜集素材。
就听关壹红在说:“她亲口说的,说你跟她关系好着呢。你倒说说,怎么个好法?”
郑二白的声音:“她那是故意气你的。”
“气我?她时不时找你看个病,把个脉,开点药什么的,总不假吧?她付你钱了吗?还是用别的什么‘支付方式’?”
“太太,你能不能说人话?”
“行啊!你跟她是不是早就有一腿?”
“关大小姐,说这种话,可有失你的身份。”
“大小姐?哼哼哼,那是从前;现在我就是一石库门里的、下只角的女人!一个太太这门问自己的丈夫,有错吗?”
“你没错,但没资格。”
“怎么讲?”
“这还用我挑明吗?咱俩这夫妻,不就是……”郑二白的声音一下轻了许多。
“郑二白!”关壹红的声音变得愤懑,“当初可是你死乞白赖的要我搬过来,说你会尊重我!”
“没错,我尊重你,可你也得尊重我,尊重我身边的人、我的邻居……”
仲自清正听得聚精会神,没想到门口来了个人,是万先生家的孩子——万斤粮、万尺布兄妹。别说十八号,整条外滩里,仲自清算是最有学问的人。兄妹俩经常拿着作业簿找他问字。
万斤粮敲敲门,没反应。万尺布是女孩,心细,发现木板门上有门缝,门缝有粗也有细,就扒着门缝朝里看,她的小嘴渐渐张成了O形。“不好了,仲先生要上吊!”
万斤粮学妹妹也扒着门缝朝里看……十八号里爆响起童声的惊呼:
“不好啦!快来人哪!”
“仲先生要上吊啦!”
“仲先生要上吊啦!”
十八号当场炸了锅。正在给琴调音的万先生、打毛衣的万太太、打麻将的房东太太,还有蜷缩在黄包车里正打盹的毛跑跑、为下午做油墩子准备面糊的菜根、切萝卜丝的菜头……众人丢下手里的活计,大呼小叫着涌过来,“乒乒乓乓”的砸门。
“仲先生,开门啊!”
“开门啊,仲先生!别想不开啊!”
此时的仲自清,怎么来形容?就跟那收听敌台广播的坏分子,被警惕性极高的里弄大妈当场捉了现行,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要多害怕有多害怕。他心里发慌,脚底打滑,“哗啦”一声凳子椅子倾翻,把老先生摔了个半死。
楼上的郑二白夫妇也听见了,暂停辩论,跑下楼来。仲自清已经被众人合力搬上床,浑身骨头都散了架。郑二白给他一检查,安慰说:“还好,没有骨折,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簇拥在床前的大伙儿都松了口气。马太太说:“仲先生,我又没催你缴房租,好好的怎么就想不开呢?”
万先生也说:“是啊,我看你的‘香烟报’最近广告一期接一期没断过,应该不是经济上发生了困难吧?”
“是不是跟人借了驴打滚的高利贷?”菜根手上还沾着面糊呢,他问。
“不会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毛跑跑瞎猜。
大家七嘴八舌,仲自清哭丧着脸说:“你们就别瞎起哄啦,我没有上吊,真的没有!”
“净瞎说!”万太太说,“我孩子看得清清楚楚,不上吊你爬桌上去干嘛?还在桌上放把椅子……”
仲自清语塞,望着一双双瞪着自己的眼睛,他嘴巴一咧,哇啦一声哭了出来:“我……我不想活啦!啊啊啊!”老先生作捶胸顿足状。
大家都没闹明白,只有关壹红自言自语道:“我晓得了。”
大家忙问:“侬晓得啥?”
“枯木逢春,害上相思病啦!”关壹红说。
大家齐刷刷望着仲自清,向他求证。在众人眼巴巴的目光里,仲自清只好点了点头,承认了。
“谁呀?”房东太太一脸八卦,“是谁家的大姑娘,还是哪家的寡妇?”
这下真把仲自清给难住了。说谁呢?这不是给人添麻烦吗?万一有好事的上门去说媒可咋办?万一人家答应了,那不更要命?仲自清眉头一皱,灵机一动,叹了口气说:“你们别问了。这个人呀……是……是……蒋夫人。”
鸦雀无声。
半天,有一个颤抖的声音说:“仲自清你是不是疯了?领袖的夫人你都敢惦记!”